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姜知妤垂着眼, 呼吸卻越發急促起來。
她先前對秋獵了解甚少,最多只是在宮裏聽聞太子姜星野一舉拔得頭籌,未曾料想過楚修辰卻會在曲朔十八年的這次秋獵中, 得到姜湛的褒揚。
或許,只是巧合。
姜知妤勉力喝下面前杯盞中的清酒,才有些慢慢清醒過來, 思緒也不再那般錯亂。
他受傷難不成還能賴到自己頭上?
不正是他今晨耽誤了些時間,出現在馬棚外的嗎?
姜知妤又讓半夏替自己倒上一杯, 趁着此刻無人關注着, 一飲而盡。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楚修辰的身上, 很是好奇他究竟會像姜湛求取什麽恩典。
論名, 論利, 他已然不缺。楚修辰年少成名,心性卻不似同齡的世家公子那般浮躁, 自然是不會貿然有這想法。
楚修辰沉聲道:“臣的确心有所求。”
“不過,不知陛下可否容臣日後再向陛下提起。”
姜知妤的指尖顫了顫, 微微舒展開了眉心。
原來……她果真只是多慮。
大約是适才在宴席上姜知妤貪杯了些,雖說飲下清酒的分量并不足以致人酒醉, 可她仍舊覺得頭暈。
半夏與桑枝一人去吩咐人煮了醒酒湯, 另一位則便姜知妤叫去請了六公主來營帳中陪她。
她只是想說說話便好。
她步子有些不穩,但仍舊是跌跌撞撞地走回了營帳。
“五公主。”帳外兩位侍衛朝着姜知妤行禮示意。
姜知妤輕輕嗯了一聲, 便獨自進了帳中。只是心裏仍舊有所疑慮,帳外今夜的侍衛怎麽有些眼生。
才走近了營帳,姜知妤臉色便越發煞白起來, 表情也扭曲猙獰起來。
大約是要吐了。
她見四下無人, 婢女也不在身側, 便躬身在帳中尋找痰盂解此下燃眉之急。
可她卻只瞧見了一旁木架上置放的盆子, 并未其餘器皿存在。
姜知妤只得取下,蹲在木架一旁。
待到姜知妤狀況逐漸緩解,準備起身之時,卻聽着帳外卻傳來了侍衛低沉的聲音:“見過皇後娘娘。”
姜知妤這才擡頭看了看四周陳設,古樸素雅,并不似尋常閨閣少女的裝束,也的确不像半夏與桑枝平日替她打理寝宮的風格。
果真是醉酒誤事,竟然連營帳還能走錯。
正當姜知妤還在嗟嘆不已,尚未起身之時,薛郁離與折綿早便從帳外大步流星而入。
姜知妤覺察語氣與動作不太對勁,便縮回了腳,繼續蹲在木架之後,試圖想繼續探聽一些事。
起碼她如今早已察覺,薛郁離似是隐瞞着她一些事情,否則不應當對她近來會是如此。
“娘娘今夜想來火氣大,奴婢這便讓人去煮些菊花茶來,也好讓娘娘敗敗火。”
薛郁離以手扶額,坐于桌旁,臉色微紅,呼吸更是沒有節奏般地紊亂且不勻。
她搖了搖頭,“不必,近來的火豈是區區幾杯茶便能消散的?”
姜知妤與兩人距離尚遠,又在兩人身後,有木架掩護,如若不是起身觀測,她就不會被發現。
她呼吸凝滞,只希望自己能不被發現。
折綿眼皮跳了跳,如實回答:“可公主畢竟是娘娘唯一的孩子——”
“孩子?”薛郁離擡眼朝着折綿揚唇而笑,“她算什麽孩子?不過是本宮随手從雨裏撈回來的罷了。”
這番話倒是讓姜知妤一瞬間清醒,猶如往頭頂潑下一盆涼水,涼意從心底慢慢蔓延出體表,再無任何熱意。
比醒酒湯更要徹底。
她捂住自己的嘴,努力讓自己波動的情緒不要受影響發出聲響,以免遭她們發現。
可晶瑩的淚卻順着她的手背緩緩攀附而下,砸在地上,暈染開一朵花來。
她縱使對薛郁離日漸産生隔閡,卻從未料想過,這十六年來,自己不過只是冠着嫡公主名號的冒牌貨罷了。而她卻連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誰,都不得而知。
她強忍着讓自己不要哭出聲,可身體卻無法克制般劇烈地發起抖來。
折綿在薛郁離耳畔嘀咕着:“可娘娘,公主她畢竟是——”
“又如何!”
薛郁離抓起手旁的杯具,朝着前方一擲,瞬間碎片聲響起,也吓着折綿哆嗦着抖了抖肩。
“午後陛下才與我說起,西秦這個蕞爾小國前幾日節度使來朝,表面上是商讨兩國日後往來,可卻多次要求求娶本朝宗室女,還指名道姓要正統公主!”
薛郁離嘆了一口氣,“你說宮中還有幾位公主?”
“陛下已經有兩位公主在前幾年兩軍交戰兵敗後陸續送去和親,他的意思很是明确,這一次不想再有公主離開大顯。”
折綿在一旁試探性一問:“那娘娘是如何回複陛下的呢?”
薛郁離搖了搖頭,“陛下的性子你不是不知。如今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阿歲喜歡許兆元,西秦節度使尚在京中驿館內,定是要對此事有個後文交代,那陛下便極有可能立即下旨,讓許兆元與她完婚,好斷了和親這念想。”
姜知妤的手一寸一寸挪下,失了魂一般輕輕搭在雙膝上,眼裏飽含着難以置信。
這一年,她印象深刻,西秦小國的節度使前來求娶和親,可那時姜知妤也鐵了心一般在宮中揚言非楚修辰不嫁。
姜湛自然也舍不得嫁女千裏迢迢去那邊塞寒涼之處,随後對此事做不應答的态度,西秦使團衆人在此待了十餘日,最後無功而返,此事便也作罷。
薛郁離自然不像她這般能以預料後事。她知道,姜湛是不會送她離開崇安,離開大顯的。
可她卻陰差陽錯聽得了自己并非薛郁離骨肉這番言論。
“今夜宴席上,所有人都得知了她對許兆元有意,你可瞧見了底下衆說紛纭的場景?”薛郁離恨鐵不成鋼般心裏窩火着,“若不是本宮,她算是什麽東西?如今翅膀越發硬了。”
姜知妤似乎懂了不少前後原委,終于知道了許多蒙蔽十餘年的謊話。
薛郁離不是不會教孩子,她是壓根沒想過去教。
姜知妤的課業甚少留心,就連平日裏她在宮中惹禍不斷,引起不少妃嫔怒氣之時,薛郁離也是依舊不聞不問,只是拿出她那皇後的威嚴将事情壓了下去。
先前姜知妤任性,執拗,不懂變通,沒有吃過苦受過劫,不會人情世故,甚至連禮義廉恥,薛郁離都甚少對她教誨,所以她日後才會變成那般。
姜知妤終于知曉了為何薛郁離不讓她騎馬,可對宮中庸醫的誤判卻仍舊堅持了。
不需要姜知妤過于順遂康泰,只求她還有一口氣得以存活就好。
能依舊維持她嫡出公主的身份,便好。
無論是薛郁離還是她背後的薛家滿門,都脫不了幹系。
而日後的楚修辰,卻在大婚當夜讓柳君君折辱自己。
那柄在雨中的佩劍,大概在當夜,沾滿了不少鮮血。
……
姜知妤一直蹲在角落,直到兩人離開,她才戰戰兢兢地走出了營帳。
腳步從容而穩健,可她自知,她根本不配随意出入此處。
原是她不配。
無論是其餘任何事,姜湛,姜星野,薛郁離,亦或是楚修辰,又與她這本不該存在的人,有和幹系呢?
她沾沾自喜,以為上輩子做盡了善事,今生才會來到皇家,還成了身份最是珍貴的嫡公主。父兄寵她,祖母憐她,手足畏她,庶妃敬她。當真是無上榮寵。
可那又與她有和幹系?如今水落石出。
她不過是活在了一場騙局中,一騙就是十六年。
營帳內,宮人正往返着打了幾盆溫水進來清洗。
楚修辰的上衣被除去,裸露出他緊實的胸腹與挺直的後背,身上卻有多出傷口,稍稍愈合的傷口因除衣的舉動撕裂開來,零星的血珠正汨汨滲出。
随後禦醫在營帳中,替楚修辰把脈開方。
年過古稀的禦醫撚了一把花白的胡子頗為無措,溫言道:“将軍所幸手臂的傷并不深,只是身上傷口衆多,狼較為兇狠殘暴,被犬齒啃咬,需得好好處理傷口,并且再多服上微臣開的幾帖藥,将軍近日切記不宜習武操練,需要靜養。”
楚修辰的喉間壓着一點聲音,淡淡道:“嗯。”
老禦醫顫抖着手替楚修辰後背上藥,一邊小聲嗫嚅:“将軍的身上當真是,新傷舊疾不斷,着實辛苦了。”
他家中有一獨子,其實本也不圖他一定将自己的衣缽接過,卻也不曾想過日後他卻是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閑散纨绔。
明明是相差無幾的年紀,楚修辰卻早已早戰場浴血禦敵,肩負着滔天的大任。
實在是人各有志,兒子只是一直庸庸碌碌的燕雀。
他沉思了一會,将藥箱中的白紗取出,将楚修辰受傷的胸腹以及後背,用其緩緩纏上。
全程楚修辰只是偶爾輕微哼鳴一聲,并無任何其他言語,很是沉默。
楚修辰披上了中衣,朝着老禦醫應聲:“多謝李太醫。”
禦醫本想處理楚修辰手腕那塊傷口,卻不料被楚修辰制止下去。
“本将軍在軍中流血受傷之時不計其數,也會自己處理些傷口,不勞太醫了。”
老禦醫不敢反駁,合上藥箱便起身行禮退下。
一旁服侍的宮人也将換下的衣物一道端了出去。
楚修辰微微擡眼,看着桌前放置的金瘡藥粉,掀開寬松的中衣袖口,娴熟地将其敷于自己的右臂上。
許是有些三心二意,他的手竟微微一顫,藥粉灑在傷口邊緣,零零散散并不均勻。
雖說此刻他身上着了一件中衣,但仍舊有小臂展露在外,營帳外的風吹進時,他很明顯便察覺出了變化。
他擡眸,卻見姜知妤獨自站在門口,雙眼通紅。
顯然是适才大哭了一場。
楚修辰放下藥瓶,下意識地遮掩了一下手臂上的傷口,朝着她走上前,“夜深了,公主怎麽來臣這了?”
他走動時并不輕松,仍舊是鑽心刺骨一般,數個傷口一齊作痛,不過顯然面前的人此刻未必比他狀況好。
他淺淺地展了展眉頭,不想給她留下太差的臉色。
姜知妤自然一進營帳便看見了楚修辰正獨自處理着手上的傷口,開門見山道:
“怎麽,楚将軍是連一個太醫都舍不得請了嗎?一只手居然也能逞能處理包紮?”
她的語氣中當真裹着幾分怒意與埋怨。從楚修辰身側略過,拿起了那瓶金瘡藥藥粉。
在替楚修辰處理傷口時,姜知妤卻三心二意,腦中産生了許多疑問。
為何如今仍會想來找楚修辰?
是傷心到魔怔了嗎?
她輕輕拂去楚修辰手臂上多餘的藥粉,湊上前輕輕朝着他傷口上多上了的藥粉吹去,很是謹慎。
雖說她平日裏也經常小傷不斷,但還是平生第一次給別人處理傷口。
白紗一圈一圈纏繞上楚修辰的手臂,姜知妤才漸漸緩和過了情緒,嘲諷道:“想不到楚将軍當真是運氣好,遭遇惡狼襲擊,卻也不過是受了手臂這點傷。”
楚修辰心下一沉,卻仍舊未曾開口辯解,只是重複問:“今夜公主,為何來此?”
在替他傷口包紮的手倏地一頓,姜知妤低垂着的眼也滞在在跟前,良久才緩緩道:“不過是好奇,将軍今日究竟發生了何等新鮮事罷了。”
“正如公主得知的那般,”楚修辰頓了頓,“不過制得獨狼,臣倒的确是有所想顧及。”
“何事?”姜知妤将傷口包紮好後如釋重負,擡起頭看着他。
“難不成将軍是想說,你今日向父皇,當真是想過有什麽索求的?”
唇角微微勾起,姜知妤靜坐在他咫尺的位置,心如止水。
“你若是想說關于我,那便不用了,”姜知妤許是有些乏了,微微打起了一個呵欠,“其實,你不必在我面前澄清什麽。”
楚修辰将衣袖放下,遮住了傷口,面色微凝。
“你喜歡我也好,蓄意僞裝也罷,與柳君君有沒有聯系……這些,統統不要緊。”姜知妤起身,看着楚修辰略有思忖的眼眸,感慨一笑。
楚修辰掌心撐着一旁桌案起身,朝着她詢問:“公主,你今夜,究竟是怎麽了?”
“如若公主還是不明晰臣的意思,臣再——”
“不用。”
姜知妤一字一句道:“我只是希望你,能祝我日後平安喜樂,哪怕不是認真從心,也成。”
明明用着最輕松的話說出,可姜知妤卻越發覺得心口一緊,堵在喉間。
她擡腳走上前,站在楚修辰跟前,擡眸的那一瞬,在楚修辰的眸中,卻見到了他難得的慌張與不安。
姜知妤踮起了腳,将唇壓覆到楚修辰跟前,她身上的淡淡花香胭脂氣息也随之沾染在了他身旁。
楚修辰霎時怔住,卻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垂眼看着姜知妤沉沉閉上了眼,試圖在這個吻中,獲取着什麽。
她只是觸及他的唇,就這麽挨着,雖是淺嘗辄止,但時間卻又格外漫長。
翌日。
楚修辰在睡前飲下了藥,故睡得格外沉些,陛下又準許衆人稍作休息,下午返回,因此已然卯時,他仍舊緊閉雙目,睡姿依舊端正。
只是帳外的聒噪聲響漸起,越來越多腳步聲紛至沓來,叫喊聲,腳步聲,馬蹄聲如雷貫耳。
楚修辰擡眼,便下了地,也發覺今日身上的傷似乎已沒有昨日那般難捱,便披上一旁的衣袍,緩步走出了營帳。
今日天色微朦,雲層将日頭遮擋,沒有任何光線,早晨的秋風也帶着淩虐人的意味,直往他骨子裏鑽,寒氣迎面襲來。
楚修辰看着底下混亂不堪的人群與車馬,轉身詢問守在營帳外的侍衛:“出了何事?”
侍衛不敢欺瞞,眼神裏也夾裹着一絲哀痛,略有些難過。
“将軍,五公主她……”
“她不見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除夕啦,祝大家天天開心,新的一年越來越好呀~
(我太愛碎碎念啦)
應該下一章要開下一個地圖了,我已經迫不及待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