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無冕之後》

作者:步非煙

內容簡介

"如你所說,這部電影看到最後真的會悲傷呢。" 她低頭将曲奇送入口中的瞬間,屏幕湊巧變得雪亮,仿佛照出一點淚光,正從她眼睛深處墜落。

他們的愛情就要結束了。

--如果你執意要離開我,我也要讓你帶着我給的傷痛離開。

哪怕她只是一只即将被抛棄的小貓,也要狠狠地揮舞起爪子,在他心中留下痕跡。

傷得越痛,記憶也會越久。是他讓她知道自己可以被尊重,被重視,被溫柔的對待;是他對她好,對她微笑;是他用他的話,他的手,他的擁抱将她從黑暗裏拉了出來,現在他又要離開她,把她扔回以前的世界!

她不過是一個孩子,在這個世間無所依靠,害怕被獨自留在這荒蕪的世界。即便如此,她仍然真誠感激他,感激上天讓她遇到他。讓他照亮她平庸而黑暗的生命。 這是她一無是處的人生中唯一珍貴的情感。

從此長夜漫漫,風雨交加,路只在自己腳下。

作者簡介

步非煙,北京大學文學博士。青春文學作家,80後文學代表之一。

已出版作品長篇小說:《華音流韶》系列,已再版,且有越南、韓國等海外譯本。《玫瑰帝國》系列、《天舞紀》系列、《九闕夢華》系列、《武林客棧》系列、《劍俠情緣》、《玄武天工》、《步非煙寫真詩集》、《新武俠典藏系列·步非煙專卷》、《人間六道·修羅道》等。

無冕之後Ⅰ

1.鏡中女孩 Girl in the Mirror

福克斯公司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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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一聲招呼,終于可以午間休息。一大群工作人員從保姆車裏走下來,架餐桌的架餐桌,發盒飯的發盒飯,攝影棚裏一陣忙亂。

Candy趁機躲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裏。

只有在這裏,她才能喘一口氣。

這裏是工作人員的專用洗手間,房間狹小,使用的人也并不多。寬敞明亮的演員盥洗室就在對面,稍有名氣一點的演員會有專用的獨立隔間,更大牌的則會有帶洗手間的豪華房車跟随左右,都不會踏足此地。如果有狂熱的粉絲藏身這裏,妄想見到偶像的話,一定會大失所望。這裏根本不可能碰到有頭有臉的人士,只有清潔工、雜物工等出沒。這間燈光暗淡、設施陳舊的洗手間也正好适合他們。

Candy旋開水龍頭,将臉湊到洗臉池上,拼命地喝着水。早飯她沒有吃,要多喝一點,才能扛到晚上領薪水。

她跟的這個劇組是獨立電影人制作,預算有限,所有臨時工都是食宿自理。而她的工作是在拍攝的間隙給主要演員和導演遞茶水飲料。散發着甜香氣息的紅茶、咖啡一杯杯從她手上遞出,她卻連涼水都沒有喝到一口。監工的中年婦女一臉冷笑地盯着她,倒不是擔心她偷喝,而是為了防止她弄髒導演專用的範思哲茶具。

Candy擡起頭,打量着面前的鏡子。昏黃的燈光下,鏡子上有一道縱貫上下的裂痕,下方的瓷磚布滿了黃色水垢、褐色的鏽痕和點點濺起的污跡。水槽入口處,有不知什麽時候、也不知什麽人掉落的紅色、黑色、金色的長發,悲哀而污穢地懸挂着。鏡子旁塗抹着一句句污言穢語,詞句怨氣沖天,不是詛咒他人,就是抱怨命運的不公。

鏡子照出她身後的昏黃世界,簡陋,污穢,粗俗,卑微。與外面有着歐風雕花石膏柱的走廊有天壤之別。這是全球最大的影視集團旗下的電影公司,片場有上百個攝影棚,每一個都有精致的道具和逼真的布景。而這一間裝飾成中世紀舞廳的攝影棚,上世紀三十年代就已建立,從中誕生了十數部彪炳影史的作品,是這個片場的标志。拿某著名影評人的話來說,這裏的每一塊磚石上,都寫滿了榮譽與驕傲。

的确,這些攝影棚歷史悠久,亦有着最先進的設施,最完美的配套。每天都有最著名導演到這裏實現自己最天馬行空的夢想;每月都有頂級的巨星們帶領着大班人馬在此地駐紮;每年都有十餘部票房過億的大賣座電影在此誕生。

這座巨大的片場就仿佛一臺精美絕倫的機器,飛快運轉着,每分每秒都吞吐着數以億計的金錢、無數俊男靓女的青春以及大量默默無聞者的汗水。它将這一切卷入其中,盡情壓榨,最後印制成一幅幅美輪美奂的畫面,定格在光亮的熒幕上。

一切都是那麽輝煌而光明,只在這些不經意的角落裏,才顯露出暗淡而破敗的烙印。

這裏,是被壓榨殆盡之後的垃圾場,每一處暗黃的瘢痕,每一處塗抹的髒話,每一只配不成對的廉價耳環,每一縷失去生機的長發,都是夢想和青春的屍體。

被主人無情抛棄,又被所有人遺忘。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在這裏,一切都是那麽昏暗、頹廢,唯有鏡中的Candy是美麗的。

她擡起頭,在鏡前站直了身子。洗了洗臉,沒有毛巾,就用手背擦拭幹淨,然後再将紮起的馬尾放下來。蘸着水,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自己一頭金色卷發。劉海下,那雙湖綠色的眸子顯得有些疲憊,卻依舊清澈而明亮。肌膚白皙,卻不是蒼白,而是細瓷般的顏色,讓人想起中世紀精致的宮廷瓷偶。她有一張典型的娃娃臉,尖尖的下巴讓人憐愛,卻在兩腮處保留着一點少女的圓潤,嘴角微微上揚,帶着幾分稚氣,幾分倔強。她看上去還只是一個孩子,但舊T恤下高高挺起的胸部卻已有傲人的豐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從牛仔褲的口袋中掏出一支唇膏,緩緩旋開。

這支唇膏是在片場撿到的。它的前任主人是一位三流女演員。用到不能再用,就将它抛棄在了洗手間臺盆上。唇膏有流線型的金色外殼,當Candy撿到的時候,就基本已經用盡,無法旋出來了。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她将唇膏旋到盡頭,用小指指甲挑出一小塊,塗抹到唇上。

唇膏色澤十分豔麗,不符合她甜美圓潤的氣質,而将她小巧而豐滿的嘴唇點染上幾分俗豔。但這恰好中和了她過分稚氣的容貌,讓她顯得有些成熟,在甜美的容貌上,裝點上一絲妖嬈的性感。

她整個人也是這樣。雖然滿臉稚氣與童真,卻不知為何,總讓人想到愛欲。她就像一顆過分甜蜜的糖果,雖然有着最通透無瑕的色澤,卻總忍不住讓人有品嘗的欲望。

Candy滿意于鏡中的自己,微微擡起下巴,學着女演員們做出傲慢的微笑。這一笑,讓她看上去仿佛成熟了一些,但始終脫不了稚氣。仿佛小女孩偷偷穿起媽媽的禮服,踩着高跟鞋扭開電視,一板一眼地對鏡練習女主角的妩媚。

稚氣,任性,像一只乖巧的小貓,純真與性感都是天生的,并不刻意經營,卻也毫不掩飾。輕輕舉手投足,卻不知不覺帶着一種危險的挑逗。

她或許并不清楚,這對于很多男人而言,是多麽難以抗拒的罪惡誘惑。

十七歲的花季年華,看上去卻更小。這是多少人向往的年紀,卻是Candy的敵人。

在這個世界,對未成年人有着接近苛刻的保護。十八歲之前,除非有監護人陪同,否則不能進出娛樂場所,更不能從事娛樂類工作。若有違反,監護人和用人方都将受到嚴懲。

她雖然一再聲稱已經年滿十八,但那張甜美的娃娃臉出賣了她。幾乎沒有人相信她的話。于是她在這裏便很難找到工作。

但還是得再試一次。

休息時間只有一個小時。片場有另一個劇組開機,算上排隊的時間,她要一路小跑過去,才能趕得上來回。她要去試試運氣,看能否做上群衆演員。如果運氣好,能分上一個有臺詞的角色,她便能一個星期吃飽飯了。

更重要的是,有臺詞的角色,就可能引起導演的關注,就可能有更好的前程,就可能會從龍套——配角——主角——明星。然而,夢想只是夢想,從她來到這裏,這樣的好事也不過趕上三次而已,還是劇組臨時拉人,來不及去看她的出生證。而且那為數不多的幸運,除了幾天飽飯外,也沒有給她帶來其他任何東西。

但Candy相信,只要等下去,命運總有一天會對她露出微笑。

Candy随手抓了抓頭發,蓬松的散發披在肩頭,顯出甜美而妩媚的氣質。她最後一次對鏡微笑,昏黃的燈光掩飾了廉價服飾和化妝品留下的粗糙印記,讓她看上去和一個真正的明星一樣動人。

她戀戀不舍地瞥了一眼鏡子,心裏默默地念了一句“你一定會成功的,因為你是Candy!”,而後飛快地奔了出去。

Candy惱怒地踢着地上的空可樂罐。

她又一次失敗了。

當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報名處,選角已近結束。屋內滿地廢紙,一個有些發胖的中年男子站在屋子中央,對助理訓斥着什麽,看來是負責選角的副導演。Candy扶着門框喘息着,一時說不出話。胖子偶然擡頭看到她,臉色緩和了一些,揮手讓人放她進來。

上下打量了她很久之後,他和顏悅色地招呼她坐下,說:“小姑娘,你的運氣不錯,這裏的确有一個角色适合你。而且這個角色不僅有臺詞,還有将近十分鐘的出鏡,算得上是一個配角。”

Candy喜出望外,對方話鋒一轉,語氣突然變得暧昧,他點燃一支煙,輕描淡寫地說Candy很有天分,但在好萊塢,光有天分是不夠的,還需要付出。如果Candy肯付出的話,他可以讓Candy得到更多更好的角色,甚至成為明星。

她并不傻,當然知道這個付出是什麽意義。她低着頭,沒有說話。當她還在踟蹰——怎麽用剛學到的北方口音去回答他時,對方似乎以為她答應了,于是拿出臨時合同來讓她簽字。Candy茫然地在那張薄薄的紙上尋找着簽名處,對方随口問了一句:“你成年了嗎?”

Candy點了點頭。對方看了看她的臉,又将目光落到她豐滿的胸上,追問了一句:“那你的出生證呢?按照勞工法,劇組必須存檔。”

她的臉色變了變,搖頭說自己弄丢了。對方立即板起了臉,劈手将合同從她手中奪了過來,冷笑着對她說:“小姑娘,別妄想了。尋遍整個好萊塢,沒有哪個劇組敢在沒有監護人的情況下雇傭童工!”

還不待她争辯,對方已經将合同撕成兩半,不耐煩地向她揮了揮手:“滾吧,別浪費我的時間。”

她站起身,淚水已在眼眶裏打轉,卻仍然咬着嘴唇争辯着:“我成年了!”

對方冷冷看着她,壓低了聲音,一字字道:“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如果你一定急着出賣自己,也等回家念完高中再說吧。”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隐約帶着怒意,而這怒意的真正來源是懊喪。

真是可惜,這樣的美人送上門來,卻不得染指。當她看着合同時,那雙湖綠色的眸子微微垂下,帶着幾分迷茫,鮮紅的嘴唇卻倔強地咬了起來。她整個人就仿佛一塊點綴着櫻桃的奶油蛋糕,甜美可口,讓人忍不住有品嘗的沖動。他甚至已經想到脫下她那身舊T恤時,那對細瓷般豐挺白皙、還未被Touch過的雙乳。

但,他也知道這個未成年人禁令有多嚴格。雇傭童工會被處以巨額罰款。而且,還不止于此,大部分選角的副導演,都指望在這些初出茅廬、懷揣明星夢的女孩身上占到便宜。這種事在好萊塢已習以為常,沒有人會責怪。而這些女孩也不過是有求于人。你情我願,各取所需,誰也不比誰幹淨。

但如果對方是未成年人,性質就截然不同了。

在這個國家,與未成年人發生關系,無論對方是否願意,都被視為強奸。上個月,各大媒體還播報着頭條醜聞,北美行省某個州議員因為雛妓案,被判入獄三年。據稱,若不是他上頭有人,刑期還會重一倍。這件事給仗着財勢情場買歡的男人們敲了警鐘。在對美貌少女動心之前,他們不得不掂量自己,誰能比手眼通天的州議員還有權勢?誰敢以身試法?何況,如今只要肯花大價錢,能買到的美麗女人實在太多了,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毀在一個黃毛丫頭身上。自從議員案件之後,男人們就私下流傳着一個笑話:在上床前,一定別忘了看對方的出生證。

有點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個一臉甜美的小姑娘沒有糾纏,也沒有乞求。而是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等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回過頭,對他豎起中指,用一直掩飾的南方口音狠狠地罵了一句:Asshole(王八蛋)!

2.少女半熟 I'm Not a Girl,Not Yet a Woman

Candy走出劇組的時候,一直昂着頭。她咬住嘴唇,肩頭輕輕聳動。當午後的陽光透過頂棚射入眼睛時,淚水才不争氣地流了下來。

倒不是因為受到拒絕,這樣的拒絕她經歷了太多次。

也不是那句“出賣自己”,她不覺得這種出賣有多麽低賤。大千世界,有幾個人不是身不由己?那些西裝革履的男人,不也同樣出賣着靈魂?她看不出他們哪一點比妓女高貴。真正刺傷她的反而是那不痛不癢的“回家去念完高中”。

她的确沒有上過高中,甚至沒有上過一天學。

母親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妓女。

從幼年時代開始,Candy的記憶中就沒有家的概念,總是随着母親從一個小鎮搬到另一個小鎮。母親操着粗魯的南方口音,與房東讨價還價,最後租下一間或半間地下室。這些房間都有一個共同之處,陰暗、狹窄,散發着濕冷發黴的氣息。

Candy母親住進來之後不到一周,地板上便盡是亂扔的紙巾、衣物和外賣食物的紙盒。母親習慣了晝伏夜出,一天只吃一頓飯,Candy也随她這樣,以致直到多年後,她回顧自己的童年時,總會有饑餓的記憶。

心情煩悶的時候,母親會對Candy大發脾氣。她一面摔打着碗碟,一面罵她是個倒黴鬼,她出生唯一的意義,就是嚴重影響了她的生意,否則她可以去大城市試試運氣,而不必待在閉塞的小鎮上,服侍這些又窮又醜的礦工。而Candy長大了,必然和父親一樣是個Asshole。其實,連她自己也搞不清Candy的父親到底是誰。不過這不重要,不管是誰,這個男人必然是一個Asshole。

Candy不敢還嘴,只是躲在屋子的一角,睜着一雙湖綠色的大眼睛看着母親。心底深處卻放松下來,甚至有一絲期待。因為她知道,當母親罵夠了,便會安寧下來,嘆息一聲後,帶她出去找一家快餐連鎖店。

那裏有松軟的漢堡和香甜的可樂。這是Candy童年少有的快樂時光。

她很小的時候就已明白了母親的職業。陰暗的房間裏,每天都會有形形色色的男人到來。男女之事對于她而言,早已不再神秘或神聖。野獸一般的動作與呻吟只能讓她感到惶惑、污穢和恐懼。

天氣好的時候,她通常躲出去,在屋後的一條小河旁游蕩到天亮。黎明時分,她會坐下來,看着河岸兩旁繁茂的蘆葦和兩相依偎的水鳥。但如果下着暴雨、大雪,她便無處可去,只能蜷縮在門外,數着分秒,熬過毫無意義的時光。

Candy的母親似乎并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妥,畢竟,她的自尊心多年以前就被生活徹底磨平了。何況Candy的到來不過是一次無奈的意外,劣質Condom的産物,又有什麽可珍惜的?

直到有一次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出門時,發現Candy躲在門後。他順手将她舉了起來,掐着她的脖子,一臉得意地說,既然出錢幹了她媽媽,她怎麽也該叫一聲爸爸來聽聽。

Candy吓得尖聲哭泣,母親來不及披上衣服就沖了過來,好說歹說才把那個男人打發走。

這件事讓母親開始考慮Candy的未來,她曾幾度想将她送到福利院,但最終還是未能忍心。最終,她做了一生中唯一一次算得上為Candy着想的決定:結束皮肉生涯,找一個長期買主。

她們又搬了一次家,然後Candy便真的有了父親。

繼父是一個地痞,他的到來并沒有為這個家增添多少生趣,反而令它變得讓人更不堪忍受。他偷盜,賭博,濫用藥物。需要錢的時候,在家裏翻箱倒櫃,連一塊破布都不放過。如果母親阻止他,換來的必然是一頓狠揍。Candy不止一次看到繼父将母親壓在身下,一下下地揍着。母親也毫不示弱,揮舞着指甲,在他臉上留下道道溝壑,并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着,直到她的鼻子裏嗆出了血。

每當這時,Candy便只能低聲哭泣,無能為力。

好在家庭暴力不久後便終止了,因為母親也一樣染上了毒瘾。可卡因成為一根神奇的紐帶,讓兩人不再争吵,反而相親相愛起來。兩人一起吸毒後,便躺在床上,要麽整日昏睡,要麽不分晝夜地做愛。

繼父偶爾會出門去,回來的時候會帶來一些錢,還有可卡因。這些東西從哪裏來,Candy從不問,也不敢問。母親卻在藥物中沉迷得更深,幾乎數年都沒有出門,成天蜷縮在那張肮髒的床上,時睡時醒。

水電由于長期欠賬,早就被斷了供應,房間裏沒有燈光,一支蠟燭孤獨地燃燒着,照出昏暗陰沉的床帷,四周充斥着難以言明的陳腐之氣。

這時Candy已經十五歲了,雖然還不能外出工作,卻已操持起所有的家務。她每天中午準時将飯菜端到卧室裏,再悄悄走開,提着一只木桶去河邊汲水,裝滿屋後的儲水池。

母親神志清醒的時候,曾去社區戒毒幫助中心找了一份洗衣服的工作。但實際上,這些工作都由Candy完成。Candy每天要洗堆積如山的衣物,再送到戒毒中心,才能拿到補償救濟,喂飽自己,養活母親。

那年的一個雨夜,Candy從睡夢中醒來,迷糊中聽到繼父回家的腳步聲,以及他和母親短暫的交談聲。他們的聲音很低,內容卻如他們的關系一般古怪:充滿着相互詛咒、謾罵和赤裸裸的欲望。在他們的世界裏,愛與恨都是同樣刻骨,難舍難分。之後便是歡愛之聲。和以往一樣,堕落,瘋狂,不知羞恥。

Candy起初并沒有在意,不久後便睡去了。事後想起來,那一夜母親的聲音似乎在放縱和迷離中,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絕望,仿佛一只重傷垂死的獸,在雨夜低低呻吟。

那是母親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夜。

繼父離開後不久,母親平靜地起身,拿起他刮食毒品的刀片,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她可能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手腕幾乎被割斷,不留給自己任何機會。

至今為止,Candy都不知道她這樣做的原因。

因為沒有争吵,沒有打鬧。甚至那一夜,他們的歡愛格外沉淪,幾乎持續到破曉。

但這一切又是那麽自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意外。

Candy推開房門時,終年不見天日的房間被一縷朝陽照亮,赤裸的女屍橫陳在分不出底色的床單上,定格出無限悲怆的畫面。

但Candy似乎不記得這幅畫面了,她的記憶裏只餘下滿眼猩紅。

仿佛是噩夢中的海洋,深沉,平靜,荒唐無際。

正是暗與死的淵薮,其中蕩漾着一股血液、體液、黴斑混合的氣味。

Candy在短暫的失神後,便明白發生了什麽。奇怪的是,那一刻她沒有哭泣,而是跪了下去,拼命嘔吐,幾乎連心都嘔了出來。

警方做過幾輪調查,結論是服毒過量,産生幻覺自殺。

繼父帶着她從南方搬到了洛杉矶附近的一座小鎮。或許是對Candy的母親多少有一點內疚,他沒有将她送給福利院,也不再讓她洗衣服賺錢,而是租了一間小屋,供她容身。他卻很少回來,幾乎每天都在外面游蕩,只是偶爾回來給她一點錢。

這些錢讓她可以吃個半飽。

兩年後,Candy滿十七歲了。她就像一株在岩縫裏生長的花,只稍有滋潤便盛開起來。漸漸地,鄰居們都幾乎認不出她了。兩年中,她長高了許多,幹瘦的身體變得苗條豐滿,一頭枯燥的黃發煥發出迷人的光澤,尖尖的臉也圓潤起來。

更重要的是,她臉上多了笑容。

因她知道只要再熬過一年,就可以出頭了。

只要滿了十八歲,她就可以出去工作。她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這些年她學會了做很多事。除了女孩子常做的家務外,她還會修籬笆、除草、給寵物洗澡、照顧老人,甚至搬運東西。有時候繼父不在,她會為鄰居們做這些事。作為回報,鄰居們會給她一些食物或者舊衣物。

她得到的最貴重的禮物,是一件碎花洋裙。

隔壁有一個和她一樣年紀的女孩,并不漂亮,卻飽受寵愛。這件洋裙是她十七歲的生日禮物,卻因母親弄錯了淺粉紅和奶油色的差別,大發脾氣,剛拆開就一把扔出了窗戶。母親賭氣般地撿了回來,送給了常來幫忙整理花園的Candy。

Candy正在試穿這件碎花裙子時,繼父回來了。她害羞地躲在窗簾後,慌亂地遮掩着半裸的身體。他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麽,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繼父破天荒地要帶她去鎮上的快餐連鎖店吃晚飯。Candy喜出望外,換上了那件碎花裙。

Candy一口氣吃掉了五個漢堡,仿佛将多年對胃的虧欠都一起補償。要不是繼父攔着她,她也許會一直吃到住進醫院。

晚餐後,繼父送她回家。當那輛蹩腳的二手汽車在空無一人的高速公路上颠簸時,繼父突然問她這些年對她怎樣。

Candy猶豫了一下,回答說他對她很好。

本來,毫無血緣的兩個人,他能将她養大已屬不易,她也根本不曾奢求什麽。

他又問她今天晚餐如何。Candy點了點頭,雖然撐得難受,但她的心裏依舊很滿足,這是她多年未曾嘗到的美食。可樂在玻璃杯中騰起泡沫的瞬間,她甚至想到了母親在殘酷生活的間隙中,偶然露出的溫柔微笑。

那一刻她有點感動,她望着繼父,說等她工作後會照顧他,将他當父親看待。

繼父卻笑了,他說他不需要女兒,他需要一個女人。他突然将車停在路旁,緩緩地說:你做我的女人吧。我現在有了正式工作,會定期給你錢,讓你每天都能吃上想吃的東西。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Candy驚訝到不能作聲。

他突然将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細膩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他驚訝于這個女孩肌膚的甜美,想來任何男人觸到都會情不自禁。瞬間他失去了理智,回身抱住了Candy,瘋狂地尋找她的嘴唇。

Candy尖叫,掙紮。她纖細的身體裏有着不相稱的力量,像一只倔強的小獸。相持中,她突然一口咬住他的脖子。腥鹹彌散在唇齒間,讓她不住反胃。

但她絕不松口。

他痛極放手,Candy像一條小魚一樣推開車門逃了出去。她鑽入了高速公路旁的樹林,拼命地向前跑着。

她恍惚聽到繼父在身後叫她的名字,但沒有停下。她歇斯底裏地奔跑着。由于胃裏的漢堡作祟,她跑一會兒就停下來嘔吐一會兒,然後再接着跑。

從那天之後,她再沒有吃過這種食物,哪怕看一眼都想作嘔。

直到天亮的時候,她才停了下來。卻已經迷路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身上沒有一分錢,沒有出生證,除了一襲被撕破的碎花長裙,什麽都沒有。

她抱着肩在公路旁坐了很久,直到一輛路過的貨車停下。蓬頭垢面的司機探出頭問她:“要搭便車嗎?”她木然地點了點頭。

“去哪裏?”

“I don't care.”(我不在乎。)

于是,這輛拉着一車道具的大貨車,将她帶到了好萊塢。

她躺在貨艙裏,看到身子周圍的那些宮廷家具。它們看上去華麗精致,實際不過是由泡沫制成的,再粉刷上金粉以作裝飾。家具中央的箱子裏,靜靜地躺着一個道具人偶。公主禮服,碧綠的眼睛和金色的長發,美麗,蒼白,毫無生氣。

在那一瞬間,空氣中仿佛張開了一面虛無之鏡,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是自己的未來:一個道具人偶,廉價,低賤,沒有靈魂,注定任人使用,而後被人抛棄。

夜色輕寒中,她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肩,遲來的眼淚這一刻才流了下來。周圍的一切都是虛無,薄薄金粉覆蓋下,便是破敗與蒼涼。

但她和這具美麗而冰冷的人偶還是有所不同。她沒有她華麗的禮服、金色的床單和粗糙卻光芒耀眼的道具首飾,但,她有一具柔軟、青春、充滿活力的身體。

是唯一的真實,也是她唯一擁有的。

她咬着嘴唇,緩緩發誓:從此之後将不惜一切,讓它免于饑餓與貧寒。

為此,她不惜欺騙、謊言、背叛……

甚至,出賣它本身。

3.影子 Shadow

下午的拍攝已經開始一陣子了。

Candy悄悄溜進攝影棚,正碰到女明星大發脾氣,将紙杯裝着的紅茶潑到地上,賭氣說找不到她專用的杯子就不喝。一旁急着開鏡的導演早已等得不耐煩,只好沖周圍人指桑罵槐,現場一片混亂。Candy趕緊打開保管箱,翻出女明星的杯子遞上去,卻被監工劈頭蓋臉一陣痛罵,勒令她收拾東西滾蛋。她苦苦哀求,才保住了這份工作。代價是今天的工錢全部扣清,收工後,還要負責收拾現場。

傍晚,炫目的燈光次第熄滅,片場的人也陸陸續續散去了,只有Candy還在忙碌。剛剛結束的是一場頗富荒誕感的婚禮鬧劇,攝影棚裏就像打過仗一樣。Candy将值錢的道具一件件搬進庫房,又上了鎖。她疊起數十張桌椅,又跪在地板上,清掃滿地的花瓣、彩片和酒杯碎片。

此時正值盛夏,劇組離開後就切斷了主供電,只留下極少的燈光照明。沒有了空調,棚內的氣溫迅速逼近四十度。Candy來回擦着地板,又餓又渴。當她準備去衛生間喝點水,起身時卻感到一陣暈眩,軟軟地跌倒在地板上。

突然,一個人從身後扶住了她。Candy回過頭,發現一個矮個子男人正滿臉笑容地看着自己。這人是劇組負責管理道具的小頭目,雖然才三十幾歲,但頭發已經半禿了,一根根被油亮的發蠟包裹着向頭頂聚着,卻也掩飾不住必然零落的命運。

Candy輕輕推開了他放在自己腰間的手。這人有些悻悻地退了一步,瞬間卻又堆起笑,遞上一瓶果汁。Candy淡淡地接過了。他似乎得到鼓勵,湊了上來,一臉猥瑣地大講演藝圈的黑幕。不外乎今天那位頤指氣使的女星,半年前來到好萊塢時不過是個村妞,和Candy一樣四處碰壁,最後“舍身”傍上了某制片,一炮走紅。

他揮汗如雨,将那些盡人皆知的故事講得神神秘秘,但限于表達能力,總是東拉西扯地找不到重點。酷熱的空氣裏,只見那張嘴毫無意義地一開一合,顯得有些滑稽。

Candy看也不看他,仰着頭一口氣将果汁喝光,用手背擦了擦,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

“如果我和你上床,你能給我怎樣的角色?”

那人有點驚訝,似乎沒有想到這位一臉稚氣的女孩竟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樣的直截了當似乎直接打擊了他的氣勢,半晌,他才諾諾地應聲。

“不是角色,是出生證。”

Candy将空瓶抛在地上,沒有說話。

對方以為她不肯,趕忙為她指出形勢:他認識一個道具專家,只要四十分鐘,就可以為她僞造一個出生證,保證沒有任何人看得出來。而她沒有成年,沒有出生證就找不到工作。

Candy卻打斷他,執著地說:“我十八歲了,只是出生證丢了。”

對方怔了怔。完全不明白,她在這種沒有意義上的細節上糾纏個什麽勁?管她真的幾歲,沒有那張紙就是空談。

果然是孩子脾氣。對方有些郁悶,還要再勸她幾句。Candy卻幹脆地點了點頭。

“午夜的時候,你到我住的地方來。帶着那張出生證,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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