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慕策之似有所覺地擡起頭來

适逢汴京一年一度的重大佳節, 街道也比往日要更喧鬧幾分,吆喝聲從馬車外漏進來, 惹得喻青嫣心尖微癢, 時不時想擡起車窗子往外看。

陸秦雲知道她喜歡熱鬧,也不攔着,反而貼心地從後頭伸出手虛扶, 穩固地替她抵住了沉重的木窗。

喻青嫣展目望去,正好看見成群結隊的雜耍藝伎自他們馬車前經過, 其中一名頭帶白布巾的大漢, 仰頭豪氣萬丈地灌下一碗黃湯,對着手中持着的炬火噴嗤而出, 嘴中驚奇地吞吐出火焰來。那火勢眨眼燎原, 變幻萬千, 如一條粗壯的地龍般瞬間沖出好遠。

喻青嫣離得比較近,那火舌更仿佛近在咫尺一般, 映紅了她細白的臉頰。

陸秦雲臉色一變, 單手攬過她的後腦,将她一把拉進懷裏,緊接着眼疾手快地關上了窗戶。

“沒事吧?”他有些緊張地查看她的臉。

喻青嫣驚魂未定地将臉從他胸膛前擡起, 但眼中沒見任何害怕之色, 雙眸中反而盛着滿滿的興奮感。

“子舟!他這是如何做到的?我也想去試試!”

陸秦雲見她無事,隐松了一口氣,随後略微思索,答:“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應該是在口中提前含了松油一類的易燃物, 以氣吹之, 便可燃燒騰火。”

他頓了頓, 似乎是怕喻青嫣真的跑去嘗試,添了一句:“不過這畢竟是別人看家吃飯的本領,不會随意交代底細,還是不要去打攪為好。”

他一副諄諄教導的口吻,喻青嫣就算是真想去,此刻也偃旗息鼓了,她的眉毛耷拉下來,悻悻道:“聽你的,我們還是等會兒去放燈吧。”

陸秦雲淡淡揚唇笑了笑,無比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很快,馬車緩緩停下來。大家一個接着一個在繁華的鬧市街頭步下車,舉目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接下來的路程,就得由錦娘帶着我們去了,”喻青嫣走到李錦娘身側,輕輕挽住了她的胳膊,“她去年來過這裏,說是發現一家色香味俱全的酒樓,名喚千金醉,店裏頭有道叫做蟹釀橙的名菜,清爽醉人,很是新鮮,保管你們吃後念念不忘。”

李錦娘眯起眼睛,露出一個笑渦來:“嫣姐姐明明自個兒都未曾去過,卻将這道菜誇得天花亂墜,若是等會你們嘗了發現不合口味,那我可罪過大了。”

“怎麽會呢,”喻青嫣輕捏了一下她的臉,“等會兒我就給你當個捧哏,閉着眼睛嘗,不管嘴中吃到什麽口味,先胡亂誇一氣給你長長面!”

她們二人笑笑鬧鬧的走在前頭帶路,很快來到了千金醉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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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過了一年,原本小小的門店已經在汴京順利站穩了腳跟,酒樓門前門庭若市,往來的賓客絡繹不絕,看模樣都是來歡慶佳節的。

李錦娘同這家酒樓的掌櫃相識,提前打過一聲招呼,不必特地站在戶外等候。很快就有一個小厮打扮的人走過來招呼,殷勤地領着他們去了二層的一間包間。

這個位置正好臨湖,風格走雅路,壁上挂着名家的字畫,為了配合佳節氛圍,店內特地點燃了柚皮做成的線香,房內充斥着一股苦澀又淡雅的清香。

桌上的酒水菜肴皆已齊備,大家團團圍坐着,就連秋霜餘南餘北等人,今日都被破格允許一同入座。

喻青嫣晚間一向少食,給面子地嘗過那道蟹釀橙後,便放下了筷箸,興味闌珊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應得今日氣氛好,她被陸秦雲特許飲了些桂花薄酒,很快便變得眼神星亮,雙頰緋紅。

陸秦雲坐在她身旁,見狀,特意起身給她盛了一碗開胃什錦蝦仁豆腐羹,上頭用蔥花裝點着,色澤鮮亮,光瞧着便讓人食指大動。

然而她盯着那碗羹湯,卻遲遲未擡手接過來,偏頭與他對視時,眼中染上了一點無言的哀怨。

陸秦雲意料之內地輕笑了一聲,很快叫人拿來一個幹淨的木勺,替她一點一點将羹上撒着的青蔥末都仔細挑幹淨,随後擱放在她的面前。

這一次,喻青嫣總算沒拒絕,乖乖低頭慢吞吞地喝了起來。

雖說飯桌上大家都各吃各的,但陸秦雲畢竟坐在主位,無論做什麽都惹人注目。他們二人這點互動,自然也逃不過有心人的眼睛。

一旁的李錦娘瞧見這一幕,有些食不知味地黯然垂下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戳着碗中的飯。

而正對着他們而坐的喻青荷卻是眼中眸光一閃,盯着喻青嫣那姣好的側顏,腦中忽然開始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很久前的往事。

——好巧不巧,從前她那嫡出的繼妹,自小也是養尊處優慣了,半點不碰蔥姜一類的東西。即便是已經吃進嘴裏的,也會毫不猶豫地挑剔皺眉吐出來。

喻青荷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當初她剛從貧困的鄉野被接回喻家,大家第一次圍坐在飯桌前一齊用飯。她從未經歷過這般場面,怕出什麽岔子給母親丢人,于是心中惴惴難安,不敢胡亂浪費,撐着肚子将碗中的飯菜吃了個幹淨。

而那時喻青嫣就落坐在她兩個位置外,舉止優雅沉穩,先是講究地将碗裏的那些蔥姜仔細挑了一堆,提筷後每一道菜都淺嘗辄止,很快便飽了,可謂是将慢條斯理這幾個字做到了極致。

後來喻青荷偶然聽見府裏的下人們在背地裏偷偷嘲笑她,說只有喻青嫣那樣的才是精細的小姐做派,而她卻像外頭好幾日沒吃過飯的窮叫花子,半點禮數都不講究。

因為虛榮心作祟,自那之後,喻青荷便再也沒将碗中的飯菜全數用完。她喜歡吃蔥姜,但每每在人前,總是推脫自己從不吃味重之物,久而久之,她甚至都快忘記,自己喜歡的究竟是什麽了。

喻青荷回過神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望向喻青嫣的目光,便變得嫉恨又銳利。

從前的繼妹同她争也就罷了,反正身死如燈滅,陸秦雲再怎麽記挂她,她也只是個不能再開口說話的死人。可偏偏現在,連長得像的替身也要同她争,那叫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喻青嫣隐約察覺到她的目光,心下微冷,擡起頭來轉移話題:“對了,錦娘,方才我見對面湖岸邊已經泊了好幾盞船燈,你說現在是不是可以去放燈了?”

“啊?……啊對,已經到了戌時,确實是可以去放燈了。”李錦娘偷偷瞥了陸秦雲一眼,随後怯怯地回答。

“那正好,我也吃飽了,你們繼續用,我先下去逛逛。”喻青嫣飛速站起身來,顧不上征求陸秦雲同意,便獨自一人下了樓。

在她之後,李錦娘也咬了咬唇站起來:“那邊人多,我陪着嫣姐姐一塊去。”說完,也跟了過去。

陸秦雲擡眸掃過飯桌,見衆人也用得差不多了,施施然地一撂筷箸,正要起身。

那邊的喻青荷卻搶先一步,起身走至他的身側,堵住了他的去路:“子舟哥哥。”

陸秦雲的眉峰輕皺,眼中殘餘的那點溫柔瞬間破碎了,回頭只餘下一片濃濃的冷峻:“我很早便同你說過,不要這麽喚我。”

“可是小時候我和青嫣,都是這樣一起喚你的。”

喻青荷見他仍舊無動于衷的側臉,不由得有些急了:“我知道在你心裏,無人能同青嫣相比,可現下這個女人身份來歷不明,很難說是不是存了一些旁的心思,若是将她一直留在身邊,恐會對你不利——”

話還未說完,就被陸秦雲不耐煩地伸手打斷:“現下嫣兒的記憶還未恢複,我不希望她聽到你今日所言。”

“她是你妹妹,喻青荷,我希望你能夠像小時候一樣,好好待她。”

聞言,喻青荷有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雙眼,尖銳道:“她才不是我妹妹!真正的喻青嫣早已經死了,她們兩人只不過是恰好容貌相似罷了!人死不能複生,當初我們都親眼看着她下了葬,她絕不可能還活着,你現在只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以為這樣她便能夠回到你身邊!”

陸秦雲那雙漂亮的狐貍眼冷冷地盯着她:“随你如何想,她便是嫣兒,信不信由你。”

他一把推開面前擋路的女人,拂袖而去。

喻青荷被推得身子狼狽一歪,幸好被綠柳及時扶住。她垂在衣側的手攥起,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時值此刻,她才覺得陸秦雲是真的瘋魔了,他明明那麽痛恨被人利用,半生汲汲營營,活得謹慎又小心,如今卻為了一個早就死去的女人,心甘情願被人耍得團團轉。

她眼中的晦暗越來越深,洶湧成海,望着窗外那個站在花燈鋪子前的少女身影,心中漸漸升騰起了一陣殺意。

無論這女子到底是誰,若是想要和她鬥,同她搶陸秦雲,最終結局,都只有死路一條。

話說回另一頭,喻青嫣獨自一人走出千金醉。

跻身在人群中,她才感覺渾身一松,那圍繞在身旁揮之不去的陰冷感終于消散了。

她其實并不害怕喻青荷,就算她使出的手段再卑劣,她總能找到個由頭将她趕回西郊去。但不知何緣故,當她獨自面對喻青荷時,總會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懼意,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怎麽壓也壓不住。

漫無目的地放空之際,忽然聽見隔壁攤位的攤主朗聲問她,要不要看一看燈。

喻青嫣回過神,低頭看那些近在咫尺的燈籠。

攤主手藝活不錯,做出來的花燈和動物燈籠皆是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一盞蓮花燈,小巧玲珑的一朵放置在燈環裏,晶瑩剔透的花瓣徐徐展開,下面是裝飾的片狀荷葉,鈴铛做成的流蘇墜子挂在燈底部,提着走動時還會清脆作響,簡直做得精致又美觀。

喻青嫣愛不釋手地來回看了好幾遭,正要掏出錢買,發現荷包沒待在身邊,身上身無分文,于是只能忍痛無比失落地将燈重新放了回去。

回身忽見身旁許多人争先恐後地湧着從她身旁經過,亂作一團地往湖岸上的拱橋而去,更有甚者還推了喻青嫣一把,将她硬生生擠到了街邊。

她感到莫名,不解地攔住其中一個人詢問道:“大伯,前面發生何事?為何這麽多人啊?”

那男子原本有些不耐煩,看見喻青嫣着實懵懂的臉後,語氣又緩和了不少:“這汴京第一公子慕世子的燈船馬上要過橋了,大家都想着一睹世子殿下的無雙姿容。哎呀,姑娘,你先別拉着我了,我還要趕着去占個好位置呢!”

說罷,急急掙開喻青嫣的手,緊随着後人的腳步往橋上去了。

第一公子?

喻青嫣聽見這個響當當的名號,先前郁悶的心情瞬間一掃而空,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一同擠到了橋上。

她身材嬌小,洶湧的人海非但沒有将她擠走,反而令她循了個空檔,極其順利地擠到了人潮的最前端。

眼前豁然開闊,臨湖的風吹拂起她的額發。

沿岸懸挂着齊整的燈燭,照亮了晚間的水面。

遠遠可見一條載滿鮮花,張燈結彩的畫舫往這頭飛快駛來,離得近了,隐隐可見舫上綠窗朱戶和那雕梁畫棟的彩柱,湖面上傳來低低的管弦琵琶樂,應是樂伎們在房內奏樂,端得是氣派華麗非常。

而那畫舫的甲板上,立着一道月白影子,想必便是大家翹首以盼的那位世子殿下。

他臨風立在滿船的花瓣中,那雙熔金一般的眼中神情淡淡,滿目漠然,如同居高臨下的神祇,半分不染紅塵。

橋上有許多姑娘家芳心暗動,悄悄命人寫了些詩筏,綁上彩帶,擲在他的腳邊。他壓根不屑于低頭去看,始終目視前方,對這些紛擾不為所動。

許是喻青嫣投來的目光過于直白,叫人難以忽視。在這漫天落下的缤紛裏,慕策之似有所覺擡起頭來,同橋上支着下颔看熱鬧的她不期然對上了視線。

那一瞬間,他渾身僵直,瞳孔不敢置信地一縮,臉上那張亘古不化的面具在見到她的那一刻,驟然龜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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