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如果有下一輩子的話……”
“陸大人!”禁軍統領周平忍不住在後頭驚駭地叫出聲來, 他沖上前好幾步,率先一把攙住了陸青雲的身子, 向後叱道, “你們這些木頭還杵在這裏做什麽?沒看見大人都受傷了嗎?”
這時候身旁的那些禁軍才像是幡然醒悟過來一般,紛紛上前來要将肩頭中箭的陸青雲從地上攙扶起來,你推我擠, 亂作了一鍋粥。
“你們這些逆賊!”周平站在人群之中,一副得志小人的模樣在陸秦雲身側叫嚣道, “我們陸大人好心留情暫時不打殺你們, 你們居然還敢恩将仇報,反将一軍!既然如此, 那周某也不會再和你們客氣, 全體衆禁衛軍聽令, 給我将他們通通都抓起來!”
做完這些,他又像是變臉一般, 換上一副殷切的模樣轉頭湊向陸秦雲:“陸大人您覺得怎麽樣?需不需要屬下去叫個太醫來?”
“不必了周統領, 本官暫時還死不了。”陸秦雲用餘光瞥了一眼有點擔憂地向他這頭走了一步的喻青嫣,自嘲地提了提唇角,緊接着伸手幹脆利落地将露在胸外的箭杆給折斷, 像是渾然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将斷箭的尾端羽毛細細打量了一番, 眼中滑過一絲明悟:“明藍鷹羽?我道是誰這麽有膽子敢從我的眼皮子底下将人帶走,原來竟然是缙風衛。”
這一支憑空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暗箭,直接打破了兩方原有的平和局面,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
他舉目看向前頭, 此刻穿雲騎已被人馬團團包圍, 所有剩下來的人背靠着背, 警惕地抵禦着周圍的禁衛軍。就連柔弱的喻青嫣也不例外, 手中已不知何時拿上了一把鐵劍,遙遙毅然對向了他這頭。
這一瞬間陸秦雲忽然覺得,就連被箭射中的傷口,也比不上從心底冒出來的寒涼。
他的眼神徹底地冷了下來,将沾染了血液的右手高高舉過頭頂,眼看着就要下令大肆展開屠殺
下一刻,穿雲騎身後的城門忽然大開,一大批身穿着暗藍色團錦窄袖短服的侍衛從裏頭湧了出來。
領頭的那人喻青嫣再熟悉不過,正是不久前才打過照面的缙風衛統領衛山。
見到是他,喻青嫣不由得心中發緊,連忙越過這些人繼續向後望去。
果不其然,很快她便在這些侍衛的身後,捕捉到了一道清冷孤高的身影。
慕策之像是一位從天而降的華貴神祇,忽然出現在了衆人的眼簾中。他一身月白色長袍纖塵不染,頭上帶着的銀冠微微散亂,熔金一般的淺瞳猶印着幾分怒火,不像是來帶兵救人的,倒像是來尋仇的。
他眯起眼眸在人群裏逡巡了一番,很快鎖定了喻青嫣的位置,見到她此刻一副與重烨并肩作戰的模樣,面色頓時黑成了鍋底,磨牙連連道了幾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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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除了喻青嫣之外,其他人對忽然出現在此處的慕策之都是驚疑猜測不定的,就連剛剛一副勝券在握的陸秦雲也感到了幾分詫異。
平日裏慕策之深居簡出,幾乎沒有多少人見到過晉王府世子的真面目。
若是真聽坊間傳言,還以為晉王世子不過是個行将朽木,病入膏肓的廢人。
但如今看慕策之,雖然膚色看上去蒼白了一些,但整體來看與尋常人無異。加之他氣息深斂,腳步穩健,一看就是內力深厚,若不是心疾纏身,說不定能在京中博得好些聲名。
陸秦雲第一個反應過來眼前人的身份,手指緊了緊,朗聲道:“如果本官沒有猜錯的話,閣下應該就是這一代的缙風衛之主,晉王府世子慕策之吧。”
聽得他這麽一說,周圍人也紛紛頓悟過來。
也是,能夠驅使這麽多缙風衛的,不是那個傳言是病秧子的晉王世子還能夠是誰?
“正是。” 慕策之沉聲淡淡回應。
陸秦雲又重新挂上了他招牌式的笑容,即便現在因為失血過多,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狼狽,但卻依然不失優雅風度:“不知殿下如此深夜還帶兵前來,是有何貴幹?”
慕策之嘲弄地望了他一眼:“陸寺正如此聰明,應該能夠猜出來,本殿自然是來救重烨的。”
“殿下可知,如今聖旨已下,重烨不肯交出兵符,擁兵自重,企圖刺殺聖上,早已被歸為叛賊一列。殿下若是要救他,定會将整個晉王府拉入水深火熱之中,還請三思啊……”
陸秦雲的話聽着像是勸谏,實則底下蘊含着濃濃的警告之意。慕策之不知道用了什麽方法,居然讓原本駐守在城門的好幾千禁衛軍此時都悄無聲息地不見人影,這等實力,不由得讓他深覺不安。
直覺告訴他,若是慕策之真的鐵了心要救人,哪怕他手握着近十萬的禁軍數目,也不一定能擋住他們。
“哦?陸大人是從何處聽到的消息?本殿久居王府,平日裏不喜出門,消息也有些閉塞,倒是沒聽見聖上下了這麽一道旨意。若不然,陸大人現在将聖旨拿出來給本殿瞧瞧,若是真的,那本殿也必然配合,絕不會繼續插手。”
慕策之氣定神閑地負手向陸秦雲望去,目光戲谑,似乎篤定了他拿不出來。
這話說得陸秦雲臉色微變。
的确,若是站在皇室的角度上看,重烨交不交兵權都無甚所謂,相反,若是他真的想要起兵造反,首要鏟除的就是孫禮一行,這倒是更合了皇室的意。
當初衛文帝将鳳毓公主推出來賜婚,其一目的就是想要保住重烨,總不至于白日剛想要将女兒嫁出去,到了晚間就反悔下道聖旨置他于死地。
所以陸秦雲口中的聖旨,實際上僅僅只是孫禮的一道口谕罷了,他自然是無法拿出來。孫禮位極人臣,幹預朝政一手遮天,早已幹了不少這般越俎代庖之事,大家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然配合他的行徑。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公然挑釁他的威嚴。
陸秦雲笑着露出一口森然白齒,陰冷地盯着慕策之:“世子殿下,我勸你還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慕策之根本沒感覺到在被威脅,依然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樣:“既無聖旨,那重烨也并不能算是反賊。本殿答應過一個人會前來救他,如今也是時候兌現承諾了。”
喻青嫣隐約感覺到身後有道目光輕掃向她這個方向,臉上頓時一陣發燙。
慕策之繼續道:“回去記得替我帶句話給孫禮,就說在其位謀其職,手伸得太長,難保不會某天陰溝裏翻船。煩請陸大人識趣一些,不然我們等會兒便只能夠兵戎相見了。”
他這話說得毫不客氣,聽得陸秦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身旁的周平也偃旗息鼓地偷偷頂了頂他的後腰:“陸大人,既是如此我們要不然……”
陸秦雲不用猜都知道他想說什麽,一口回絕道:“不能撤,今夜就算是在這裏折了跟頭,也絕對不能放過重烨。”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所有禁衛軍聽令,格殺勿論,違令者直接拖出去斬了!”
聽得他這麽說,喻青嫣心底重重沉了下去,事情最終還是進展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只有殺才能夠闖出一條生路。
伴随着陸秦雲的喝令,無數禁衛軍傾巢而出,直沖着穿雲騎的方向而來。
盡管平日裏禁衛軍訓練松散,不及穿雲騎來得骁勇善戰,對上他們只能夠抱頭鼠竄。但是禁衛軍的人數實在是太多了,就算穿雲騎的兵力再精銳,也沒辦法抵禦住人海戰術的消耗。
殺掉一個人花費的氣力也許不算多,但是殺掉十個人、百個人呢?随着禁衛軍的人數不斷增加,方才殺完了一大批,又見好多人補給而上,望不到頭的人牆,使得穿雲騎衆人不由得從心底生出了些許的疲憊感。
四周都陷入了一片混戰中,喻青嫣轉眼間就被重烨護在了身後,只見他手腕翻轉,劍柄便直沖着一名禁軍的肚腹而去,打得他倒退了兩三步。
因為不擅武力,喻青嫣也幫不上什麽忙,只能夠亦步亦趨地跟在重烨後邊,看着他捂着腹部,游刃有餘地穿梭在人群中。
喻青嫣被他死死抓着手腕往前走,就這樣慢慢行了一段路,她察覺到重烨的手不知何時忽然一松,眼前的身影也踉跄了一步,不由得驚呼出聲。
重烨的劍深深地插進了泥土裏,整只手顫抖地抓着劍柄,似乎要将全身的力氣都倚靠在劍上。
他原先被喻青嫣包紮好的傷口又因為劇烈活動而重新撕扯開來,洇濕的血跡滲透而出,喻青嫣不用看也知道此刻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
見狀,她立刻換了個方位站到他的身前,執起手頭的劍,勉力架住直對着重烨沖過來的刀刃。
男子同女子的力量相比可謂是力量懸殊,喻青嫣的虎口都被力道沖擊得發麻,也不過是只将這刀刃阻了片刻,下一瞬,就見那人鉚足了勁又提刀蓄力砍來。
喻青嫣無力再擋,額上和鼻尖都冒出了汗,正打算舍身去護時,卻見湛白從一旁飛掠而來,替她擋下一擊,緊接着一腳踹開了那人。
他回過頭來,手上還拿着一把鐵制的利扇,扇面上浸滿了鮮血,順着凹槽不斷地滴下來:“軍師,我和湛墨兩人掩護你,你快些将将軍送出去!”
“好!那你們一定要小心!等到我将将軍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回來找你們!”喻青嫣将地上的重烨架到自己瘦弱的肩膀上,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
湛白在殺敵的間隙中沖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那好,我在此等着軍師的好消息。”
盡管兩人心裏頭都清楚,此一去究竟還能不能再見都是希望渺茫。從前他們并肩作戰時已經從容地做好了随時随地要戰死沙場的準備,但如今真的要以這種方式離別,心中還是免不了一陣酸楚。
喻青嫣眼眶發熱,有些吃力地負着幾近昏迷的重烨,一步一頓地繼續往外走。
身後是更加奮力殺敵的湛墨和湛白,兩人幾乎是不要命般的打法,硬生生為他們殺出了一個包圍圈。
饒是如此,因為重烨是禁衛軍所要重點擊殺的目标,此刻看見他命門大開地顯現出了頹态,立馬一個接着一個源源不斷兇猛地飛撲過來,攻勢一時兇猛地難以抵擋。
不出片刻,湛白和湛墨的身影就被敵方淹沒了。
喻青嫣胡亂擦拭了一把眼眶中溢出的眼淚,繼續吃力地向前走。重烨體型太過高大,此刻壓在她的背上,像是在壓着一張薄弱而堅韌的紙片。
她不僅要帶着重烨跑,還得時不時抵擋從四方襲來的暗劍,沒一會兒便力竭地摔坐在地上,肩上的重烨也被重重甩在了一邊。
喻青嫣滿是灰土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楚是細汗還是眼淚,順着額角一路流到了下巴,她顧不上擦拭,又跑到重烨身邊,拉起他的一根手臂,想要将他重新拖起來負在肩上。
然而氣力告罄,她一連試了好幾次也沒成功,反而氣喘籲籲地跌在一旁,全身都酸疼得要命。
重烨在這時眼睛勉強睜開了一絲縫隙,極近溫柔地望着正在一次又一次想要将他從地上拉起來的執拗姑娘,最終微弱地動了動嘴皮道:“算了吧青嫣……別管我了……”
“別說胡話。”喻青嫣短暫地反駁了一句,幾乎是漲紅了整張臉,才勉力将重烨重新架回到肩頭。
重烨的臉緊貼着她的頸窩,鼻尖嗅着從她身上傳來的陣陣幽香,感受她蓬勃的血液順着血管汩汩流淌,忽然心滿意足地啞笑出了聲。
他半阖着眼眸,放任着她嬌小的身子拖拽着自己的身體,呢喃道:“青嫣,其實早在很早之前,我就想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戰死沙場回不來了,那你會不會到戰場上來尋我,就像是現在這般,背着我,帶我回家……”
這話的開頭像是在交代後事,喻青嫣快要将自己的下唇都咬出血了,不由分說地打斷道:“別說話了,你現在失血很嚴重,再說話真的有可能會死。”
重烨不以為意地搖了一下頭,像是沒聽到一般繼續自顧自地附在她耳邊說:“我其實很讨厭對你說那些家國蒼生為重,兒女私情為輕的話。如果不是因為沒得選擇,誰又會想推開自己心愛之人呢?”
“但我有時候又會很慶幸,因為正是因為沒得選擇,我離開汴京去了西境,又在西境遇見了你,這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緣分,你也……咳咳……你也注定要被我……糾纏不休……”
喻青嫣說不出話來了,因為她能夠感受到重烨正在斷斷續續地吐血,他那雙倒映着星火一般的眸子正一點點灰暗下去。
“如果有下一輩子的話……青嫣,你會不會……試着接受……”
重烨的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搭在她脖子上的手臂也驟然垂落了下來。
喻青嫣被吓了一大跳,忙不疊地去探他的脈搏。
好在脈象雖然十分虛弱,但還沒斷。
她長舒了一口氣,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
這裏頭的藥是她自己制的,為了應付一些突發緊急的狀況。這些藥丸大多藥效猛烈,适合拿來給性命垂危的人吊命,平時并不能夠胡亂使用,喻青嫣便收着以防萬一。
這不,現在就派上了用場。
喻青嫣将重烨的嘴輕輕打開,塞了一粒丹丸放進他的舌下,緊接着繼續帶着他往前走。
才走出沒幾步,冷不丁不知道從哪裏飛出來一支冷箭,直直地沖着她飛來。
喻青嫣有所察覺,但是她身後便是重烨,若是避開定然會讓他受傷。
于是她幹脆閉上了眼睛,就這樣直直地等着箭射中她。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憑空來了一只手,将飛向她的那支流矢給一把握在了手中。
作者有話說:
我也摸不準有沒有二更,我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