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交錢,一手交貨。”
那人喜出望外,走之前留下了一個紙袋,裏邊有劇組中午剩下的盒飯。
他心中打好了如意算盤,給她這張假出生證,便掌握了她最大的秘密,以後還怕她不随叫随到?若真碰運氣,她成了大明星,或許還能敲到一大筆錢。
這是財色雙收的美事,不枉他滿頭大汗地在這沒有空調的鬼地方站這麽久。
攝影棚最北面有一個廢棄的儲物室,如今是Candy的住處。
儲物室裏堆放着大量雜物,有道具書架、椅子、壁爐、泡沫做成的鋼琴,都缺胳膊少腿,落滿了灰塵。防塵的黑色幔帳被Candy揭了下來,堆在最北面的一個小小角落裏。晚上,她就蜷縮在那些散發着黴味的布幔裏過夜。與其說是床,不如說是狗窩。
她付不起房租,又經常加班熬夜,索性就住在這裏。片場管理員看她可憐,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去了。
Candy随手扭亮了臺燈,螢火一般的燈光閃爍了幾下才最終亮了起來。她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吃着盒飯。雖然很餓,她卻吃得很慢,因為她知道,吃得慢一點,食物似乎就不那麽容易耗盡,明天也會支撐得更久一點。房間裏只有一個電源插口,她想了想,拔掉了臺燈,将另一根線插了上去。
那是一臺老式錄音機,看年頭已經超過二十年了,應該是哪部老電影裏出現過的。那時的電影人似乎格外認真,這臺錄音機不僅僅是道具,而且真的可以播出聲音。儲物間裏還找到一盒老舊磁帶,經Candy簡單修理後還能播放。
這盒磁帶大概是當時片場用來做場記的。二十年前,膠片還是貴重物品,只有大制作的電影才能有畫面記錄,一般都是聲音。為了省電,Candy将聲音調到最低,要用心分辨才能聽清。
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電流嘈雜聲傳來,時空仿佛在瞬間逆轉,二十年前曾在這裏響起的聲音再度回響,她的心一點點安寧下來。
這種帶子通常被反複使用,一個劇組用完,就輪到下一個劇組接着用。錄一次就抹去一次。裏邊的內容非常雜亂,有歌舞片中的角色唱詞,有愛情片中的男女對白,有道具在地板上被拖動的銳響,有導演訓斥演員的怒吼。
Candy聽過很多遍了,每一句都能倒背如流。
一段咝咝的聲音後,Candy知道,即将播報的是一段新聞。新片《春閨風月》在該片場開機,女主是當紅一時的影星,男主卻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只有十九歲,雖然沒有演出經驗,卻有英俊的外表和過人的才華,前途無量。
新聞只有簡短幾句,接下來又是冗長的歌舞劇。
每次播放到這條新聞時,Candy都禁不住有些失神。她對那個時代的電影并不了解,不知道這部片子後來的命運:是紅極一時、彪炳影史,還是已被歷史遺忘?
Advertisement
她只是想,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初出茅廬的男演員怎樣了?是生,是死?繼續在影壇奮鬥,或已退隐江湖,結婚生子?
或許他幸運地成了巨星,住在比佛利山莊裏,車庫裏堆放着各種名車,陳列架上堆滿了各大影展的獎杯。
又或許,還和二十年前的他或現在的自己一樣,什麽都不是。
想到這裏,她的心竟有些感傷。默默記下了男主角的名字。
時鐘報時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已經是午夜了。
Candy關上了錄音機,将磁帶取出,用布小心包好塞進了櫃子裏。那盒被人遺忘的老舊磁帶,陪伴了她很多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是她在這裏唯一的朋友。她不想一會兒做那肮髒交易的時候,讓它也染上不潔之氣。
鐘聲輕輕回蕩,敲打着寂寞而悶熱的夜色。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用最後的時間,悼念自己的童貞。
她知道,這是在出賣自己。
但她也知道,她和母親有不一樣的地方,或許只是一點點,卻因此而大相徑庭。她決不會為了一碗飯、一只漢堡出賣自己。
她要的不僅僅是吃飽,不僅僅是活下去,甚至不僅僅是錢。
如果她要的是這些,她只用順從自己的繼父就可以了。
她要的是未來。
一個可以令她不再受人侮辱、受人踐踏的未來。
吱的一聲,房門被推開,泛着油光的頭探了進來,正是那位道具頭目,站在門口,滿臉笑容地張望。Candy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只是坐在床上,緩緩脫下外衣,小心疊好,放在枕頭下。
明天還有面試,她不想弄壞了唯一一身衣服。
她漠然地解着衣衫,不緊不慢,不喜不怒。細膩的肌膚一寸寸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帶着蜜色的光澤。
男人呼吸急促起來,連滾帶爬地湊到她身前,迫不及待地扯下脖子上那條滑稽的領帶。
Candy卻在此刻伸手攔住他:“東西呢?”
這一問有些掃興,但畢竟是有備而來,一陣手忙腳亂後,男人還是掏出了一張淡藍色的紙。
這是一張補辦出生證的表格,上面大部分內容都空着。男人趕緊解釋,用人方會核對筆跡,只要Candy親筆填完了,他再拿去找朋友蓋上僞造的公章就可以了。
他怕Candy不信任他,趕緊賭咒發誓,說朋友的作僞技術多麽高,他的信譽是多麽好。最遲第二天中午,就能将以假亂真的出生證交到她手上。
Candy默默注視着那張紙。她每看一下,男人的心就禁不住七上八下一會兒。她的目光失神而散漫,似乎找不到焦點。他甚至不清楚,她是否真的在看,也不清楚她什麽時候就會反悔。
好在,她終于将紙小心翼翼地疊起,放到枕頭下。
而後輕輕躺了下去。
那人的手冰冷、潮濕,像一條游魚,在她身上摸索。她沒有動,靜靜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一角積滿灰塵,挂着一張多年前的蛛網,卻早已被風幹了。灰暗、枯槁,卻又精致得讓人嘆息。仿佛時光的雕刻者用塵埃編織成的傑作,簡到極致,卻凝聚着千絲萬縷、千針萬線的心意。
男人喘息着解開她的胸衣,細瓷般的雙峰上,有胭脂新點的甜美。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下去。這個吻濕冷而污濁,讓她凝脂般的肌膚上起了一陣寒栗。她心中卻沒有太多的傷感,只是覺得這個人的樣子有些滑稽。
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夏日的水塘。烈日下,水溫越來越高,漸趨幹涸。一只青蛙抱着救命的石頭,一副拼命要爬上去的神情,卻是在做色厲內荏的垂死掙紮。
可笑且可悲。
其實,從一定意義上講,她同情這個男人。
他又算什麽呢?一個混跡好萊塢半生卻不得出頭的雜魚。成天跟在導演、制片商、明星身後點頭哈腰,不過為了讨得一點好處。欺騙、背叛,壞事做盡,卻到底不過是個小頭目。所謂尊嚴,早就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為了保住自己這點可憐的地位,他恨不得把靈魂壓榨成一張紅毯,滿臉谄媚地奉到成功者的皮靴下。
這豈不是在出賣自己,和她的母親又有什麽不同?
Candy微微冷笑。
賣并不可悲,這個世界上又有幾個人不需要出賣靈魂或尊嚴?可悲的是,大多數人賣了,卻渾渾噩噩,不知未來在哪兒。
她卻不同。
從決心走上這一條路開始,她就知道出賣是在所難免的。但她亦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今天,她脫下衣衫,将少女唯有的珍寶放在一個陌生人腳下,任他踐踏。但她并沒有出賣靈魂。她要交換的,正是一份非凡的未來,不容人碰觸的尊嚴。
男人用力扳過她的臉,在黑暗中去尋找她柔軟的嘴唇。
她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那一刻,她眼前那張塵埃之網潰散而去,化為一幅極為熟悉的畫面。
仿佛是童年噩夢中的海洋,深沉,平靜,荒唐無際。
再度置身暗與死的淵薮,四周蕩漾着一股血液、體液、黴斑混合的氣味。正是母親辭世那一天,房間裏彌散的氣味。多年的夢魇,讓她一陣反胃。
她突然後悔了,猛地推開男人:“住手!”
對方還未成事,自然氣急敗壞:“你瘋了嗎?我們不是說好的?”
她決絕地道:“今天不行!”
對方正在興頭上,不肯作罷,緊緊按着她的手,就要強行侵犯。
Candy咬着嘴唇,一聲不吭,卻是極力掙紮。多年苦難生活鍛煉出的氣力竟讓那人一時無法得逞。相持中,她突然坐起身,膝蓋正撞在那人下體。那人失聲痛呼,下意識地放手。
她脫身向門外跑去。
卻拉不開房門——儲藏室的門卻已經被他事先鎖死了。
Candy回頭,男人已一瘸一拐地掙紮起身。那雙猥瑣的眼睛已滿是兇光,手上不知抄着什麽重物,一邊咒罵一邊向她走來。她知道不妙,拼命地拽着門把,老舊的門板發出吱呀的碎響,随時要崩塌的樣子。
突然,耳側一陣劇痛。
血腥的氣息四濺開去。她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男人抛開手中的花瓶,卻還不肯罷休,上前狠狠踢打着她。Candy沒有躲避,只是蜷起身子,連呻吟都沒有了力氣。
“不識擡舉的婊子!”
她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識。金色的卷發拖在肮髒的地板上,仿佛一朵盛開的花。鮮紅的血跡混雜其中,點滴都是鮮亮的裝飾。她的身子輕輕顫抖着,如雪的肌膚上遍布着紅痕與青淤,在幽暗沉淪的背景下是無比醒目,構成一種特殊的誘惑。
堕落,痛苦,悲怆,卻誘人踐踏。
男人咬牙切齒地看着她。不是不想趁機遂了心願,她那一撞實在不輕,不僅欲念全消,還得趕緊去診所看醫生,才能确定下半生不至于殘廢。
他再狠狠踹了她一腳出氣,而後整了整衣衫出了儲藏間。臨走時不忘将門反鎖上——絕不能輕易放過她,等從醫院回來再找她算賬。
鐘聲響起時,Candy曾短暫蘇醒過片刻。她似乎能聽到滴答的碎響,不知是童年時屋檐下連綿的雨滴,還是母親手腕上那道纏綿悱恻的血痕。
全身破碎般的劇痛,似乎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會這樣死去嗎?
在無人知道、無人問津的角落。
她迷茫中嘆息了一聲,又昏了過去。那一瞬,她并沒有太難過,而仿佛有一種解脫的輕松。
命運就像一個在海中戲耍的孩童。當你站在岸邊志得意滿時,他會露出惡作劇的神情,将你苦心砌好的沙塔一腳踢飛。而當你在海波深處絕望沉浮時,他又會乖巧地出現在你面前,吻幹你臉上的斑斑淚痕,展露出妖精般迷人的微笑。
4.幸運星 Lucky
自從國家建立後,五洲統一。各大産業都迅速向壟斷發展,娛樂業也是一樣。十五年前,六大影業集團、四大唱片公司逐步合并,締造出一個版圖空前廣袤的娛樂帝國。這個帝國占據了全球影音産業百分之六十的産值,人們能從屏幕上看到的幾乎所有影像、聲音,都打上了它的烙印。
然而,極少有民衆知道,它實際上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
他是這個娛樂帝國的影子帝王,亦是合衆國第二大公。他和他的家族掌握着世界三分之一的重權,財富對他已沒有任何意義,只是由于個人興趣,才将這個娛樂帝國收購于麾下。十年中,他從不過問集團的實際事務,卻操控着暗中的提線,讓這個帝國日益壯大。
一開始,知情者私下稱之為禦用影視集團,諷刺這是赤裸裸地破壞自由競争。但十年過去了,在這個帝國的統禦下,全世界的娛樂産業都上了一個巨大的臺階。各種類型的影片在世界各大院線輪番上映,一張張微不足道的電影票,彙成江河奔湧之勢,堆積起以百億美金計算的票房巨浪。人人稱之為好萊塢的第二個黃金時代。甚至就連已成為夕陽産業的唱片業,也重整旗鼓,煥發生機。
這個帝國的輝煌功業,讓民衆目眩神搖,沉醉其中,也讓少數知情人閉上了嘴巴。畢竟在這個資本為王的時代,金錢、利益才是一切的根本。至于自由競争、資本精神,都是學者們紙上談兵的廢話。
這在業內已是盡人皆知的秘密,只是還不曾在民衆前公開。
上午八點,福克斯公司總經理正在豪宅大床上做着美夢,突然電話鈴響了:緊急通知,第二大公要臨時視察片場。
經理立即跳了起來,驚出一身冷汗。
第二大公早年曾有過做演員的經歷,如今雖位高權重,卻依舊對影業十分熱心。加上如今四海升平,國家無事,他也樂得安享繁華。過去的幾年中,他不時偶然臨時決定,以幕後股東的身份,秘密視察旗下的娛樂集團。這種突然襲擊,經常讓各大影業公司老板叫苦不疊。
何況,這一次視察來得太為突然,從接到通知到車隊莅臨,加起來不過兩個小時。
經理手忙腳亂,急得不知所措。好在第二大公傳下指示,務必低調行事,不得興師動衆。雖然如此,經理仍不敢怠慢,片場上上下下緊急動員起來,對照着第二大公的行程表,清理出一條既定線路。片場看上去仍然是在正常工作,其實閑雜人等早已一律清場,換作了內部員工,甚至僞裝的安保人員。
萬無一失。
兩個小時走馬觀花後,秘密視察接近尾聲。公爵大人日理萬機,自然不會在此處多做停留。經理揉了揉笑得僵住的臉,暗中松了一口氣:雖然準備倉促,但一切還算順利,一行正沿着走廊返回時,第二大公突然示意大家停下。
所有人都不禁有些緊張。
他擡頭看着一塊古老的指示牌:“那邊是第93號攝影棚?”
跟在身後的經理趕緊點頭。
第二大公若有所思:“二十幾年前,我曾在那裏拍過電影。”
衆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已輕輕揮手,指揮随從向那座始建于上世紀的攝影棚而去。
經理驚出一身冷汗——那間攝影棚不在原定計劃中,既沒有搜查也沒有打掃,若有意外可怎麽辦?但要推托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硬着頭皮跟了上去。
Candy漸漸醒來。
房間沒有窗戶也沒有燈光,四周一片黑暗,分不清晝夜晨昏。塵土和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創痛亦随着神志緩緩複蘇,提醒着她發生過的事。
門外,有嘈雜的腳步聲傳來,似遠似近。
随即就止息下來,攝影棚裏一片寂靜。
一個聲音響起,溫柔而低沉,雖然目不能見,卻已可想象聲音主人的微笑。
“我記得二十年前,這個舞池鋪着地毯。”
旁邊有人趕緊附議:“是是是。七年前才換成地磚的。真不該把攝影棚租給樂團拍MV。說起來真是可惜,大好的真絲地毯就被那幫朋克少年的煙頭毀掉了。本來說再買一塊代替,但大部分人都說還是地磚方便。現在的演員可是一點不講究了,禮儀風度一概不懂。閣下當年在這裏拍的舞會的那場戲,演繹起貴族來,那可是真是從骨子裏透着優雅……”
這高了八度的聲音透過千瘡百孔的門,讓Candy忍不住起了一層寒栗。她依稀認得這是公司總經理,素來頗有威嚴,此刻卻因為緊張變了調,小心翼翼地拍着馬屁,絲毫沒有平日發號施令的樣子,倒像個腔調古怪的小醜。
對方似乎只是淡淡一笑:“可我當初在這裏扮演的不是貴族,而是個小混混。”
經理尴尬地笑了幾聲,不知說什麽好。那人卻已走開了,轉而問起大廳頂上那盞水晶吊燈的去向。
Candy禁不住有些疑惑。聽這口吻,似乎是個當年的大明星?但,什麽樣的明星能讓福克斯公司的總經理賠這樣的小心?
人群緩緩跟着他向前,在攝影棚裏走動着。随着他詢問一處處,二十年前的衣香鬓影、富麗堂皇的畫面似乎又浮現在眼前,讓人不禁浮想聯翩。他的語調溫柔而低沉,讓人沒有半點壓迫感,但Candy能感到,周圍的人都異常緊張,小心翼翼地侍奉着,每一次回答都字斟句酌,生怕有什麽閃失。
那人在攝影棚裏逛了一圈,最終在Candy所在的儲物間前止步:“如果我沒有記錯,這裏放着一臺道具鋼琴,是劇組當年用過的。”
經理不敢掃了他懷舊的興致,趕忙躬身道:“應該還在的。閣下當年用過的道具,每一件我們都小心保存了……我這就命人開門。”一轉身,便換了副臉色,對身旁的矮個男人訓道:“還不去把門打開。”
一聽要打開門,矮個男人臉色頓時慘變。
他就是昨晚被Candy狠踹了一腳的道具小頭目。去醫院打了止痛針後,就一直頭暈,迷迷糊糊地撐到家,沾床就睡熟了,早把Candy的事忘到九霄雲外。
直到這時候,他才想起,Candy還被他鎖在屋子裏。
現在他又怎麽敢打開?
他結巴道:“鑰匙,鑰匙丢了!”
經理臉色鐵青,正要罵他是不折不扣的蠢貨。而薄薄的門板後,Candy已一骨碌從地上坐了起來。
她認得道具頭目的聲音。若不是他,自己怎會全身青淤,在地板上躺了一夜?
這時,卻聽那人淡淡道:“算了,也沒什麽可看。”
似乎随着他這一句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随行隊伍折轉方向,就要準備離開。Candy陡然站起身,從床上扯下一張幕布,草草裹住身子,沖過去狠狠地拍起門來。
視察隊伍浩浩蕩蕩,正在準備回程時,儲物間的門突然響了。
似乎有人在大力撞擊着門板,伴随着一聲聲嘶啞的喊聲:“Vincent!Son of bitch!”(文森特,你這婊子養的!)
Vincent,正是道具頭目的名字。
攝影棚裏鴉雀無聲,只有拍門聲突兀地傳來,驚得人一身冷汗。那扇木質門板本來就年久失修,發出一聲聲尖銳的哀鳴,似乎随時要碎裂。
道具頭目早就吓得腿軟,其他人亦目瞪口呆。保镖們如臨大敵,迅速排好陣形,将第二大公圍在中心。
“放我出去!王八蛋!下流痞子!”那聲音帶着濃重的南方口音,不僅粗野,還不時夾着不堪入耳的髒話。
只是,嘶啞中,仍掩飾不住聲音本身的甜美。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第二大公卻輕輕揮手,示意手下将門打開。
門剛拉開一條縫,Candy披頭散發地沖了出來。
她身上裹着一張破爛的黑布,雙肩和脖頸都裸露在外面,雪白的肌膚上交布着一道道青淤,觸目驚心。金色長發被額角的血跡一縷縷沾在臉上,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卻不曾用手拂一下,只是固執地仰着頭,直直地盯着前方,稚氣尚存的臉上滿是怒容。
她看到躲在人群後方的道具頭目,狠狠地痛罵了一聲,看也不看周圍的情況,一頭撞了過去。
兩位身穿黑色西裝的保镖眼明手快,瞬間已把她按倒在地上。
她極力掙紮着,一面痛罵,一面連抓帶咬。無奈對方久經訓練,絲毫不為所動。反而是她每掙紮一次,手腕都像要脫臼一般。
Candy放棄了掙紮,卻依舊仰着頭,惡狠狠地看着那個吓得癱倒在地的道具頭目。
一絲野性的兇悍從她青春美好卻又傷痕累累的身體裏透出,讓她看上去似極了一只被觸怒的小野貓。
經理臉都綠了,将道具頭目拉到一旁,壓低聲音沖他怒道:
“Vincent,這是怎麽回事?”
道具頭目清醒了一些,哆嗦道:“可能……可能是她清掃儲藏間時中暑暈倒……摔傷,又被不小心鎖在裏邊……”
他們的聲音壓得極低,卻依舊被Candy聽到。她憤然打斷:“胡說!明明是你這渾蛋把我關在裏邊的!”
她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嘶聲高喊起來的時候,震得攝影棚都在顫抖。所有人都禁不住皺起眉頭。
經理顧不得捂住耳朵,趕緊回頭窺測第二大公的臉色。
好在,他似乎絲毫不以為忤,一直饒有興趣地看着Candy。仿佛戲劇性出現的這個女孩,是這場沉悶視察中唯一的意外之喜。
經理有些不知所措,卻見他輕輕擡手,示意詢問繼續下去。
有了他的默許,經理壯了壯膽子,對小頭目道:“她又是誰?”
“大概……是負責搬道具的臨時工。”
Candy争辯道:“放屁,我是女演員!我演過電影的!”她掙不出手,只狠狠盯着正在發抖的小頭目,“不信問他!”
經理看了看兩個人,欲哭無淚:“你和她到底在搞什麽?”
“我……我其實不認識她……”小頭目一臉苦相,擺手撇清。
Candy咬牙切齒:“王八蛋!你敢說不認識我?你屁股上被我踢出的腳印還沒消呢!”
誰也沒想到,這樣粗魯的話竟會從她這樣的小姑娘口中說出來,卻偏偏一副理直氣壯、不以為恥的樣子。
大家愣了愣,忍不住一起笑了場。
經理絕望地捂住額頭,心中暗自叫了一聲“上帝”,可憐巴巴地回頭望着第二大公,盼着他示意結束這場審問,這樣他就可以直接叫人把Candy拖走。
今天已經夠糟糕了,再讓她說下去,還不知道要說出多少醜事。
他卻只是淡淡一笑:
“放開她,讓我來問。”
那些排成高度戒備隊形的黑衣保镖立即分開一條道,垂手站在兩旁。
Candy錯愕地擡起頭,這時才看到,人群簇擁中,一位男子坐在胡桃木裝飾的輪椅上,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他年輕的時候,一定有一張極為英俊的臉,原本是大熒幕上的那種英俊,鎂光燈下的光彩照人,卻不可信任,注定是風月擅場、傷人傷己的。好在,二十年的時光沉澱了歲月,在他臉上留下若有若無的痕跡,恰好讓這份英俊洗去浮華,多了一份優雅穩重。
Candy只看了他一眼,沒有由來地蹦出一個念頭:他可真像電影明星。卻不是現在那種發型古怪、一臉彩妝的所謂美少年,而是上個時代的熒幕紳士,輪廓分明的臉上,總是帶着優雅而迷人的微笑。其實她對上個時代的電影幾乎一無所知,最多也就是在片場幾張用作道具的黑白海報,在匆忙的餘光中一晃而過。
卻不知為何留下了印象。并不清晰,卻在記憶中不時出現。
直到看見了他,這個模糊又鮮明的影像瞬間被充滿了內容,變得真實而豐滿。她仿佛突然明白,電影明星應該就是他這樣的。
Candy大膽地直視着他,絲毫沒感到這樣是失禮的表現。
他不以為意,微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Candy正要回答,卻突然想到自己剛才那句粗俗的話,不知為什麽,臉上竟有些發燙。
真該死,為什麽當着他的面說了出來呢?真是丢人。
她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的粗魯感到慚愧。
“Candy.”她紅了臉,聲音也低了下去。
“Candy,為什麽來這裏?”
她擡頭看着他,不知從哪裏來了勇氣:“我想成為電影明星!”
這句話來得很突兀,加上嚴重的南方口音,一時所有人都忍不住笑起來。電影明星?來到好萊塢的每一個女孩都想成為電影明星。但沒有誰會這麽傻地說出來。至少應該有藝術、理想作為幌子。
只有這個披着破布的滿臉血痕的女孩卻說得毫不遮掩、理直氣壯。
衆人鄙視的笑聲中,他卻點了點頭,似乎在欣賞她的率真:“很好。那你對電影史了解嗎?”
Candy害怕他看不起自己,仰着臉道:“當然!”
他的笑容有幾分鼓勵,卻又有幾分開玩笑的意味:“那你能否告訴我,好萊塢黃金時代(1)的三部經典之作?”
Candy心中早就發了慌,她對當今影史都幾乎一無所知,更不要說二十年前了。但對方語氣中那種若有若無的、像逗小孩子一般的調侃激怒了她,她不甘示弱,連着說出了兩個名字。
大家笑得更加厲害。一個是老掉牙的電視劇,一個是最近拍的小成本B類片。不僅和經典搭不上關系,連時代、類型都錯得離譜。
他卻沒有說話,只微笑着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繼續回答。
Candy沉思了片刻,突然靈機一動:“《春閨風月》!”
這部電影的名字,是她在錄音機裏聽到的。她只知道時代不會錯,但成沒成經典,只有上帝知道了。
說出來後,她無所畏懼地直盯着那個男子,心中卻有一種莫名的忐忑。她本就是個出身粗俗的女孩,不懂這些沒有什麽可恥的。錯得再離譜,別人再怎麽嘲笑都無所謂,但,偏偏不能被他看輕。
她沒想到的是,這四個字說出來之後,所有人都止住了笑,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場中沒有一點聲音,安靜得有些詭異。
Candy覺得莫名其妙,卻依舊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淡淡一笑:“你看過《春閨風月》?”
“當然!”
“那你知道男主角是誰?”
Candy松了一口氣,看來剛才賭對了方向。她心底竊喜,這一問有什麽難度?磁帶裏聽過好多次了。她立即如數家珍地回答:“他的名字是加裏·亞當斯。這是他第一部大熒幕作品,拍這部戲的時候他才十九歲。”
這些都沒有錯,但衆人看她的目光卻越發奇怪了。
他微笑道:“你認識他?”
Candy斷定自己答對了方向,于是順水推舟地胡編起來:“當然,他可是我的偶像!這部電影我看過很多次了,閉着眼睛都認得。”
這句話一出,衆人不知為何又是一陣哄笑。
Candy冷冷地橫了他們一眼,一群拍馬溜須的渾蛋,要不是當着他的面,她早就對他們一一豎起中指了。
他輕輕靠在椅背上,饒有興趣地看着她:“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麽?”
Candy皺起了眉。在做什麽?真見鬼,誰知道他在做什麽。
又哪裏有什麽偶像?她不過聽過磁帶裏的一句介紹。真正記得的,也不過是個名字而已。不過,既然前幾次押寶都順利過關,看來今天是行了大運,那何不繼續賭下去?
她到底是個孩子,一得意起來便失了分寸,信口胡謅起來:“他在比佛利山莊裏……”她正要編派他怎麽功成名就,車庫裏堆滿名車,展示架上都是各大影展的獎杯時,他輕聲打斷了她:
“他此時正坐在一個自稱他影迷的小姑娘面前,聽她滿口謊話,胡編亂造。”
Candy一驚,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你……你是……”
他笑了笑:“加裏·亞當斯。”
Candy目瞪口呆。
這一刻,所有人再也忍不住,爆笑出聲。
Candy頓時紅了臉。明明一開始就知道,卻非要引她出醜。看着他依舊從容自若的笑容,她心底竟有了一絲怨恨。
她不肯服輸地仰着頭:“真的嗎?”
衆人哄笑聲中,他點了點頭。
她冷哼了一聲:“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他!”她挑釁地看着他,用以牙還牙的語氣,一字字道:“他可比你好看多了。”
衆人的笑聲頓時息了下去。
這句話無論怎麽想,都十分冒犯。畢竟,他當年是一個時代的Romantic Leader(羅曼蒂克領袖)、熒幕情人、好萊塢黃金時代的代表。在演藝生涯最巅峰時,由于一次意外事故受傷,不得不棄影從政,從此平步青雲,登上了權力的巅峰。說起來,地位聲望比當年又不知尊貴了多少倍,但畢竟歲月無情,比照二十年前,心底不免也會有年華之嘆。
這種事,往往連最親切的人都忌提起,何況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姑娘?
現場氣氛一時緊張起來,經理趕緊使了個眼神,示意左右去将Candy拉開。
亞當斯卻輕輕揮手,止住了那些人:“是的,她說得對。”
他展顏微笑,一如鎂光燈下光彩照人。
“二十年過去了,這個世界上,已沒有人再像他。”
5.人間的天堂 Heaven on Earth
這句話中本蘊含着無限感傷的歲月之嘆,但他的語氣頗有幾許自嘲與調侃,沖淡了蒼涼的意味。聽上去,仿佛只是在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人們立即會心地笑了起來。自然少不了馬屁精圍上前來,贊嘆第二大公的大度、寬容和高明的語言藝術。
一片谀詞潮湧中,Candy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有些失神。
剛才那一刻的自己讓她感到有些陌生。
她平時并不是一個膽大包天的刁蠻女孩,知道那句話傷人且愚蠢;也知道對方的地位遠遠高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