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楚修辰在京中頗負贊譽,端方雅正。

雖是父母早亡,但楚家家訓也是牢記于心,即便是不少世家小姐對他芳心暗投,也不曾見過他有失世家規範,更何況是事關男女大防這種涉及流言的行為。

縱使是皇祖母的好意安排,殿中只有他們三人,他也不該如此。

姜知妤被握住的手其實并未緊锢,她腦子發怔了一剎,便立即抽離出他的手心。

“皇、皇祖母……”姜知妤後退了幾步,垂眼道:“您老人家就不要打趣了,我與楚将軍沒什麽的。”

終是老人家的成人之美,姜知妤作為晚輩,并不好過于在表面上有太抗拒的姿态。

她側身,見楚修辰正好也朝她看去,兩兩只對視了一瞬,她便縮回了視線。

宮中比她年歲大的公主們也都已有了夫婿,加之姜知妤的公主府籌備的也有了七八分,萬萦自然格外上心。

姜知妤不忍讓她寒心,只得找些說辭遮掩。

只是她當年當真半點遮攔的意思都沒有,無人不知她對楚修辰的情誼。

只怕如今說什麽都顯得格外,欲蓋彌彰。

萬萦見姜知妤仍舊是羞澀惶恐的模樣,臉都開始微微泛紅,便也不作打趣了,含笑道:“下個月皇帝要操辦圍場秋獵,阿歲不妨也去看看。”

姜知妤自從兒時某次在與皇子們研習馬術時留下陰影,便再也不曾提起興趣。年年狩獵也從未同往。

萬萦自然是想在楚修辰面前說與她聽的。

她原本便不想去,只得搪塞。

“我有些累了,就先回去啦,孫兒告退。”

姜知妤十分乖巧地微微行禮告辭,離去時心裏則是感到很不自在,本想着前來或許能了解些什麽。

誰知……卻離奇地牽上了手。

半夏在殿外守着,見姜知妤急忙從裏頭走了出來,臉色似乎并不好看,連忙上前随同着,滿腹疑惑:“公主這是怎麽啦?”

既然公主并沒有回複,想來定是嚴重的大事,或許是楚将軍和公主吵架了呢。半夏胡思亂想一通,便閉上了嘴不再多問。

主仆兩人越過宮門門檻,往含光殿方向走去。

“半夏,”姜知妤忽然想起,“尋常秋獵,都有誰會去?”

半夏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連忙回複:“除了皇上皇後,以及衆位皇子會前往,往年年輕的武将公子們也會一同在秋獵時切磋一番,勝者還能向皇上讨個好彩頭呢。”

“嗯……”姜知妤平靜道。

半夏好奇地打轉着眼珠子,低聲問道:“公主不是見了馬兒就會害怕嗎?怎麽今天會想到這個?”

“莫非?”半夏心花怒放一般咧着嘴,眼裏忽然亮起光,“公主也想去了?”

姜知妤手指攥緊,澀着嗓子道:“随口一提罷了。”

原先她從未在意過這事,她若是想參與自然也無人敢駁了她。曲朔二十年的事情仍舊仿若發生在面前,而當下自是她該抉擇之時。

如若能一步步扭轉局勢,及時止損便好。

再往後了看,也不必再嫁楚修辰,京中亦是有不少溫潤世家公子可托付終身。

雖說這念想她一刻不敢忘,但又談何容易?總覺得,她似乎遺漏了些事。

姜知妤悵然地将視野抛向遠處宮道,只見一眼熟的墨綠色身影從另一頭宮道飛速穿過,其間似乎還朝她這面匆匆一瞥。

“那是六公主身邊的人吧?”姜知妤輕聲道。

“正是六公主的乳母溫嬷嬷,”半夏扶着姜知妤一邊走一邊啧啧不已,“溫嬷嬷倒是很奇怪呢,先前在宮裏也不是經常撞見,近來奴婢卻頻頻看見她,經常一個人在宮裏走動。”

“有嗎?我倒是不怎麽注意,只是第一眼看見她便覺得頗為熟悉,印象裏有見過這面孔。”姜知妤柳眉輕蹙,又忽然覺得古怪。

“公主不知,那溫嬷嬷是個啞巴,自然就沒什麽可交談的時候了。上次在薛府,溫嬷嬷就跟在六公主身旁呢。”

可适才姜知妤并沒有看走眼,她當真是瞧見溫嬷嬷在默默注視着她,待她也同樣對眼看去時,她便異常倉促扭頭遁走了。

還不只這一次,姜知妤近來總有這錯覺,似乎她當真是在觀察着自己。

宮中的宮女也都是通過重重篩選留下的,不應該會混入一些身體有如此顯著缺陷的人,即便是乳母,也不應該如此草率選入宮闱。

她不免疑思加重了些。

姜知妤停下了腳步,緩了緩:“下個月的秋獵,我也去瞧瞧吧。”

半夏應了聲是。

斜陽從一側的宮牆上灑落,照在兩人的身上,留下兩道細長的影子在紅牆上略過。

簇簇繁櫻色,誰教媚早秋。

姜知妤路過禦花園,看着近來滿宮的紫薇開的正盛,豔麗飽滿,又妩媚嬌麗,落在周圍的花瓣猶如淡粉的煙雨,朦朦胧胧。

早就過了桃花盛開的季節了。

也自然沒有人會再去回想了。

她頓在原地片刻,眼裏不知何時漸漸起了水霧。

雖說薛郁離下了旨意不讓她随意出宮,但秋獵本就是樁大事,先前秋獵中也常有公主郡主一同随父兄前往,姜知妤自然是無所顧忌的。

柔和的陽光從朱紅的雕花黃梨木窗中灑進馬車中,姜知妤有些乏了,便手撐在窗沿,微微阖眼。

秋高氣爽,天朗氣清,是遠游秋獵的好時候。不僅作為宮廷的一項重要活動,更是本朝為了加強武備、綏服匈奴等外番、安定邊境的戰略,無事耕獵,有患征調。

姜湛年少時也好騎射,也有幾次平定叛亂的功績,将這一切歸功于訓練之勤。

祈山走獸衆多,且又地形複雜,是秋獵的好地方。

姜湛看着一旁的頭搖搖欲墜的姜知妤,緩緩搖搖頭,語氣柔和:“阿歲,祈山到了。”

姜知妤耳畔忽傳來聲響,一下子便驚醒過來,微微揉了揉倦眼,興奮地朝窗外張望。

姜湛笑着道:“怎麽今年會想着來了?”

姜知妤轉過身,一本正經地看着姜湛。

“我就是好奇,再說了六妹妹都來了,我在宮裏近來也很是無聊嘛。”

她辯解得頭頭是道,實則是她主張想來,姜汐寧這才也随同一道。

“今年參與秋獵的人甚多,朕倒是想着,既然兩個女兒在身旁,倒不如在……”

“皇上,圍場到了。”外頭一聲尖銳響亮的聲音提醒着。

姜湛清了清嗓子回複了一聲,便與姜知妤一齊下了馬車,後頭皇後也緩緩從另一輛馬車上走下,面上很是冷淡,卻又擠出一副高興的樣子朝着姜湛走去。

“怎麽臉色這般不好,”姜湛立刻迎上去,握住薛郁離的手,“手也這般涼,穿的是否太單薄了些?”

“多謝皇上關心,”薛郁離果斷地縮回了手,很是矜持地勉強展笑,“臣妾體寒,身子一向如此,手腳本就比尋常人寒涼一些。”

姜湛即刻轉身,将婢女端着的披風親自替薛郁離圍上,動作很是細致,“秋風起,阿離也要多加留意。”

薛郁離心中此刻卻并未湧上暖意,反而五味雜陳,有些反感,眸深若井。

不遠處,衆位皇子公子都騎着馬朝着聖駕方向而來。

許兆元嘆了一口氣,語氣酸溜溜道:“今年的秋獵大概又沒什麽看頭了,往年都是太子拔得頭籌,贏得聖上連連贊譽,我們也無法蓋過那些皇子的氣焰吧。”

楚修辰語氣淡淡:“太子殿下乃人中龍鳳,顯朝的儲君,無論在治國還是騎射上,都是佼佼者。”

“我前頭的意思,之前還是你和我說的呢,你怎麽忘了?”

許兆元意識到有些過激,連忙壓低嗓音,“你就不想多獵些獵物,也好向陛下讨個賞賜什麽的?”

楚修辰的眉心微微擰起,頓了頓,“……倒是沒有這個意圖。比起我,你或許更是渴求些。”

這話說的頗為讓人挫敗傷着心了,許兆元微昂起頭,很不是滋味地嘆了一口氣,“我倒是想啊,也沒這個實力啊。”

兩人一同下了馬,朝着駐紮起的營地走去,秋風刮起兩人的衣擺,不過兩人都是常年習武的緣故,身姿挺拔颀長,脊背挺直如松。

此時已熱燥盡散,東面的啓明星早已高挂于天,陽光也逐漸沉下。随行宮女端上些熱飲與茶點到衆人跟前。

姜知妤與衆位女眷早已安排好席位入座。其餘女眷無不端莊矜持,大抵只有她仍舊那般焦急,眼眸在人流如織的男子中尋流轉尋找着。

“阿姊,”姜汐寧正想提起一塊糕餅來,便見姜知妤正左顧右盼,蹙眉道:“你是在找什麽人嗎?”

“是在找,許統領嗎?”

姜知妤轉過頭看向姜汐寧,遲疑了一瞬,故作鎮定地搖搖頭,“我就是随便看看。”

她眼神無意一瞥,竟又是看見溫嬷嬷正默默注視着自己,仿佛一束暖光打在她身上,總有些別扭難受着。

更讓她堅定了心底的想法。

正式圍獵在明日辰時開始,衆人用過晚膳後大多數整頓一番便到營帳中休息。

姜知妤特地披上月白色的雲煙披風,伴着獵獵的秋風獨自在營帳中走着。

她大概是明晰了宮人口中得知了各個王公貴子們所駐紮的地方,并不準備帶上婢女,一人打着小小燈籠穿梭着。

她的步子很是輕,并未發出太大聲響,卻覺察到身後似乎有腳步在向她逼近。

很是熟悉。

姜知妤屏住了呼吸,腳步稍微加快,手中的燈籠與月光相融,光暈落在腳下的草地上,如洗如灑。

她立即換了方向,朝着一旁僻靜之處走去,纖瘦的影子與搖曳的月光交融在一起,垂眸只間身後長影逼近。

不由得捏緊了燈柄。

雖說她特意朝着背離營地方向走去,但遙遙望去仍舊可以看見主營周遭的外沿燃着的熊熊火焰,再則不時還有侍衛在四周巡視。

若是當真有何不測,她大可以開口呼救,再不濟,她今夜也帶了物件防身。

她并非膽子甚小之人,向來如此。

風将樹叢的一片枯葉卷到她的腳下,姜知妤頓足,眸間滿是鎮定之色,

只見身後之人也愣了一下,手往跟前縮了縮,手上提着的燈籠也在蕭瑟的晚風中搖曳燭火。

是溫降香。

姜知妤并未對溫嬷嬷有過面對面的交集,平日裏也不過是在姜汐寧身旁時,才略微有所照面。再者她是翠藻殿的宮人,也不會與自己的衣食住行有所牽扯。

“溫嬷嬷,”姜知妤将遮在頭頂的披風帽子摘下,手中的镯子随着手的擺動微微晃了一下,“如今早已入夜,你怎麽會在這裏,又為何會跟着本公主?”

她身為公主,平日裏也是有宮人記錄她的日常起居,除了她不想讓人得知的舉動,其餘在宮中皆顯露無疑,也無心去過于遮掩。

可溫降香只不過是宮裏人微言輕的乳母,哪怕在公主跟前,也不至于有這般的能耐,不自量力想着不該她本職的事情。

姜知妤得知她不能開口,本就只是将話說與她聽,如若她當真是某些人想暗中窺視的眼線,也不該如此招搖與顯眼。

溫降香朝着她行禮示意,随後便不敢将頭擡起,似乎供認不諱,知道自己行徑很是可疑。

她不過四十出頭的年歲,卻也是人老珠黃,鬓角泛起斑斑銀絲,随着風稍顯得淩亂。

其實姜知妤第一次見她之時,便總覺得她這面孔,似乎有種說不上的熟悉,她與姜汐寧随同待在一旁時,倒也是安靜。

溫降香許是常年操勞,身形早就微微消瘦下去,脊背也有些彎,在夜裏略顯頹唐。

姜知妤擡眼看了看天上的月色,被一團雲霧遮住,光線甚微,略微思忖了一會:“本公主早就得知你經常打探我的一舉一動。怎麽,你不應該盡職服侍自己的主子,反倒好奇到我的頭上了?”

溫嬷嬷自然意料到自己舉止有失,連忙将一旁打着的燈籠放下,朝着姜知妤顫抖着手做着幾個手勢。

“奴婢不敢,只是更深露重,擔心公主獨自一人遭遇危險。”

與她朝夕相處的人,倒是應該會很快明晰她的話,而姜知妤自然腦中琢磨了一陣才得知她的說辭。

“不勞嬷嬷擔心,半夏與桑枝是我不讓她們跟來的,與你無關。”

姜知妤默了默,沉着嗓子道:“可是母後讓你來的?”

她才說出薛郁離來,溫嬷嬷便作魄散魂消狀,驚得手中的燈籠也砸在了腳邊。

她擔驚受怕地搖了搖頭,臉上也煞白如紙,似乎想否認。

但過多的情緒是,害怕此人。

姜知妤垂了垂眼睫,手心的熱意早在适才的風中悉數消散,涼意陣陣。

母後若是當真派人監視自己,大可不必選六公主身邊的人,含光殿中的近侍宮娥并不少。更何況她與姜汐寧也是這幾個月才熟絡起來,如若按照先前,她直到成婚當日也不曾與她有其他交會。

想來也不大可能是母後的指派,但溫嬷嬷區區一個宮人,又為何頻頻留心着自己?

溫降香拾起燈籠,誠惶誠恐地垂着頭,似乎在等着姜知妤的處置。

可她心裏卻早就有了答案。

“罷了,今夜本宮出去之事不許告知他人,”姜知妤語調平緩,“你回去吧。”

溫降香錯愕般擡起頭,呼吸滞了一瞬。

她自知行為有些僭越,但還是戰戰兢兢地朝着姜知妤走近了一步,将手中的燈籠遞到了姜知妤跟前。

姜知妤這才發現手中的燈籠燭火不知何時已被風吹熄,也便接下了她手裏的燈。

姜知妤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眼裏泛起漣漪。

姜汐寧平日裏人微言輕,處處謹慎,她應當是對此事并不知情。

那便只剩下了一人——

或許是楚修辰,派人暗中窺探她的舉動。

可笑。

晚膳時分,她特地悄悄讓半夏送了一張字條過去。

她斟酌了不少話,但最後落筆之時卻只剩下了寥寥幾個字。

今晚亥時,枯井旁,有事協商。

自打她當日強行讓許兆元入宮探視後,她便察覺許兆元似乎對她突如其來的熱情有些摸不着頭腦。

他的恐慌姜知妤自然心知肚明,她就是要讓所有人,包括許兆元,全都一致認為,她對楚修辰先前那般癡情,不過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談不上多認真。

如今對許兆元也不過是對外的一個幌子罷了。

她貴為公主。又有姜湛親賜的公主府,財物封地若幹,實則也并不會委屈了自己。

楚修辰的态度寒心,注定便是難穿的石,倒不如許兆元,從他身上或許還能探明些蛛絲馬跡。

到時候若是能水落石出,一并向父皇告發,徹底斬草除根去。

姜知妤原本先寫些過于鄙陋不堪的詞彙匡他出來,不過想想許兆元仍舊那般懼怕自己的樣子,想來定會疑心。

附近走獸飛禽活動的聲音從耳邊輕微擦過,姜知妤仍舊壯着膽子朝着約定之處走去。

她的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就是以備不時之需。但又仍舊抱着僥幸的心理前來,覺得自己不會出事。

軟底繡鞋踏在粗糙的沙礫上,姜知妤每走幾步便要留意環境是否有異樣。

直到不遠處站立着的身影終于出現,打消了她的恐懼。

作者有話說:

注:

“簇簇繁櫻色,誰教媚早秋。”出自詩句《紫薇花》

TvT ,。

已經準備把手指頭敲爛了!

祝寶貝們小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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