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誰叫我就吃這一套

她帶頭嚴厲地一發話, 叫衆人都噤若寒蟬,沒人敢再說話。

“冬嬷嬷, ”老夫人對着身邊一個老妪道, “你囑咐下去,明天就讓那個姑娘離開王府,她繼續待在這裏, 只會敗壞吾孫的名聲。”

“是!”老妪領命應了。

外頭的紛紛鬧鬧絲毫沒有傳進喻青嫣的耳中,她蹑手蹑腳地來到慕策之的房內。

這次房中的那堆亂七八糟的紅繩都已經被拆除, 比上回好走多了, 喻青嫣毫無阻礙地來到了慕策之的身邊。

就這麽短短的幾息時間,他便已經陷入了疲态, 此刻正垂着眼皮閉目養神, 像是刻意在等着誰一般。

喻青嫣不敢驚動他, 蹲在他的床邊,用手捧着臉, 就那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仿佛是第一次認識他似的。

不說別的,慕策之的這張臉可真是長進了她的心坎裏,眉眼多一分則過柔, 少一分則太剛。如今這不濃不淡的, 卻是恰到好處。

如今因為在病重,他的臉上沾染上了病弱的蒼白之色,倒更像是話本中所描述的病美人。

這樣的場面最終還是等到慕策之率先察覺到了她灼熱而認真的視線,微微睜開了眼睛, 這才結束。

他那雙熔金一般的琥珀瞳在見到她的那一刻微不可查地亮起來, 即便喻青嫣不算太了解他, 此刻也能夠辨別出他現在心情很不錯。

“你真的回來了?不會是因為本殿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 故意來哄我的吧。”慕策之的聲音還帶着一點點啞意,話音剛落,就感覺自己的唇上一涼,是喻青嫣用手心捂住了他的嘴。

眼前的姑娘見到他後眼中又是熱氣缭繞,那雙黑白分明的瞳仁霧蒙蒙的,洶蓄了許多看不透的情緒。

慕策之明顯一愣,下意識道:“我開玩笑的,你怎麽哭了?”

因為被喻青嫣的手捂着,他的聲音含混不清的,說話間有熱氣呼到喻青嫣的手上,連帶着說話時的胸腔震動聲也一并傳了過來。

喻青嫣有些羞赧地撤開手,氣憤道:“誰說你馬上就要死了?我才是大夫,我都還沒發話呢,你憑何這麽武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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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聽大夫的,咳咳……”慕策之彎腰低咳,一時停不下來,臉上浮現出一絲病态般的薄紅,他的手習慣性地按着胸口,用來緩解那裏傳來的劇痛。

而這一次,他才剛按了沒多久,手就被另外一個人的手給握住了。

喻青嫣将他的手輕輕挪開,用自己的手覆蓋在他的心口,一點接着一點地按摩,直到他完全停止了咳嗽,心肺也不再疼得那麽厲害。

她的手像是有什麽魔力一般,令他的五髒六腑都順着她的舉動而位移,緊緊地糾纏在一塊。難受感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緊張與緊繃。

慕策之低頭盯着胸口那抹雪白的柔荑,有些沒話找話道:“你如何會這個的?”

“這個嗎?”喻青嫣眨了眨眼睛,“醫書上學的,最近這幾天我翻了好幾本醫書,上面詳細說了許多心疾發作時能夠緩解心髒疼痛的方法,這只是其中一種而已,若是殿下覺得奏效的話,那我将其他的方法也都試試。”

“不用了,”慕策之遮掩地推開了她的手,耳根都紅透了,“現在我已經不覺得難受了。”

“哦,好。”喻青嫣将手給默默收回來。

也許是因為現在腦子有些被病糊塗,慕策之在又悄悄看了她一眼之後,忽然問道:“既然如此,那你若是遇到其他有心疾的病人,會不會也這樣幫他揉胸口啊?”

要是擱着平時的慕策之,是絕對不會問出這樣不過腦子的話來的。

但也許是覺得自己已經病入膏肓,再也疲于僞裝,說出來的話便顯得格外直白,直喇喇地袒露出現下的心緒。

喻青嫣輕輕搖了搖頭否認:“怎麽可能,我從以前到現在,行醫多年,遇到過有心疾的醫患只有你一個,哪裏來的其他人?”

這麽說着,等到她一擡眼看見慕策之滿含着笑意的眼睛,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是被套話了,立刻頗為不自在地搓了搓衣角。

她猶豫地開口問道:“明日……我師父就要替你醫治,你怕嗎?”

“怕什麽?”慕策之好笑地反問道,“橫豎都不過是一死,如果運氣好還能夠僥幸多活幾年,無論怎麽說都是本殿賺了,該怕的人,不應該是你們?”

“是,是我怕,”喻青嫣坦率地承認了,“怕你明日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今日特地跑來再看看你。”

這赤忱的真心話極大程度取悅了慕策之,他低低地掩唇輕笑了笑,壓抑着自己即将出口的低咳。

“放心吧,即便是為了重新再見你,盯着你履行之前的承諾,本殿也會努力讓自己挺過明日。”

喻青嫣心中稍安,又在床邊作陪了一會兒,等到慕策之實在忍不住滿身的困意,連眼皮都三番兩次地阖上,這才收了話頭,替他整理好床鋪,起身離開。

這一夜她又沒有睡好,搭着梯子坐上了房頂,在房梁上獨自看月亮。

之前在西境,月亮看着總是明亮又渾圓,而自從來到汴京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月亮離她遙遠,藏在雲層裏,朦胧得幾乎連邊緣都看不清晰。

看着不像是個好兆頭。

喻青嫣默默地想着。

身後又傳來有人攀爬梯子的聲音,喻青嫣回過頭看,才發現是雲綠提着裙擺也爬了上來,坐到了她的身側。

“先前那兩位從穿雲騎被救出來的将軍,葛神醫去看過,現在好像已經醒來了,姑娘要不要去瞧瞧?”

喻青嫣盯着自己懸空的雙腿,輕輕搖了搖頭,只問道:“他們情況可好?”

“神醫說一個再也不能夠提劍,另一個得坐一輩子的輪椅,興許以後多多鍛煉,還能夠有機會将斷掉的手筋和腳筋接上。只不過奴婢看這兩位将軍意志消沉,一時半會兒的,也不敢和他們陳說這個事實。”

喻青嫣有些感傷地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三歲,那時候他們已經是征戰一方,素有聲名的小将了,跟随在将軍的身邊,意氣風發,滿臉的桀骜。”

“他們不知我是誰,還把我當作軍營裏哪個富家公子帶來的侍婢,吩咐我去打水。”

“當時我不知如何想的,覺得自己确實也是在軍營裏頭無所事事,若是能夠幫上一點忙,也就當是回報重烨救我的一點恩情。”

“于是我便聽了吩咐前去打水,沒想到那水盆太重,一時不察竟落了水,幸好将軍那時候路過,将我給拎了上來,還把湛白好一通教訓。第二日便見到湛白青腫着一張臉來同我賠罪,從那之後,他們二人待我無不是恭恭敬敬的,說是将我供在手心裏也不過如是。”

雲綠聽得神往,豔羨道:“那姑娘過去在軍營裏頭也算是被大家偏疼的,真好。姑娘多講些在西境的事情,奴婢愛聽。”

“西境啊……西境哪裏都好,就是日子太苦。你若是真的随過軍,打過仗,興許便不會覺得那裏好了。你雖然是王府中的侍女,但自小的吃穿用度也是精細,過得也不比小戶人家的小姐來得差。若是去那裏,定然過得不習慣。

軍中常常缺衣短食的,日夜行軍,有時候又不能暴露行蹤生火,身旁帶的吃食多是些粗糙的幹糧面餅。再奢侈點的,便是從家裏帶來易儲的醬菜。偶爾戰事順利,才會被允許殺牲宰牛羊,那時才能吃上一頓好酒好肉。

這樣的日子也不算多,一年也盼不到幾次。”

“這樣啊……”雲綠流露出幾分失望,“奴婢還以為天高海闊的任人踏游呢,那姑娘豈不是也吃了不少苦頭。”

“對,”喻青嫣講述起來的時候目露懷念,“我是個土生土長的江南人,習慣了水田水鄉,哪裏能夠适應得了西北的毒日與大荒漠。所以常常吃一些就飽了,半夜又容易餓,經常要麻煩将軍在火堆裏頭塞上幾個地瓜,給我開小竈。”

“而且我很喜歡馬,經常呆在馬廄裏頭,将軍便将馬廄都交給了我打理,我可是替軍隊挑選出來好幾匹骁勇善戰的良駒,就連将軍那匹赫赫有名的萬雲,也是我送去的。”

“這麽說來,将軍對姑娘還真是不錯,”雲綠若有所思道,目光瞟到下頭,立馬改了口,“不過我們殿下對姑娘也很不錯,雖然相處的時日尚短,你也能夠瞧出殿下待你的非同尋常。若是換作別的女子,別說是住在澤山苑了,就是踏進了澤山苑的大門,也會被缙風衛盡數趕出去。就連當初的表小姐也……”

說到這裏,她忽然噤了聲不說話了。喻青嫣聽到一半,疑惑地追問道:“表小姐怎麽了?”

當初她同宋含婷兩人發生争執,她被推入水中,随後被劉嬷嬷帶到了澤山苑,便再也沒了下文。她一直呆在苑中,也從未再見到過宋含婷。

她還以為是澤山苑的地域太偏僻,或者是宋含婷已經徹底死了這條心,沒想到還另有隐情。

“姑娘你當時昏着沒瞧見,之後殿下肯定也不好意思同你說,”雲綠迫不及待地同她解釋,“但我可是全程看得清清楚楚的。”

“殿下為了幫你出氣,宋表小姐還在自己的院中病着呢,硬生生地被‘請’進了澤山苑裏。她身邊那個教養嬷嬷,還在說姑娘的壞話,試圖想要抹黑姑娘的清白,殿下的眼睛都沒眨一下,直接叫缙風衛砍了她的手,把我們院子裏的人都給吓壞了。”

“從前殿下的脾氣雖然也談不上好,但始終都是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無論別人對他做什麽,他都像是一個清心寡欲看破紅塵的和尚,這還是我頭一次見到他當着人的面發這麽大的火。緊接着,他就将宋表小姐趕出了王府,讓她丢盡了臉面。據說回家又鬧了好幾次,在整個京城中都傳得沸沸揚揚的,直到現在還極少出門呢。”

雲綠一口氣暢快地說完,見喻青嫣垂着頭沒有說話,還以為是自己說錯了什麽,慌張道:“姑娘……這是怎麽了?難不成是奴婢說錯了什麽?還是說你覺得殿下有哪裏做得不對?”

“怎麽會,”喻青嫣擡起頭來搖了搖,“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包子,怎麽可能有人為我出氣還不高興,這不是不識好歹嗎?”

“只是我忽然覺得,我有些對不住殿下,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加要留在王府,對殿下更好些,不再惹他生氣了。”

“以後一定會的。”喻青嫣捏緊了拳頭,和做保證似的特地在雲綠面前晃了晃。

雲綠被逗得噗呲一笑,随及像是想到了什麽:“哦對,忘記問姑娘一個問題了。”

“姑娘明明有機會回西境,怎麽還會想到回來王府呢?”

被問到這個問題,喻青嫣長嘆一聲,雙手扶住了房檐,将身子更加往後倒了些:“那還不是有人扮可憐,讓我心軟,只能夠留在這裏陪他啊。”

雲綠轉瞬了然,調笑道:“姑娘既然如此不情願,要不雲綠幫幫姑娘,給姑娘開個後門,讓姑娘有機會逃走?”

“算了,”喻青嫣輕輕一聳肩,“誰叫我就吃這一套。”

她們主仆二人在房頂上聊了好久,最終雲綠還是以她病還未痊愈為由,強行将她塞進了被窩裏頭。

“老夫人今日看見你了,明日怕是會請人将你送出府,我去攔着冬嬷嬷,叫她別為難你。”

這是個支開雲綠的好機會。

喻青嫣腦子飛快地轉着,一把拉住她的手,道:“雲綠,我不想被送出府去,你能不能在老夫人面前多說些好話,讓我能夠留下來。”

“這……老夫人明日要去禮佛,給殿下求情,我怕是沒機會去見她。”

“那若是你跟着一塊去呢?伺機找個機會,同她求求情。”

雲綠遲疑道:“可若是如此,殿下這邊就會沒人……”

“我來照顧!”喻青嫣忙不疊地應承下來,“還有我師父,我們倆都是大夫,多少都有些照顧人的經驗,不會出差池的。”

“這……好吧。”雲綠只好同意。現下看來是喻青嫣能不能留在王府這件事情更加急迫一些,若是自家殿下從病中醒來見不到姑娘,怕是又要和老夫人發脾氣了。

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剛亮,雲綠就去了一趟榮寶齋,向老夫人請求随行。

她是慕策之在澤山苑唯一一名侍女,平日裏素來同他親厚,故而老夫人沒有拒絕,很快便應承了下來。

他們一行人剛剛乘着轎子出發,這頭衛山便給喻青嫣和葛清明二人開了便門,命令一隊缙風衛駐守在門外,若是有人前來打擾,一律打昏處理。

喻青嫣幫葛清明提着醫藥箱,在屋內點燃了一支長蠟,替他将刀給燒熱了,又淋上一壇酒,在白布上一一擦幹淨,遞到葛清明的手邊。

葛清明不急不躁地從屋內供着的一方神像前起身,就着屋內的水盆淨手,一切就緒之後,終于來到了慕策之的面前。

他還無知無覺地昏睡着,神色寧靜,但是站在一旁的喻青嫣卻有些不忍地別開了目光。

葛清明徑自深吸一口氣,對她道:“你先出去吧,等到這裏好了,我會喚你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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