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都是槐安未醒人
夜間宋府下了點微雨, 晨間的空氣還泛着一股濕漉。
喻青嫣心裏頭壓着事,早早便起來了, 坐在窗前望着小厮們在外頭勤快地做灑掃。
夏蘭和秋霜在原先的那宅子裏粗粗收拾了一下東西, 也跟着喻青嫣一起搬了過來,此時正在指揮着幾個丫鬟往廂房裏搬東西。
她的身子還未好全,還得每日喝藥。早上例行用過藥湯後, 便聽見夏蘭說宋含婷遣了身旁的侍婢來。
“讓她進來。”喻青嫣毫不意外地從窗前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她整日整夜地被悶在屋裏, 就算是沒病也被悶出病來, 出去走走也權當是散散心了。
不多時,便見婵娟手捧着一物進了屋子。
“婵娟見過表小姐, ”婵娟行了個禮, 言語客氣極了, “巳時一刻,我們小姐請您去菱香水榭一見。”
說罷, 婵娟向她奉上手中的托盤, 裏頭放着一塊正正方方的白色面紗:“小姐方才吩咐了,說您等會兒可能會需要這個,到時還希望表小姐不要露出任何的破綻來。”
喻青嫣看着那面輕紗, 心中有些詫異地暗襯, 宋含婷将保密做到如此缜密的地步,看來對方身份非同尋常,不然就憑她大學士嫡女地位,何須這般費盡心思地讨好別人。
不過這些在面上看不出, 喻青嫣接過後只淡淡說了句:“有勞了。”
該帶到的話都帶到了, 婵娟知趣地退下, 轉去前廳等她。
婵娟走後, 秋霜一邊幫喻青嫣更衣梳洗,一邊不解地問:“姑娘這急匆匆地是與大小姐去做什麽呢?你現在該是安心呆在這裏養病才是。”
喻青嫣笑笑,望着鏡子裏有些蒼白的自己:“沒辦法,有人需要我去救場。”
“救場?”秋霜不由咋舌,“那姑娘可得多留幾個心眼,別一個不慎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這話說得喻青嫣心中一動,特意留了個心眼問道:“我看今日外頭挺熱鬧的,不知是不是有貴人來府上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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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秋霜一勾就上了套,毫不設防地解釋道,“我方才和夏蘭坐馬車過來時,就看見學士府門外停着一輛頂華貴的馬車,一看就是有哪位大官來了。我同後院那個門房小子打聽了一番,才知道今日來府上的,便是那位深受聖恩的陸寺正,哎,也就是喻奉華的那位表姐夫。”
“這位大人說起來也真是個傳奇人物,前年才中的狀元,今年便升到了五品寺正,長得也是俊逸非凡,只可惜一直都未娶正妻,每年多少人踏破門檻想給他說媒都被他拒之門外。就連我們老爺,也有意想撮合他與大小姐,不然今日怎麽會假借師生談心之名,将人請到府上做客。”
原來宋大學士還是這位陸大人的老師,喻青嫣撐着下巴的手點了點,怪不得宋含婷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原來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摸清了對方的底細,喻青嫣很快将自己收拾好,戴上了那面白紗,随着婵娟一塊去了菱香水榭。
隔着橋頭向東望去,隐約可以看見那頭的涼亭裏懸挂起了帷帳,裏頭端坐了幾位正在交談的男子,就連宋文柏也在其中。一眼掃過,有位面若冠玉,身着朱色寬袖深衣的郎君極為打眼,唇角噙着的那抹溫和笑意,更襯得他如沐春風,讓人一眼便心生好感。無論是氣度還是風儀來說,皆勝在場人一頭。
喻青嫣大膽猜測,此人便是宋含婷口中的那位陸大人。
婵娟将她帶至另一處涼亭,放下了遮掩的珠簾和屏風,叮囑她不要出聲,稍後宋含婷就會過來。
囑咐完她便退下了,只剩喻青嫣一人百無聊賴地支着腦袋看湖景。
也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喻青嫣都快閉上眼睛睡着了,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從亭外傳來。
她以為是宋含婷終于來了,打了個困倦的哈欠,坐直身子準備幹活。
正擡起眼睛想要說話,隔着影影綽綽的屏風,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道緋色的修長身影,及時将想要出口的話給重新咽了回去。
陸秦雲負手看着面前亭子內外一道又一道的遮擋,不由得奇怪地挑了下眉。
衛朝的民風開放,對于男女之防并沒有過多講究,即使是這種孤男寡女的場合,只要不做出出格的舉動,也不會有人說閑話。
先前他與宋含婷那幾次單獨見面,都是她主動邀約,而他看在宋大學士的面上也不好拒絕,只能夠發揮一些逢源之道與之周旋。
其他的記不太清了,倒是隐約記得上次見面時,宋含婷處于好奇扯下了他腰間一直挂着的那個舊香囊,被他幹脆利落地出手警告了一番。
原以為現在這嬌滴滴的小姐對他應該有多遠躲多遠,沒想到還有勇氣向他邀約,倒真叫人有些出乎意料。
不過這點贊賞也只是暫時的,陸秦雲無意在這裏多呆,很快掩去了眼中的神色,揚起唇角那分慣常的笑意,施施然找了位置坐下:“不知含婷小姐今日尋陸某來,所謂何事?”
喻青嫣謹記着自己不能開口,陸秦雲認得宋含婷的聲音,若是開口必然是露餡了。
她環顧四周,果不其然在面前的木桌上發現了早早備好的紙筆。
喻青嫣略一思襯,提筆在紙上快速寫下幾字,從屏風後伸手遞到了陸秦雲的跟前。
拿着紙的那只手白皙細膩,骨節勻稱纖長,可以稱得上是纖纖素手。
但陸秦雲看也沒看,只略一低眸,将面前的紙接了過來。
上書:含婷今日偶發風寒,不便開口,只能以這種方式同大人說話。
陸秦雲巴不得能早些離開,當即要起身告辭:“既是如此,那還望小姐保重身體,便不多加打擾小姐身體了。”
喻青嫣原以為他對宋含婷是有幾分情誼的,這才答應前來單獨約見,沒想到他說走就走,倒是半點也不猶豫。
她還記得宋含婷之前拜托她什麽,馬上一轉念頭,飛快在紙上又寫了些什麽,叩了叩桌面,從後頭遞了出來。
陸秦雲本來有些意興闌珊,面色在接觸到紙上的字時,不由得一凝。
上頭寫道:方才來時,含婷路過水榭,停留了一會兒,也無意間聆聽了幾句談話。發現陸大人雖表面裝作與諸位同僚們随心暢言的模樣,實際心裏頭并不大認可他們所言,是嗎?
剛剛喻青嫣在水榭對面站了一會兒,便聽見水榭內傳來幾位文官高談闊論的聲音。也許是為了取悅陸秦雲也是為了取悅孫禮,他們對着京中的宦官一黨極盡誇贊,就連宋時清也不例外。
近年來宦官在民間仗着勢大力大,橫行霸道,幾乎是無所不為,欺壓良民,逼良為娼的事件更是數不勝數。但他們卻仿佛熟視無睹一般,還贊孫禮身為秉筆太監,懂得為聖上分憂,禦下嚴明,深得民心。
他們在溜須拍馬時,喻青嫣無意間掠過了陸秦雲的臉,他的神色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相反的,眼裏頭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隔着這麽遠,喻青嫣甚至差點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如今她隔着屏風望着陸秦雲明顯一頓的身影,立刻反應了過來,她當時其實并沒有看錯。
陸秦雲将手中的紙看完,立刻便拿過來撕碎了,邊撕邊道:“某須有的事,或許那時陸某正在想些別的,小姐應該是看錯了,莫要亂開玩笑。”
喻青嫣聽後只淡淡一哂,提筆寫下幾字,重新放到他的面前去。
陸秦雲心中微動,定睛一看,只見上面用娟秀的字寫着:浮生一夢君同我,都是槐安未醒人。
作者有話說:
*出自省吾齋主人《螞蟻》
第59章 他打翻了她辛辛苦苦做好的荷花酥,也打翻了她最真摯的一番心意。這句詩不明不白的, 意有所指,但是陸秦雲何其聰明, 幾乎是轉瞬便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那一刻, 喻青嫣敏銳地感覺到面前人對她的态度變了,從之前漫不經心的敷衍,到現在隔空投來的側目。
她甚至感受到了從對方身上傳來的淡淡殺意。
然而只不過一晃眼時間, 陸秦雲便恢複了先前的從容,仿佛剛剛外露的情緒只不過是喻青嫣的錯覺。
喻青嫣松了松脊背, 心裏微微有些打起鼓來, 方才她只是照着看到的東西實話實說而已,不知道是哪裏惹到了對方。
她哪裏知道, 現下她頂着宋含婷這個大學士嫡女的身份, 和陸秦雲說這些, 無異于是在試探他的立場和忠心。
孫禮的耳目衆多,別說是在這大學士府裏, 哪怕是在戒備森嚴的寺□□邸, 也遍布着不少眼線。甚至連面前這自以為隐蔽的會面,實際上也在他的監視內。
什麽槐安未醒人。
陸秦雲唇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掌心一用力, 手中的碎紙瞬間化為齑粉, 從他修長的指縫中細細漏下。
“小姐今日同陸某說的話,陸某權當作沒聽過。今日議事,所談論的都是朝中要事,不是兒戲, 還望小姐不要過度解讀。”
聞言, 喻青嫣有些頭疼地錘了錘額。
真是的, 若不是他急着要走, 她又何必要拿這個激他。
眼下不僅沒完成宋含婷所交代的事,還把人家惹生氣了。要是因此他再也不來大學士府,宋含婷估計回頭就把她一屁股揣出大學士府。
于是喻青嫣又馬不停蹄地遞了張紙過去。
[大人別生氣,應該是我之前不小心看錯了。這樣吧,我看大人方才在席上只喝了幾杯薄酒,都沒吃什麽,現在想必也餓了吧,我請你吃糕點。]
還不等陸秦雲看完,屏風後已經遞過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這不是宋含婷備下的,是喻青嫣昨晚吃剩下的幾塊荷花酥。她大病初愈,體虛身弱,大夫說要随時備些蜜餞糖果在身上,以防驟然起身,氣血不暢昏倒在地。
今早出來得急,秋霜什麽也沒來得及準備,喻青嫣順手就把這幾塊剩下的糕點擄來了,本想着當作早膳用了,沒想到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陸秦雲面色有些古怪地看着放在面前的紙包,饒是在官場浸淫了幾年,處事圓滑的他,此刻也沒猜明白面前這位大學士嫡女是何用意。
她剛剛不是還在試探他的立場嗎?
難道這糕點也是她用計試探的一環?
這廂他還在驚疑不定,那邊喻青嫣的手已經舉酸了,她不知道這位大人到底在躊躇什麽,橫豎只不過是一塊糕點而已,難道他還懷疑她給他下了毒不成?
遲遲未見他有所動作,喻青嫣幹脆将油紙包打開,随意揩了一塊,撩起面紗,放進嘴裏咬了一大口,末了還和他展示了一下那咬了大半塊的糕點。
陸秦雲被她這一系列動作吸引了注意力,目光不由自主地掠過她咬過的這塊糕點,糕點上還殘留着喻青嫣的牙印子,張牙舞爪的,仿佛無聲地在說:看見沒,沒毒!
幾乎無法控制的,陸秦雲輕輕勾了一下唇角。
他發現今日他見到的宋家大小姐,同他之前見過的,好像很不一樣。
今日的她有些莽撞,也有些直白的嬌憨,雖說隔着一塊屏風,看不清楚對方的樣子,但他竟然能從腦海裏勾勒出來一張鮮活生動的臉來。
鬼使神差地,向來警惕心強,不吃外面任何食物的他,居然破天荒伸手接過了一塊糕點。
他垂眸咬了一小口,入口後神情愣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是荷花酥。
他已經快有三四年沒碰過荷花酥了。
從前他的嫣兒最喜歡吃的就是荷花酥,每次來他家裏看阿婆,總提着滿滿一盒荷花酥上門。
糕點甜膩,阿婆吃不了,他也不嗜甜食,就這麽放在櫥櫃裏頭,天氣熱沒過兩天就壞了,還招來許多蠅子。
那時他家剛家道中落,心氣頗高,一邊腆着臉拿着喻家撥給他救濟,一邊在心中疑心着喻青嫣是不是要抛下他,另覓佳婿。
這荷花酥就成了當時他宣洩害怕的導火索。
在喻青嫣又一次高高興興地帶了荷花酥登門來時,他冷酷地伸手打翻了食盒,任由那些精致可愛的糕點滾落在地,沾上了泥點。
當時喻青嫣的表情看着大抵是有些難過的,但當時自私的他并沒有發覺,反而沖着她大發雷霆,帶着點刁難地責問她為什麽不知道他壓根不愛吃荷花酥。
後來他才知道,這些糕點都是她親手做的,明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小姐,為了他特地去坊間學,手上都被火燎了好幾個泡。
他打翻了她辛辛苦苦做好的荷花酥,也打翻了她最真摯的一番心意。
滿腔期待,盡數落空。
……
嘴裏還殘留的甜膩味,像是在不斷地提醒着他當初的不識好歹。
陸秦雲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伸手給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巴掌。
這聲響吓了屏風後的喻青嫣一跳,她也不知道對方突然抽什麽瘋,吃糕點吃着吃着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考慮到還要繼續博得這個男人的好感,她拿起筆在紙面上飛快地寫下了問候。
[陸大人,你沒事吧?]
陸秦雲這才像是如夢初醒一般回過神,眼中情緒極度壓抑着,慢一拍答:“無事,是陸某失态。”
意識到在此處耽擱地有些久,他很快向着喻青嫣彬彬有禮地請辭:“今日多謝小姐的款待,陸某還有事,恕不能作陪了。”
喻青嫣估摸着時候也差不多了,于是矜持地颔了颔首,有些憂愁地目送着他大步離開。
等到陸秦雲一走,藏身在一旁的婵娟和宋含婷立刻迎了上來。
喻青嫣一把摘了熱得要命的面紗,往自己臉上扇了扇風。
“如何?”宋含婷迫不及待地詢問道。
面對她期待的眼神,喻青嫣扇風的動作都遲疑了片刻,最後只能硬着頭皮有些惴惴不安地說道:“呃……他好像對詩詞歌賦并不感興趣,也許可能下次不會再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