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楚修辰将這話說出的時候, 認真得可笑。
姜知妤甚至都忍不住讓他在重複一遍這句話,想看看他是否還能說得出口。
她抿着唇忍住笑意,手則摳着背後的木樁上, 指甲微微嵌入了實木中,肩膀卻仍舊忍不住跟着微微發顫。
她真的很想忍住這天大的笑話。
兒時姜知妤頗為頑劣,講究女子三從四德《內訓》、《女誡》都只是囫囵吞棗聽着女官在她耳旁講解着, 從未将其吃透領悟。
立身、學禮、早起、事父母、營家、待客、貞烈、勤儉……姜知妤在腦海中草草帶過,便覺得這些條條框框與她很是不搭。
起碼她本人就根本做不到大部分的事。
白日在禦書房偶爾佯裝認真聽幾句答幾聲, 回去便讓半夏給自己講起民間話本子上的故事。
比如什麽官家小姐與落魄書生相知相遇, 情定終身, 還有什麽青梅竹馬婚後丈夫另尋他歡, 夫人毅然和離, 随後丈夫追悔莫及的。
姜知妤當時可喜歡聽半夏給她講故事了,只不過她也明白, 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不過都是杜撰,平日裏哪有這種事。
楚修辰如今又是以何種身份, 在她身邊說這些的呢?
姜知妤沉吟一會,還是緩步走到楚修辰面前。
她身量并不矮, 但每次站在楚修辰面前之時, 卻也不過僅僅到他的下颌處。
與以往擡起頭望着他不同,姜知妤這時的眼裏不再是洋溢飽含着盈盈春水, 更像是一隅幹涸的枯井,空洞又黯淡。
她的鼻息輕輕地灑在楚修辰面前,語氣柔緩道:“楚将軍未免有些過分, 我的金玉良緣, 你倒比我清楚了?”
姜知妤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 偏執又帶着稚氣道:“本公主都将我的修辰哥哥還給柳君君了, 現在就不可以喜歡別人嗎?”
她擡頭質問的時候,挨得與楚修辰很是近,只不過她挺直着身板,而楚修辰則垂着頭,似乎在反思着什麽。
“我與柳家的小姐……并沒有什麽事……”楚修辰大概是有些慌亂,在姜知妤認真看向他時,眼眸卻故意偏轉,避開了與她相視。
好像怕人看穿了他的心思那般。
“嗯?”姜知妤耐人尋味地勾了勾嘴角,卻沒有太大的變化,依然不減她容顏的俏麗。
“我已經與殿下澄清過幾次,殿下……能不能不要這般折辱我。”
楚修辰平常的語氣雖是淡漠肅然,卻也不似今日這般的委婉含蓄。
前一世的楚修辰功成也好,功敗也罷,與柳君君日後喜結連理,琴瑟和鳴又如何?總歸在這一世,姜知妤不會親眼所見這糟心之事,也不會讓歷史再度重演。
“你清白不清白,你都依舊是大顯豐功偉績的征北大将軍,”姜知妤淡淡道:“縱使我舅舅與母後試圖将你我捆綁在一起又如何?”
終歸,日後她在他眼裏,大概不過是皇權富貴路上的一道檻,越過了,便可以棄之如敝履。
如今的糾纏,大概便是他那經不得一點風吹草動的自尊心,慢慢看着昔日的五公主對他越發冷淡後,而産生的那點微不足道的遺憾吧?
得不到的總是最珍貴、最可惜的,哪怕是不需要的。
姜知妤低聲:“楚修辰,你我的糾葛也該點到為止了。”
人人都說遇到良緣則稱之為桃花運,而一段本就不該出現的孽緣——
是為,桃花煞。
姜知妤說出這番話時,倒也覺得心中積攢許久的郁悶緩和了許多,正準備擡腳去牽身後的馬匹。
遠方卻有兩名身着棗紅色的箭衣,腰間勾着墨色帶子的宮人,有說有笑地朝着馬棚走了過來。
大概是兩人心不在焉,未曾發覺到姜知妤與楚修辰的出現。
此時周圍無處可躲,姜知妤只能在心底抱怨着,都是楚修辰的錯,害耽誤了她許多時間。
“楚修辰……”姜知妤臉色一變,偏過身子低聲道:“那個……借我躲躲……”
“有人來了。”她坦誠道。
姜知妤正想背對着躲在楚修辰身後避避。
本就只是告訴他一聲,并非征求他的意見。卻聽見身旁的楚修辰答得十分幹脆:“嗯。”
兩位看管馬匹的宮人拖着步子優哉游哉地走上前,手裏還抓着一把瓜子兒磕得正起勁,卻瞥見本該在附近狩獵的楚修辰卻站在了此處。
“見過楚将軍。”兩人吓得連忙行禮,手中的瓜子早就不翼而飛。
“嗯,”楚修辰微微皺了皺眉,“适才你們去了哪裏?玩忽職守可是大罪,若是在我的軍中,此時早已軍規處置。”
楚修辰說出這番話時,正面不改色地看着底下的兩人。
“将軍饒命……”
兩位年歲不大的宮人此刻立即慌了神,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奴、奴才們适才是被兩個宮女強行叫去幫忙的。”
說話的那一位顫抖着手撐地,連帶着回複的聲音聽上去也是誠惶誠恐。
分明就是有人前後将他們支走辦事,随後在回來途中兩人偶遇,打了一個照面才得知。
其中一人瞥見面前楚修辰的身後似乎有女子的裙擺,忽然想借此開脫道:“奴才們當真不是有意,不知是否是将軍身後的宮女姐姐的指派,将軍一問便知。”
姜知妤背對着楚修辰,本想着或許很快便可抽身,聽到這話開始慌張起來,裙擺小幅度地搖曳着。
她不能露面。
“她不是,”楚修辰幾乎是脫口便駁斥。
姜知妤讓半夏與桑枝将人支開之際,自己其實也換上了與她們同樣的宮裝,便是想着若是有人發現,或許還能囫囵掩着臉遁走。
另一位吓得愣神半天的小宮人試探性地擡了擡眼,只見楚修辰居高臨下的氣勢甚為逼人,只是淺淺一掃便不寒而栗,好似如臨大敵。
所幸在他收回視線時,瞧見了躲在楚修辰身後的宮女正畏縮着不敢轉身,分明便是她的指示!
“将軍,奴才看人不會錯的,就是您身後的這位宮女,不知為何——”
“她不是,”楚修辰淡淡地吐出這幾個字,神色平靜,卻又在這份平靜中帶着說不出的命令,不怒而威的平靜。
“她是我适才帶過來的,與你們所說不是一人。”
“先下去。”這話幾乎是楚修辰最妥協的姿态。
盡管疑雲重重,但兩人卻仍舊不敢再吭聲,沒有對他們施加懲戒便已經很好了,畏手畏腳地退了下去。
待兩人哆哆嗦嗦着離開,姜知妤才微微捂着嘴無聲地輕笑着。
楚修辰轉身,正好對上姜知妤帶着笑意的臉,似是覺察異樣。
“楚修辰,你就這麽對底下的人說的?”
姜知妤挑了挑眉,“你随便哪一個理由不行?居然言外之意是……你在這馬棚旁,與一宮女私會。”
楚修辰似乎默許她的說辭,薄唇緊抿,面色凝霜。
姜知妤提起裙擺走近了些,仰頭望着他:“怕是沒一會,底下的人都能知曉,楚大将軍耽于女色,竟是不将此番秋獵放在心上。”
“啧,不過想想,在這裏私會,說出去還略顯寒酸了些。”姜知妤思忖了一瞬補充道。
楚修辰少年成名,名動京城,才過了弱冠的年歲便已掩飾不住他的鋒芒,無論是在治理軍營,還是在外征戰沙場、攻城略地,都百舉百全。
“還當真是你當下的一抹污點,微瑕。”
楚修辰默了默,“殿下為何要避着他們?”
堂堂嫡公主,行為舉措自然無人膽敢阻攔,就算是來此處,也不該如此鬼祟藏匿。
姜知妤扭身不答,走到馬廄裏撫了撫馬的後背,随口回答:“我若是說,不是因為我不敢騎,而是不讓騎,你會信嗎?”
姜知妤自知說得有些潦草囫囵,接着補充:“我幼年起便帶着心口疼的隐疾,後來兒時某次練習馬術時不慎昏迷跌落,母後便不再讓我騎小馬駒了。”
楚修辰的表情微微開始變得有些凝重。
姜知妤說得極為雲淡風輕,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曉,那次昏厥是有多麽驚險,從醒來後父皇與皇兄們那般擔憂的眼神便能明白。
随後薛郁離便禁令姜知妤的貼身婢女,不許再帶她到馬場練習。
也是從那一日之後,姜知妤平日裏都需飲的藥裏似乎又添了幾味藥材,更加澀口難咽。
前一世,姜知妤直至出嫁前夕,還在用着那藥方飲藥,可卻在臨近出嫁的數月前,忽然病入膏肓,禦醫都束手無策。
姜知妤不知究竟宮裏的太醫署是否抓錯了藥方所致。只不過她可以察覺的便是,這一世她悄悄倒了幾次藥後,心口絞痛的症狀反倒是比原先纾解了不少。可太醫卻仍舊讓她需要按時服藥,每月初便讓宮女去取來藥包熬制。
可似乎用了藥反而嚴重。
這一陰差陽錯下倒是讓姜知妤覺察了異樣,重生後的這段時日,她已經默默停藥許久。而正是因為她兒時昏厥,含光殿上下再無人敢提及任何有關騎馬之事。
雖說她早已多年不曾接觸,大概也有些生疏,可她并不害怕這些。畢竟皇祖母也時常說她很固執,很像姜湛的性子。
的确,她那時從馬背上摔下來,還朝着一旁的皇兄們淡定地笑了笑,疼也不願意喊出來。
她固執執着的性格大概是天生帶着的,以至于日後才會那般對楚修辰執着,即便前世自己時日無多,也那般渴望着自己的念念不忘,得到回響。
“楚修辰,”姜知妤微微蜷縮起手中的缰繩,垂着眼道:“我就像這匹馬,看似自由灑脫,也不過是任人拿捏罷了。你當真明白?”
楚修辰眼神微頓,順着她微微顫抖的雙手看去,只覺心口的疼痛正如擊落到水中的石子,在水面激蕩起一圈圈的漣漪,無聲卻誅心般的難受。
姜知妤扶着馬鞍,小心翼翼地踏上腳蹬,借着力一躍到馬上,緊閉雙眼,兒時的那段時日便如潮水一般在腦中回旋。
兒時師傅教諸位皇子學習馬術,只有姜知妤一個公主卻敢來學。
“五公主殿下,小馬駒認生的,你騎上去會摔下來的。”師傅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慰她。
“我不要,我就是想騎。”姜知妤看着面前的小馬駒愛不釋手,越發不舍得将手中的缰繩交還與師傅。
随後姜知妤便成了宮裏唯一年幼又略識馬術的公主。
大多數宮中的公主由母妃帶在身旁,身嬌體貴、養尊處優,而姜知妤卻很是不同,她大多數時候只能與親近的小宮女一起相伴。即便頑劣的她時常掌心膝蓋磕傷擦破皮膚,也不曾抱怨哭泣過。
“楚修辰,你我本都對彼此無情,何必要讓将來的一紙婚約強行将你我捆綁起來呢?”姜知妤提起缰繩,馬兒朝着外頭前行了幾步,便很快被她駕馭停住。
“我并不覺得,與殿下在一處,會是我的污點。”
楚修辰忽然說了一句前後不搭的話,倒是讓姜知妤愣住,一時茫然。
當夜在薛府中,姜知妤曾經形容他豐姿奇秀,白壁無瑕,可他并不覺得他那般坦蕩。
他做不到那般,無念無求。
姜知妤淺咳了一聲:“楚将軍怕是病了,怎麽今日這般胡言亂語起來。”
無論是發瘋也好,假意也罷,姜知妤早就不再是那個眼裏對他閃着光的小女孩了。
他怎麽可能喜歡她?
姜知妤還是從馬上穩穩落下,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裙,認真道:“楚将軍這是要說,你喜歡我了?”
許兆元并非良配,難道他便是嗎?
姜知妤多希望自己是一匹草原上恣意的野馬,無需主人的牽制,自己可以從心所欲,為自己而活。
前一世大概是一顆真心被投了湖,沒有回應,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知妤一步步向楚修辰逼近,他只能不斷向後退去。
他的眼眸永遠是那般琢磨不透的色澤,像寒冬裏盛開的臘梅,孤冷,高傲。
“我心匪石,便不會轉。”
姜知妤只覺眼花,居然破天荒地看着楚修辰的眼角泛着淡淡的紅,眼神是那般柔和。
好似,在哪裏見過。
前一世任憑她跟在楚修辰身邊念叨着,修辰哥哥,你會娶我嗎?阿歲很喜歡你。都不曾聽過他對此有任何的回應。
而直到她藥石無靈,油盡燈枯之時,楚修辰大概才發覺她還是有些作用的吧?
她當真好傻,大喜之日竟還滿懷期待。
“原來我先前跟在楚将軍面前那麽久,将軍都未曾學會該如何去追求一個人嗎?”姜知妤無奈地笑了笑,“要學,那也該學得癡情一些。”
連裝都裝不好,這喜歡未免過于虛假了。
姜知妤将楚修辰逼得無路可退,随後他的後背緊貼在了營帳旁支起的一根柱子上,木柱發出碰撞的聲響,他的胸口略微被她帶着有些起伏。
姜知妤揪住了楚修辰的衣領,纖細的手在他領口的位置有些顫抖。
明明此時兩人早就有些方寸大亂,不知所措,可偏偏姜知妤卻在這時停下了動作。
半夏給她話本子上還寫了什麽來着?
市井的惡霸調戲良家小娘子,應該便是這樣子吧?
就像昨夜裏,自己迎難而上,抱住了他那般。
應該是的。
“擡起……”姜知妤頓了頓,發覺似乎兩人身份有別,清了清嗓子道:“低下頭來……”
楚修辰的額頭微微下移,抵在他的頭頂上,輕輕刮蹭了一下,溫熱的鼻息萦繞在姜知妤近前。
“這般?”楚修辰低吟。
她雖不曾像姜汐寧那般,做個矜持的淑女,但到底也是知道男女大防,不可越界。
适才的一時沖動,或許只是自己一時憤慨所致。
她硬着頭皮道:“如何?将軍可學會了?”
而此刻,将他拉低的衣領仍舊随着她的手微微顫抖着。
姜知妤慌亂之間咬牙切齒道:“我可告訴你,許兆元若非良配,那朝中還是有不少負有文韬武略的少年才子,再不濟我日後還可以養些面首門客。”
她又補了一句:“說的話又好聽,又比你招人喜歡,多好。”
只聽得耳畔不知是風聲,還是誰的呼吸聲交纏在一起,難以辨析。
而楚修辰的雙手則仍舊垂在兩側,不敢有一絲僭越,可仍舊覺得有些思緒難捱。
他微微擡頭,只見不遠處那兩個小宮人又朝着兩人方向走來。
這一次兩人只瞧了一眼,便被楚修辰的眼神震懾得立即逃竄,無影無蹤。
“天哪……”其中一位大口喘着氣,看了旁邊同伴一眼,“還好你我跑得夠快,這再走近些,怕是你我不是缺個胳膊,便是要斷條腿了。”
另一位宮人清了清嗓子,穩住心神,“将軍剛才是在……那個小宮女又是誰?”
兩人遠遠便瞧見那名宮女靠在楚修辰的懷中,舉止親昵,再多觀察久些,怕是要面紅耳赤的地步。
“不知道不知道……”
同伴竟不知臉上為何微微冒起熱汗,許是小跑了一陣,連忙提起衣袖擦一擦,“反正……你我今日,便當什麽都不曾發生,說出去,你我都完了。”
同伴點頭如搗蒜,深知保命要緊。
姜知妤此時當真騎虎難下一般,所幸此處偏僻,并不會有人觀察到他們。
可她當下,究竟在做些什麽?
一時的氣血上頭,情緒波動。
楚修辰連個謊話都編不好,自己與他多費那麽多口舌,又是做哪般?
随便再搪塞他幾句便好。
“我只是想告訴你,喜歡的對等的,我先前怎麽待你,你全然忘了嗎?”
姜知妤頓了頓,嘆了一口氣,耐心道:“你這般待柳君君我沒有意見,倘若對我這僅僅幾句話……”
“還是趁早消了這份念頭吧。”
她對楚修辰此時此刻所思所想,沒有太過于在意。
“好……”頭頂聲音緩緩傳來。
姜知妤如釋重負,正準備撤手離開,卻不料楚修辰的手卻在此時覆了上來,很是滾燙。
在她的印象裏,楚修辰孤冷如皎皎明月,疏離似幽幽螢光,臉上,眼裏,似乎都如一塊寒石,沒有任何人情熱意。
像他這樣的人,或許早在疆場的無數次厮殺中正視了自己,只是那個遙不可攀,高高在上的征北将軍了。
哪怕是姜知妤,人人都傳她有着這般瑰姿豔逸、桃羞李讓的面容,卻也未曾換來楚修辰的片刻動心。
他将姜知妤的雙手緊貼在自己的胸膛上,還能感受到心髒在猛烈地跳動着。
姜知妤有些無措地擡起了頭。
楚修辰的另一只手卻在此刻勾在了姜知妤的腰上,她不由得被迫向他再次拉近。
他倏地垂首,朝着她吻了下去。
姜知妤的驚恐悉數被他堵在了口中。
而腳尖不知何時也悄然踮起。
一時之間好似火光電石,朝着姜知妤腦中劈頭蓋臉砸來。
究竟是誰在糊弄誰?
姜知妤掙脫開他的手,朝着楚修辰便是向後用力推了一把。
“你放肆!”
随後他被推着倚靠在木柱上,又發出了輕微的悶響。
不知是因為屏息太久,姜知妤腦中仍舊一團亂麻,只有嘴邊還挂着灼灼熱意,難以消散。
“如若附近有人,你可還敢如此僭越?”
姜知妤繼續緩着喘氣,語氣裏淨是不悅。
楚修辰直起身,緩步走至姜知妤跟前。
“在殿下面前,我或許只是殿下一個往來過客。可我,對殿下卻從來不是無所念想。”
楚修辰的聲音有些低啞:“今日這般……便是我的,此心昭昭。”
此刻姜知妤的心忽然急促猛烈地刺痛了一下,疼的她忍不住嘶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很感謝大家對我滴支持!!
立下FLAG加更TVT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