第10章 ,開啓單機模式(^o^)/ (10)
身世說起吧。
“冊封大典前後,十三先生收到了一封從杭州靈隐寺來的信——哦,你可能不知道,十三先生當年是晉陽公主的老師。那封信,是李嬷嬷……就是晉陽公主的奶娘,寫的……”
往事牽涉人等甚多,千橙年歲尚輕聽來有些費勁,但終于還是大致弄清楚了一個事實。
她确實不是路家的女兒。
十三年前林燮父子的死訊傳入金陵當日,晉陽長公主便欲親手扼死自己的小女兒再自盡,好讓一家四口在黃泉路上團聚。這一幕正好被公主的奶娘李嬷嬷撞見。這個忠心耿耿的老奴見公主死意決絕無法相勸,卻怎麽也不忍心讓時下不過兩歲的小小姐就此殒命。她幾乎是拼死從剛烈的公主手下搶下孩子。而後林府傾覆,主仆二人輾轉流落街頭,恰為路府的一個管事婆婆所救,帶入路府幫廚……
聽了前半段話,千橙已然手腳冰冷,而梅長蘇接下去的話更讓她身子顫抖。
“如你所知,路家當時已是花卉大賈,為了培養奇珍異草,常常要辛苦地出遠門,半年都不一定能回來。李嬷嬷和這位小小姐到得路府時,路氏夫婦帶着大女兒路千影出門了。路府還有一個與這位小小姐同齡的女孩子,叫做路千橙。這路千橙從小體弱多病,那時又患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路家老夫人心焦如焚,當時聽了一個僧人的許諾,齋戒半年不怎麽見人,每日只關在屋子裏為路千橙誦經祈福……”
梅長蘇的娓娓道來讓千橙內心湧起難以遏制的不安,她緊緊抓住了飛流的手。
梅長蘇看了一眼千橙的神情,嘆了口氣,打算不再細說:“……總而言之,趁着路家的人諸事纏身,李嬷嬷用了些手段,将這小小姐同那路千橙掉了包……”
千橙卻不打算就此略過,她問道:“什麽手段?”
梅長蘇沒有說話。
千橙心下一沉,忍不住說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想:“她……李嬷嬷将路千橙殺了?”
梅長蘇沒有否認。
千橙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兩歲了,怎麽可能換了孩子,自己的奶奶,爹爹娘親都不知道呢!”
梅長蘇道:“路老夫人齋戒半年,路氏夫婦那次出行,更是一年多才回來。而且我說了,路千橙患了很嚴重的皮膚病,已經到了要毀容的地步。按信中的說法,李嬷嬷給那小小姐用了一種怪藥,用完後兩三日內皮膚敏感紅腫,還會流膿,十分可怖。但只要在十天內用上解藥,便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千橙還是不接受:“不可能!就算如此,那府中的人……府中的人……那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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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長蘇沒有再解釋,千橙心中卻已然明白,無論是府中之人真的遲鈍,還是被收買,又或者是怕受牽連避禍……都是有可能的。
千橙的聲音低了下去,眼淚卻怎麽也收不住了。飛流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整個袖子都浸成了深色。
內心的震撼讓千橙一時說不出話來,腦中只盤旋着幾個念頭。
這李嬷嬷怎可如此心狠手辣?
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梅長蘇神色哀傷,将千橙的腦袋輕輕擱在自己肩上,溫柔地撫摸着。
千橙緊咬着下唇,眼睛已經有些火辣辣地疼。
飛流也過去将腦袋靠在梅長蘇膝上,兩只手卻依舊握着千橙的手不松開。
梅長蘇一手輕拍着飛流的背,一手輕撫着千橙的腦袋,眼睛卻望向漆黑的夜空:“這金陵城的舊事,太多太沉了……我不希望你留在這裏。你留在這裏,太危險。你無法保護自己,我也無法專心……”
聽到這裏,千橙開口喚道:“小殊哥哥……這樣叫對嗎……”
梅長蘇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在內心裏喚了一聲“芷兒”。
夜色沉沉。
不遠的天際,卻恍若劃過一顆流星。
☆、離別
? 01
七月初八,念陽公主出金陵。
梅長蘇沒有同千橙告別,而是早早地,便在與送親隊伍行進方向相反的一條道上等候。
今天也是景睿動身去南楚的日子。
梅長蘇靜靜地站着,遠遠便瞧見兩個人和一匹馬緩步走來。
“蘇兄。”
這回先開口的是景睿。初見梅長蘇他有些訝異,但還是主動上前躬身行禮。一旁的豫津反倒有些怏怏不樂,跟着也叫了聲蘇兄後,便苦着臉不說話。
梅長蘇知他是為即将與好友作別而傷感,心中慨然,出言便欲安慰。
誰料豫津道:“蘇兄你可別安慰我了,我不是在為我自己難過。這麽多年的兄弟了,縱是天涯有快馬,只要景睿這小子在南楚過得安穩快活,我也沒什麽好太傷感的。我是為景睿這傻小子和千影姑娘難過。你說這千影姑娘好不容易恢複自由身了吧,這景睿又要去南楚了。我說要讓千影姑娘跟着去吧,景睿還死命攔着我……”
“快別胡說了。”景睿橫了好友一眼。
豫津攤手道:“行了當我胡說吧。我是搞不懂你們倆,以前不能在一起吧哭哭啼啼,現在兩個人都自由了吧,又別別扭扭。一輩子可短得很,到時候可別後悔。”
景睿沉默不語。
梅長蘇見狀忙微笑着打圓場道:“我們豫津長了一歲,架勢大了不少,看景睿讓你訓得。只是姻緣之事,我們旁人如何懂得呢。”
昨日恰是豫津的生日。聽得這話,他便愈發故作老成地嘆了口氣:“唉,造化弄人。我身邊這一對對的,怎麽都比戲裏唱的還要凄慘啊。這景睿要走,千橙小妹子已經走了……唉……真不知道我們小飛流,該如何是好……”
飛流很忙。忙着種花。
甄平目瞪口呆地看着飛流把院中的一小片林子裏的樹棵棵拔起,硬是騰出來一片泥地。而後又将院中的花一株一株移植到方才的空地上,這動作倒是小心翼翼,像是怕傷了花草似的。
“飛流,你這是幹嘛呢?”
飛流頭也不擡,甕聲甕氣:“種花。”
“這花本來就種得好好的,你動它們做什麽呀!”
這次飛流不再回答。他只是走到了小池邊,歪頭看着出水的荷花,似在思忖怎麽把這出于淤泥的花連根/拔/出/來。
甄平畢竟不像黎綱那樣“見過世面”,見滿院狼藉已急得團團轉。忽聽得一個小厮激動地來報:“甄舵主,宗主和黎舵主回來了!”
甄平就差熱淚盈眶地去迎接梅長蘇了。
而黎綱見到他心愛的後院再遭此番劫難時,也是痛心到熱淚盈眶。
兩個人淚眼汪汪地站在梅長蘇身後,一時卻沒看見罪魁禍首的蹤跡。
“飛流!”梅長蘇呼喚了一聲。
“嘩啦!”
只聽得一陣水聲,院中的小池子裏竟探出一個人來。三人未及細看,那人已經從池中縱身而出,落在他們的身後。
黎綱和甄平躲閃不及,被濺了不少泥水,手忙腳亂地甩袖子擦臉。
飛流故意落在三人身後,就是為了不濺到梅長蘇。
梅長蘇轉身,只見飛流渾身濕透,滿臉淤泥,手中還捧着一藕荷花……
他竟憋氣下水去将這荷花挖了出來……
黎綱痛心疾首:“飛流,你這是幹什麽呀!我這好不容易……宗主你快管管!”
飛流冷着臉一言不發。
梅長蘇若有所思地看着飛流,輕聲道:“飛流,先把花交給黎綱大叔,我們先去換件幹淨衣裳好嗎?”
飛流搖頭。
梅長蘇又道:“那我們拿着花,去換幹淨衣裳好嗎?”
飛流點點頭。
黎綱和甄平看着梅長蘇和飛流離去的背影,相視苦笑。
黎綱大叔簡直要懷疑人生了。
這後花園,還有修整的必要嗎……
02
梅長蘇親自替這個弟弟拿了衣裳給他換上。
他一邊為飛流擦着剛洗幹淨的濕漉漉的頭發,一邊柔聲問:“告訴蘇哥哥,為什麽要把花都拔了?”
飛流低下頭:“要種。”
“為什麽要種?”
飛流遲疑了一下:“……阿橙。”
梅長蘇擦頭發的手頓了一頓:“是阿橙讓你種的?”
飛流點點頭。
梅長蘇還想問點什麽,但最後卻只是摸摸飛流的腦袋,笑道:“那,下次我們飛流種花,不要拔掉院子裏的花,蘇哥哥給飛流錢,飛流去市集上買好不好?”
飛流又點點頭。
自此,飛流每日忙忙碌碌,穿梭出入蘇宅,不是去市場買花,便是在後院種花。
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都種上了各色的花,連走廊上過道裏,也都擺滿了一盆一盆的缤紛。
黎綱實在有些看不過眼,沖梅長蘇抱怨:“宗主,你不能就這麽由着飛流胡來呀。你看看這院子,都成什麽樣了?”神情頗為委屈。
梅長蘇呷了一口茶,不以為然:“我覺得挺好啊。滿園/春/色,姹紫嫣紅,還不帶重樣的,看着多讨喜。”
黎綱沒轍,只好拼命用眼神示意甄平。甄平會意,插口道:“其實種花倒是其次,問題是,我看飛流他有些不對勁。他每種下一種花,就掰着手指頭數數。也不知道他是要數到多少,反正最多數到五六十,又重新開始數……所以這宅子裏的花越來越多,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
梅長蘇微微一笑:“飛流能數到五六十了,我們飛流真厲害。”
黎綱和甄平又是相視無言。
“自打千橙姑娘走後,這飛流的腦子好像更壞了些……”黎綱心直口快,甄平忙用眼神示意,卻還是沒攔住他。
“別胡說。”梅長蘇聽了果然有些不悅,“我看你們倆才應該找晏大夫看看。成天不做正事,盯着飛流做什麽?”
甄黎二人自知失言,急忙告退。
屋外,少年滿頭大汗,忙忙碌碌。
梅長蘇放下茶杯,輕輕嘆了一口氣。
03
千橙随身之物不多。
在汀蘭苑中,她曾懷着一種隐晦的心情,在身上藏了一小瓶毒。
這毒是上回見藺晨時從他身上随手順的,具體是什麽名記不住了,千橙只記得當時藺晨牛皮哄哄地說這毒是他親自研制的,幾滴便能奪人命。
千橙問:“你研制毒幹什麽?”
藺晨一臉理所當然:“解毒好玩啊。”
她把這毒貼身藏好,卻不想就在出宮前一個時辰,越貴妃竟來了,連借口都懶得找,幹脆地命人扒光了千橙的衣服,把她藏的那點小九九都給搜了出來。
飛流送的那把匕首,本也是帶不上身的。只是鬼使神差,千橙也不知自己怎麽就把它藏到了自己的陪嫁宮女小萱身上。小萱惶惶不安,好在越貴妃終究沒扒了她的衣服搜身。
馬車略略颠簸。
千橙身邊有一盒靜妃娘娘親手做的糕點,帶了那初陽塔的香囊,剩下的就是飛流的這把匕首了。
她努力把和親的事說得不痛不癢,說得好像自己只是去北方游玩一趟,不日便歸。還把胖三石作為抵押物一般留在了蘇宅,以示自己“很快回來”的承諾并非謊言。
如此,也就不能向飛流多要些什麽。
不能要,便想留下點什麽。
她曾想用那永遠不會褪色的花染料,在飛流的掌心刺一個“橙”字。
只是這個念頭一閃即滅。
何苦讓飛流永不忘記自己呢。
況且,多痛啊。
夜色深沉,對燭獨坐。她攤開掌心,凝望許久。
第二日清晨,誰也沒有注意到千橙的左手食指尖,多了一個小小的紅點。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流”字。
十指連心。
你不要記得我。
就讓我的心永遠刻上你的名字吧。
出發前幾日,千橙還央着靜妃娘娘教自己做糕點。
“娘娘,如果你有空的話,偶爾給飛流送個糕點,可好?就說,是我在很遠的地方送過來的……反正……飛流也不懂路有多遠,東西多久會壞掉。”
靜妃娘娘點點頭,無語凝噎。
千橙聽了梅長蘇的囑咐,不可對靜妃多言。但她還是忍不住輕輕靠到靜妃懷中。
“靜妃娘娘,你的懷抱,有母親的感覺。”
踏出宮門的時候,千橙回頭笑着對靜妃說。
回憶惹得千橙有些悵然。
她呆呆地想,哥哥,居然什麽也沒給我作紀念……
千橙細細摩挲着刀把上的雕紋,忽然“倏”地一下抽出匕首,定定地瞪着眼。
同座的小萱吓了一跳,顫聲道:“公主……你、你別想不開啊……這、這……”
千橙轉頭看了小萱一眼,若無其事地笑道:“我看看而已。”
見對方還是惶惑不安,她便收好了匕首。
“放心吧,”千橙輕聲道,“我要死,也不能死在我們大梁的國境內。”
☆、死訊
? 01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
蘇宅的那許多花兒繁盛了一夏,終于陸陸續續地凋謝殆盡,好似一個個垂頭喪氣的人。
黎綱急得直跺腳——這滿宅子的殘花落葉,他可得收拾到什麽時候去?
飛流也急得直跺腳。
“蘇哥哥,蘇哥哥!花!花!”少年的聲音裏幾乎聽出了哭腔。
梅長蘇笑眯眯地安慰道:“花到了冬天也要休息的,不能一直開。我們飛流也休息一下,待明天春天再種好不好。”
飛流系心千橙,可也無可奈何,只得乖乖地點頭,回身找三石玩去了。
經過這些時日,梅長蘇已經從飛流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拼湊出了他執着種花的原委。
想來,在千橙去西渝之前,飛流定是纏着她鬧脾氣不許她走。小姑娘不知找了什麽借口穩住了飛流,還給了他一個不靠譜的“承諾”。
“飛流,等你種完一千種花的時候,千橙就回來了。”
“騙人!”
“真的!”小姑娘看着飛流的眼睛,信誓旦旦,“你忘啦,我們路家以前就是專門養花的。這個秘密,是我奶奶告訴我的。有一回,我的一個鄰居小妹妹走丢了,于是他們家的人就種了整整一千種花,結果第二天小妹妹就自己回家了!一般人都不知道的。你可千萬別告訴黎綱大叔他們,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聽完這話,飛流眼睛一亮:“真的?”
千橙的眼睛也亮亮的,卻是點點細碎的淚花:“當然啊!我不是告訴過你,我是小仙女嗎!其實呢,我是花仙子,等你種滿一千種花,我就咻地一下,出現在你面前了!”
千橙的聲音大聲又誇張,好似在說一件很快活的事。但心裏的痛苦卻似沉重的鐐铐,越收越緊。
她悄悄側身抹了抹眼淚,笑着對飛流道:“我承認本姑娘太聰明,所以是常騙人啦。可是我不騙飛流呀。你想想,上回你掌心的字沒了以後,是不是就立刻見到我了?”
飛流一愣,擡起手掌端詳了一會。突然咧嘴笑了,放心地點點頭。
千橙的心裏似卸下一大塊石頭,淚水卻在此時奔湧而出。
千橙實在不能算“有淚不輕彈”的“女兒”,但飛流每次見到她的眼淚還是一如既往地手足無措。
“阿橙不哭……”飛流如往常般去擦小姑娘的淚水,小姑娘卻身子前傾,不管不顧地撞入飛流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飛流怔住了,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懷中的姑娘哭得身子發顫,一張濡濕的臉死死埋在他的胸膛。
飛流感覺自己的心跳得飛快,一聲一聲,仿佛要炸開一般。
“阿橙……”飛流心疼地拍了拍千橙的頭發,柔聲道,“不哭,不哭。很快回來,很快……”
誰知一聽這話,千橙哭得更兇了。
飛流無可奈何,只得安安靜靜地杵在那兒,任由小姑娘撕心裂肺。
不知過了多久,千橙終于哭累了。她輕輕推開飛流,忽然感覺有些難為情。
“哎呀……我怎麽哭……成這樣……好丢臉啊……”聲音抽抽搭搭,臉一直紅到耳根,“我不難過的,我不難過的……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呀,很快……很快……”
飛流綻開一個陽光的笑臉:“對,一千種!飛流種花!很快見!”
千橙也努力回了一個笑臉。
淚光瑩瑩。眼前的少年正略略俯身對自己笑。
飛流啊,你現在,已經這麽高了啊。
02
關于西渝的大路情報和小道消息源源不斷地傳入蘇宅。
江左盟自有相關人等安插在西渝,在司徒昱這件事上,梅長蘇也是花了點心思的。
就算是過去的路千橙,為了飛流,他也得護她周全。更何況現在已經知道,她是自己的親妹子。
大路情報自關乎朝局。西渝确實勤于練兵,甚至還有一些隐藏的軍械庫。文弱姿态不過是做樣子給梁國和東渝看的,其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小道消息便是關于英王司徒昱與新晉王妃梁國念陽公主的。
據傳,新婚月餘,英王和念陽公主每夜都是分房而卧。英王不過在婚房中讀幾個時辰的兵書,夜深了便去他屋休憩。公主床榻邊倒是睡了一個人,不過不是英王爺,是她的貼身侍女小萱。
這司徒昱竟還是個君子。梅長蘇心中冷笑。也得虧是個君子,否則,只怕他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小人了。
比梅長蘇預想得更晚了一些,念陽公主的死訊在除夕後方傳入金陵。
不過他也暗暗感到慶幸,好歹,飛流能相對歡喜地過了一個年。
西渝使者持西渝皇帝禦筆國書,向梁國皇帝報喪。
按照西渝的說法,公主是為東渝刺客下毒殺害。第一回是有蒙面刺客闖宮,刺客為英王親身擊退;第二回卻是在公主的飲食中下了毒,遺憾未察,不過半日公主便香消玉殒。
公主本應随夫制葬于西渝,但按着其遺願,西渝特派專人将公主骨灰送回金陵。
梁帝坐于金殿之上,看着單膝跪地、手托骨灰盒的使者,久久不語。
高湛見狀,不動聲色地上前扶起使者,将骨灰盒恭敬地奉于梁帝面前。
梁帝看了許久,移開目光沉聲道:“按未出閣的公主的規矩辦吧。”
高湛心頭微微激蕩,嘴上也只平靜地應了一個“是”。
消息傳到芷蘿宮,靜妃娘娘幾欲暈厥,手邊正做的糕點撒了一地。
反倒是蘇宅一派和氣。全府上下,都對念陽公主之死緘口不言。對飛流,梅長蘇的打算是,能瞞多久瞞多久,畢竟,也沒有告知徒增傷心的必要。
冬季無太多花可種,飛流便和三石坐在屋頂,練習數數。三石就像一個軟軟的皮枕,飛流将它放在自己肚子上,感受那一份暖洋洋。
永遠數不到一百。幾遍之後,飛流便捏着三石的尾巴發呆。
院子裏。阿橙曾在那裏跳過舞,她穿新衣裳跳舞真好看。阿橙也在那裏追打過飛流。她哪裏能追得上飛流,打得過飛流。飛流一直在讓她,她太笨了還不知道。
廚房裏。阿橙突發奇想決定煮個百花粥,結果兩個人一時貪玩忘了,再開鍋時全燒焦了。最後被吉嬸臭罵了一頓,黎綱大叔也不知第幾回跑到蘇哥哥那裏告狀,說飛流和阿橙毀了後院的花。不過蘇哥哥還是一如既往地不理他哈哈。
書房裏。阿橙陪着飛流畫過畫。阿橙的畫實在太醜了,她還不讓說……
蘇宅的每一個角落,都有阿橙的身影。
飛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得意的小姑娘,斜着腦袋一臉俏皮:“我跟你說過我是小仙女呀!”
阿橙,飛流現在信你是小仙女,你是花仙子。那麽,你快回來好不好。
少年極目遠眺。可遠處的街道人來人往,卻終究沒有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少年又一次失落地嘆氣。
善解人意的三石覺察到飛流的傷感,費勁地用腦袋蹭了蹭飛流的肚子。
飛流被蹭得忍不住笑,一把提起三石的大尾巴。
好心反受酷刑,倒挂金鈎的三石張牙舞爪。
“不騙人。”
少年清朗的聲音震得冬天的空氣微微發顫。一小團一小團的白氣悠然漲開,倏忽即逝。
“不騙人。飛流等。”
03
路千影幾乎是昏厥在蘇宅門口。
而她悠悠轉醒的第一件事,就是揪住正扶她起身的黎綱的衣袖,情緒激動地問:“我們千橙,真的死了?!”
兩個正待離去的身影同時僵住。
梅長蘇突然覺得,豫津曾經調侃的“紅顏洪水”幾個字,實在是很适合路千影這個一直有意或無心制造麻煩的姑娘。
一邊的飛流臉上的懵懂刺得人心疼。他轉過身,低聲重複了一句:“死?了?”
梅長蘇一臉陰沉。
路千影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傷心也暫且忘了,只是低下頭不看飛流的眼睛。
“飛流……”梅長蘇欲開口寬解幾句。
飛流卻突然惡狠狠地瞪着路千影,喝道:“你騙人!你騙人!阿橙,不死的!不死的!”
說着急奔出屋,任梅長蘇連聲呼喚也不回頭。?
☆、藺晨
? 01
醒轉之時,千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巨大的虛化的臉。
“啊!”
受到驚吓的小姑娘本能地低叫一聲,那臉似乎也被驚吓到,倏地退出丈許。
千橙眨眨眼睛,慢慢支起身子,眼前的人終于也漸漸清晰起來。
她滿眼疑惑,脫口而出:“藺晨?!”
“啪!”小姑娘頭上重重挨了一記。藺晨蹲在她身前,用手中的折扇有節奏地敲着她的腦袋:“沒、禮、貌!”
千橙吃痛地用手去揉自己的腦袋,藺晨卻抓起千橙的手,替她號了號脈:“心跳正常。”接着又一本正經地命令道:“張開嘴,把舌頭伸出來看看。”
難得見藺晨這般嚴肅,千橙乖乖張開了嘴。
藺晨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蹙眉點頭:“嗯,應該沒什麽大問題。”
“翻個白眼看看。”
千橙乖乖照做。
“嗯,”依然是煞有介事,“翻着白眼,伸長舌頭,就這樣堅持一個時辰。”
千橙下意識地還是照做。等擺好這個可笑的面部造型,她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這個藺大壞蛋耍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壞蛋奸計得逞,得意至極。
小姑娘氣苦,背過身不理他。
“好了,藺晨哥哥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麽可以對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無禮?”
聽得這話,千橙方如夢初醒。
這兒是哪裏?自己怎麽會到這兒來?
她打量了一下周遭。自己頭發披散,正坐在一張地榻之上。向窗外望去,只見青山蒼翠,薄雲縷縷,宛如仙境一般。
藺晨立即接收到千橙眼中的疑問的訊號,起身搖頭晃腦地嘚瑟道:“這兒便是大名鼎鼎的琅琊閣。你已經昏睡了好幾天了。正是潇灑帥氣料事如神的本公子,把你從西渝皇宮救出來滴。”說着還沖千橙得意地抛了個……媚眼。
“琅琊閣?”千橙卻不買賬,“我不要待在這裏,我要回金陵……我……”
說着掀開被子便欲起身。可她剛一使勁,便覺周身無力,只得又軟綿綿地跌回了榻上。
千橙眼中現出本能的驚恐。
藺晨寬慰道:“別怕啊,死不了。你就是中了點毒,暫時筋骨松軟無力,要不了命,服些藥,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一聽性命無礙,千橙心中略松,可還是堅持:“我要回金陵。”
藺晨斜了她一眼:“回什麽金陵。這大過年的,路上保不齊就風雪漫天的,我才沒這個興致去那個破地方呢……诶你說你這是什麽表情……瞪我?嘿,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這神氣,簡直跟你那死沒良心的哥哥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千橙一怔:“你……”
“我什麽我?我知道你是林殊的妹子有什麽奇怪的?我和你林殊哥哥的交情,那可是海誓山盟,海枯石爛。我倆書信傳情,推心置腹。我就是他肚子裏的蛔……不對,我是他的藍顏知己!”
千橙:“……”
“總之,你就好好在這待上幾個月,看春暖花開夏落雨秋落葉,等你身子好了,本公子心情也好了,再送你回去。”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千橙不滿地捶了一下被子。
“嘿還學會撒潑了!行了我告訴你吧,現在金陵那邊,剛接到你念陽小公主的死訊沒多久,正給你哭喪守靈呢。你這一回去,不是活見鬼了嘛?放心吧,這一切你的小殊哥哥都知道……只不過,讓你遭這麽多罪,可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能掌控的……”
“都知道?”千橙有些驚訝,旋即又問,“那……飛流也知道嗎?”
藺晨居然被問住了,躊躇了一下:“這個,飛流應該,不知道吧?按長蘇的性子,不會特意告訴他,怕他誤事……”
千橙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瞧瞧瞧瞧,”藺晨一臉嫌棄,“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和那只白兮兮的毛絨玩具簡直一模一樣!年紀輕輕的,考慮那麽多幹嘛,一個病人就要有病人的素質。放寬心好好養病,身體好得快,才能早日回金陵。況且,多讓飛流那孩子感受一下悲悲喜喜的情緒,對他的腦子是很有好處的。”
千橙臉色稍緩,默默地看着藺晨。
“是不是被說得心悅誠服?感受到了藺晨哥哥的良苦用心?快謝謝哥哥。”
千橙眨巴眨巴眼睛,誠懇地吐出三個字。
“我餓了。”
02
數日之後,千橙終于可以起身活動,不用成日挺屍般躺着聽藺晨的吹牛皮加冷笑話合集了。
她穿好外衣慢慢地走到屋外,見藺晨正在門外練劍。
劍光閃閃,衣袂飄飄,動作呵成一氣,揮灑自如。千橙不得不承認,論相貌家世武功學問,藺晨都是第一流的。只不過他不能把自己排進什麽琅琊公子榜,否則霸占個前五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只有一點美中不足……
“喲,小妹子醒啦!”藺晨舞完一套劍法,瞥見千橙正半倚在門上看他,立時笑盈盈地走過去,“怎麽樣,看藺晨哥哥耍劍是不是看呆了?要不以後就跟着藺晨哥哥別回什麽金陵了,哥哥帶你游山玩水自在逍遙!”
你耍賤确實還不錯咯。
千橙繼續被打斷的腹诽:“只有一點美中不足。要是藺晨哥哥是啞巴,那就完美了。”
千橙有求于他,一臉盈盈笑意:“藺晨哥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兒。”
“想回金陵,門和窗戶都沒有。”藺晨冷漠地擺弄着手中的劍。
“不是這個。我是想,讓你幫我找些紙錢來。”
藺晨哼了一聲,笑道:“你不是要祭奠那個小丫頭吧?”
千橙點點頭。
“她可是要害你。”
“她也是身不由己。況且,她已經為我死了。”
藺晨不情願地看着千橙,蹙眉嘆息:“德性。”但終究還是說了聲“等着”,大踏步走開。
琅琊閣位于山間,千橙便将火盆搬到了一塊高起卻平坦的大石上。
她将燒紙小心地丢進火盆中,看着那幽紅的火光,小聲自語。
“小萱,你現在轉世投胎了嗎?我不怪你。這幾個月,在路上,在西渝宮中,都是你陪着我……無論如何,你罪不至死啊。下輩子,可別進宮當什麽小宮女了。離這世上所有的皇宮都遠遠的……活長一點,活自在一點……”
燒紙燒盡,紛飛成灰。
千橙看着它們緩緩飄向遠山,直到消失不見。
03
小萱是被一碗粥毒死的。
被本應端給千橙的一碗粥。
到西渝月餘,千橙相思情苦,加之仍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瀉,日漸消瘦。太醫給開了些止瀉以及補氣血的藥,更叮囑說,王妃近日的飲食務必清淡,最後喝些小米清粥。于是小萱便吩咐後廚天天做白粥,最多再配些清淡小菜,端進千橙的屋中。
千橙吃了一日便受不了了。她雖從小吃過一些苦,但作為标準的肉食者,這頓頓可都少不了肉。此時雖然被困西渝,心念飛流和哥哥。但是,并不是每一個為情所困的人都願意成為病西施。
不吃飽,怎麽逃跑?雖然怕累及姐姐,她其實并沒有真正考慮過逃跑……
不吃飽,萬一那個誰本性暴露,不再自稱君子要侵犯自己,怎麽保護自己?至少,要有力氣搶到枕頭下的匕首……自盡啊。
總而言之,不用這麽多借口。
她就是餓!
吃肉需要理由嗎?!
“小萱,你是在為那個司徒昱省錢還是怎麽的,天天給我吃這個!”
小萱有些委屈:“這才吃了一天……而且是太醫說的呀……這是為了公主你好!”
千橙忿忿地哼了一聲:“為我好?我都快餓死了!要不我們倆換換,你吃這個?你晚上吃的什麽?我吃你那份……”
小萱端着一只雕花托盤,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屋外傳來一聲響亮的調笑:“公主殿下的口味還真是特別啊。想必在宮中也很喜歡去和太監宮女搶吃的咯?”
邁步進門的正是那司徒昱。
小萱連忙下拜:“英王殿下。”
千橙本從來不願給司徒昱好臉色,但見他左手臂上還纏着幾圈白色的繃帶,語氣終究還是稍稍緩和:“殿下吃飽了就該出門散散步,而不是到這裏擠兌一個吃不飽飯的人。”
司徒昱是為了救千橙受的傷。數日之前的深夜,英王府進了數名黑衣人,目标明确,直奔王妃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