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不要亂碰!”
喻青嫣第二日是從床上驚醒的。
屋外的梅花花枝影影綽綽地探進窗镛裏, 有幾片深紅色的梅瓣落在書桌陳放着的書卷裏。
喻青嫣剛動了下唇想要喊人,唇上卻傳來陣不可忽略的隐隐刺疼, 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連忙下床走到銅鏡前仔細端詳了一番。
只見她的唇瓣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道破了皮的小口子,她的唇色原本便淺,這一點傷橫亘在上頭便顯得格外惹人注目。
雲綠聽到動靜從門外推門而入, 滿臉神秘的笑意,看見她唇上的傷, 那笑意便顯得越發深了:“姑娘可知, 昨晚可是殿下将你一路抱回裏屋的。”
喻青嫣正覺頭疼欲裂,聞言敲着腦袋的動作頓住, 有關昨夜的記憶回溯了幾分。
她依稀記得昨日他們同慕鳳毓去了玉京樓, 結果慕鳳毓才剛飲了一杯酒便撐不住, 胡亂地說了許多醉話,無奈之下她只能夠将她先行送回了宮裏。
之後便……
喻青嫣只覺心跳撲簌跳得飛快, 撐着臉捂住了不知何時變得一片通紅的臉頰。
昨夜她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勇氣, 借着紛雜絢麗的煙火,趁機同慕策之表明了心意。
她原以為周遭聲響如此之大,他應當是聽不清楚她所說的話的。
沒想到才剛想将身子撤開, 便被他不由分說地一把捏住了下巴, 眼睛直直望進她的眼底,令她絲毫閃避不得,不容置喙道:“方才的話,我沒聽得太清, 再說一次。”
喻青嫣開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指着他身後的煙火, 顧左右而言他道:“殿下你快看, 窗外好美,我長這麽大,還未曾看過這樣盛大的煙火。”
“阿嫣。”慕策之沉沉喚了她一聲。
“嗯?怎麽了?”喻青嫣帶着笑意回眸,眼中還殘留着未褪的歡欣之色。
“我也心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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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策之飛快地說完,耳廓悄然紅了,随及那雙熔金色的琥珀眸子有些不安地盯着她,生怕在她臉上找出一絲反悔的情緒來。
他在害怕。
怕她只是說笑,亦或是自己幻聽,怕在這場盛大幻夢的煙火下,一切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意識到這點,喻青嫣愣了一下,随後捧起了他那張清俊孤高的臉,主動将唇瓣貼了上去,笨拙而又毫無章法地将幾個細碎的吻落在他的下巴處。
慕策之微微睜大了雙眼,那雙熔金色的瞳中劃過片刻的錯愕,似乎對她的舉動感到有些不可置信。然而很快,這點情緒便被重重的暗色所淹沒。他低頭重新覆上喻青嫣的唇,若說先前還顧忌着有所保留,如今便是徹底放開來,他雙手禁锢着她的腰,恨不得将她直接拆吞入腹。
灼熱的呼吸糾纏間,喻青嫣只覺得唇上忽然一疼,似乎是被人克制不住不慎咬了一口,她迷蒙的眼神終于清醒了幾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腿軟得快要站不住,幾乎整個人都被慕策之牢牢圈在懷中才沒有掉下去。
之後又被慕策之纏着哄着親了幾次,甚至有幾次他含了幾口桌上剩下的梨花白,傾身渡到她的口中。
喻青嫣自诩酒量還算是不錯,但是被這種方式灌了幾杯,也不免覺得整個身子飄飄然的,眼前朦胧一片。
之後的事情她記不太清晰,只能隐約記得是慕策之将她小心翼翼地攬着抱回來的,她幾乎是剛沾上床邊睡着了,一覺睡到了現在。
喻青嫣接過雲綠遞過來的水,含在嘴中漱了漱口,僅僅是吐水這樣一個小小的舉動,便疼得她眉角直抽。
她對着鏡子反複端詳了一番,用細粉撲蓋了好幾次,才勉強将這道傷給遮住。
洗漱完畢,喻青嫣吩咐雲綠收拾一下行李。
她馬上便要進宮去陪慕鳳毓,但是卻舍不得已用慣了王府的一些物件,目光一樣一樣掃過去,不論是那床幔下的為了緩解她失眠之症特意熏過安神草藥的軟枕,亦或是在桌案上額外雕刻了棋盤紋樣的小幾,再或是為她最愛喝的雲頂毛尖配好的那套青釉燒藍瓷杯,皆無法割舍。
雲綠見她目光躊躇,不由得和聲細語笑道:“姑娘可別是舍不得出府了。”
喻青嫣沒有說話,目光掠過桌案上擺着的那支紫毫,試了試手感,只覺得重量輕了不少,她驚疑道:“雲綠,是否有人動過我的筆?”
雲綠連忙上前一步将筆給接過來察看,沒過片刻便神色一松:“是殿下吩咐換的。”
“這屋子空置了好長一段時日,雖然平日裏都有丫鬟來定期做灑掃,但這毛筆卻是個易損耗的玩意兒,不過一載光景,這上頭的毫毛便脫了不少。”
“殿下說姑娘你平日便喜愛寫寫畫畫的,既然住回府裏,定然是要使的。只是這新筆總歸是不如使了一段時間的舊筆,故而這支筆先前一直是殿下在用,等到他用到有幾分順手,這才派雲綠洗淨了拿到姑娘房內。”
喻青嫣撫着這杆筆直的筆身,恍惚間像是握住了慕策之那雙帶些微涼的手掌,神色有些忪怔。
雲綠見她目光觸動,更是如數家珍地倒豆子般繼續說道:“不止是這些,還有姑娘最近有些頭疼睡不好,殿下吩咐奴婢每日都要将姑娘的枕子取出來用安神香包熏上一熏;姑娘喜歡插瓶,但是屋裏這瓷瓶容易被衣袖帶倒,萬一摔裂碰傷便不好了,于是特地換了個不易碎的。”
“這些瑣事若不是雲綠特地記下,擱殿下的性子,定然是不會和姑娘提起的。他向來面冷心熱,姑娘可別嫌他清冷寡趣,實際上殿下心地可好着呢。”
喻青嫣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盡量用輕快的語氣道:“雲綠,你所說的這些,到時全都收拾起來吧。”
“可是雲綠聽鳳毓公主派來的榮慧姑姑說,長樂宮裏頭吃穿不愁,該準備的早給姑娘備齊了,要雲綠将東西都備得精簡些呢!”
喻青嫣仍舊堅持道:“既叫你收便收起來。”
頓了一會兒,她補充道:“我只用得慣府裏的。”
即便是口上說得灑脫,喻青嫣心裏頭清楚,她對于進宮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
而慕策之也逐漸變得忙碌了起來,一連好幾日都要到夜深了才能夠回府。
喻青嫣知曉定是陸秦雲那日回去又同孫禮說了些什麽。正如慕策之所言,如今雖然閹黨得勢,但朝中還有許多老臣曾與晉王共事,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做表态明哲保身,卻也不是像當初宋府那種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俗話說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便是看在當初晉王的面子上,他們這群成精的老狐貍也會出手相助。畢竟若是連晉王府都抵禦不住風浪倒塌,那接下來又輪到何人便未曾可知。
可即便如此,慕策之私下會見重烨,本就是一種對孫禮權勢的極大挑釁,即便孫禮無法弄垮他,也要鐵了心讓他放點血。
盡管慕策之每次回來都刻意調整過,但依然被喻青嫣一眼看出臉色不太好看。她沒有置身朝政,對裏頭的波詭雲谲也涉獵不多,幫不上太大的忙,只能無言地将他的手攏在自己的臉頰上,用自己身上微薄的暖意努力焐熱他。
然而這舉動往往做着做着就變了味道,慕策之用那帶着涼意的手指擡起她的下巴,将只穿着掏薄薄裏衣的她圈在角落裏,低下頭克制地輕吻上她的唇瓣。
這似乎是他們這幾日來心照不宣的一個約定,喻青嫣睜開眼睛偷偷瞧他因為動情而變得越發濡濕的眉眼,他的眼尾浮現出一絲純情的薄紅,唇齒卻不留情面地征伐過她的每一寸角落,輾轉間溢出些許暧昧的聲響。
前幾次喻青嫣都是順着地仰起臉承受親吻,她這般乖,慕策之也偶爾會有些失控的時候,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僵直着身子,不動聲色地将腦袋埋在她的肩窩上,原本握在她細腰上的手也松開了,撫了撫她淩亂的額發,不甚自在地悶聲道:“阿嫣,你先睡,我去外頭呆一會兒。”
然而今日他欲要退開身子的時候,喻青嫣卻一把按住了他的手,目光透出幾分倔意。
她擡起身來,用唇故意輕輕觸碰他滑動的喉結,伸手滑進他敞開的衣領中,眼睛明亮而勾人。
慕策之猝不及防地悶哼了一聲,身子瞬間繃緊了,一把抓住了她作亂的手,呵斥道:“不要亂碰!”
喻青嫣充耳不聞,整個身子都和他毫無阻礙地緊貼着,臉頰挨着他的胸膛,那股暖香将慕策之徹底包裹,明明是嚴寒的冬日,兩人身上卻不約而同地滲出了許多潮濕的汗。
慕策之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嘆息了一聲将她攬抱進懷裏:“阿嫣,你在後悔?”
只一句,便讓喻青嫣的眼眶徹底紅了,坦率地承認道:“嗯,雖然去宮裏只不過短短幾日的光景,可我發現竟然有些舍不得離開這裏。”
聞言,慕策之将她抱得更加緊了幾分,似乎要将她揉進骨頭裏,他苦笑一聲,嘲道:“如此說來,最該後悔的人應當是我吧。”
喻青嫣沒有作聲,數着男人穩健而急促的心跳聲,無聲地回抱得更加用力。
這一夜,他們幾乎是彼此相擁着入眠。
第105章 我們要做的,從來不是妥協,而是拼盡全力的反抗。隔日便是喻青嫣進宮的日子。
她蜷縮在慕策之懷中安穩地睡了一整夜, 哪怕是有意打算提前起床,也沒敵過困倦的睡意。恍惚間只感覺到一個缱绻的吻落在她的眼皮上, 緊接着傳來他沙啞的嗓音:“時辰還早, 繼續睡一會兒。”
于是喻青嫣翻了個身,重新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會兒便睡到了辰時,等到雲綠将一切打點好來敲她的房門才悠悠轉醒。
她這一覺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下床時神采奕奕,就連前幾日的糾結情緒都一掃而空, 在雲綠的服侍下很快更換好了衣物。
這一趟進宮, 她的身份是鳳毓公主在民間欽點入宮服侍的女醫,故而無論是所帶行李亦或是服侍都不能夠太過鋪張, 只能換上榮慧從宮中帶出來的簡單宮裝。
所幸她所需要帶的東西都由雲綠提前打點好偷摸着送入宮中了, 如今她只要跟着榮慧安全順利進宮便是。
宮裏不比宮外, 所言所行皆受宮規局限,若是行差踏錯, 給慕鳳毓不必要的麻煩不說, 還可能會有性命之憂。她勒令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跟着榮慧上了馬車。
雲綠是不能夠進宮的,只能站在府門前依依不舍同她送別, 扒着馬車門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姑娘可要早日回來, 雲綠在王府等着姑娘。”
“一定會的。”喻青嫣笑着揉了一下她的腦袋。
同雲綠和晉王府短暫做了告別,馬車便不再停留,馬不停蹄地載着她們二人進宮。
這段路格外漫長,喻青嫣特意留了個心眼, 每過一道關卡, 便掀開簾往外張望一眼。
身旁的榮慧輕言和宮裏頭的禁軍解釋,并且出示身上帶着的宮牌,禁軍掀開馬車的車簾确認一眼喻青嫣的臉,這才肯放行。
好不容易行過了這一段路,這輛華蓋馬車終于順利地停在了長樂宮宮外,喻青嫣掀開簾子跳下馬車。
她已經不是第一回 來到這裏了,早在很久之前,她便替劉長辭轉交過一樣東西,得知慕鳳毓住在此處時,還特意留了一塊繡好的帕子,讓榮慧轉交給她。
只是看上次慕鳳毓見到她的神色,仿佛全然沒收到過此物。
恰好現在有了詢問的機會,喻青嫣邊往宮裏頭走,邊側身問身旁的榮慧:“姑姑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交予你的那塊帕子?”
這東西實在是有些年份久遠,榮慧足足回憶了好一會兒,才恍然答:“自是記得的。”
“不知姑姑那時可将帕子交給了公主殿下?”
“未曾,”榮慧提裙跨過一道高高的門檻,有些頗為不好意思地笑道,“當初是想替姑娘将帕子轉交給殿下。只是在姑娘走後不久,春華殿的一名公公便來将東西讨了去,再也沒還回來。”
“我原本還想托人告知你一聲,當時卻忘了問起你的名諱與住處,這事便這般耽擱了下來。”
原本聽到公公這兩個字,喻青嫣心中便已有了大概的猜想。等到她說完,她幾乎便可以完全篤定當初拿走她的手帕的人就是陸秦雲。
怪不得他這麽早便知曉了她的身份。
喻青嫣暗自唏噓了一聲,眼見着榮慧帶着她穿過最後一道門,止步于門外向她作請:“喻大夫,殿下就在裏頭候着。”
她回過神,點了點頭,獨自掀開下擺跨進了正殿裏。
宮裏頭無論是點熏缭繞的沉香,還是放在木架上的華貴擺件,亦或是随處可見的橫梁浮雕,栩栩如生的仕女屏風,無一不透露着一股精致奢靡的氣息。
長樂宮雖只有一位未出閣的公主居住,卻也因慕鳳毓頗受榮寵的緣故,建造得寬敞舒适,宮裏配了八名丫鬟,最得力能幹的那一位便是榮慧,除此之外還有榮華,榮言等。
往後負責照顧她起居的便是那名叫做榮言的婢女。
不出片刻,慕鳳毓也從後殿姍姍來遲。
她剛去慈寧宮和太後禮了半個時辰的佛事,回來後姿态從容地坐着同喻青嫣詢問了幾句,很快便借口要仔細聊聊,将身邊的人盡數支了出去。
等到屋裏頭的人都基本走光了,她才飛快地從主位椅子上下來,一邊捏着酸疼的肩膀,一邊挪到了喻青嫣的身側,抱怨道:“這公主可真不是人當的,處處都要講究禮儀禮數,規矩少做一分都不行,本宮總覺得是他們當初找錯了人,說不定真正的慕氏血親另有其人。”
“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在這裏胡言亂語,小心叫別人聽見。”喻青嫣皆笑啼非地伸手将她按在了座位上,細指輕車熟路地搭上她的脈搏安靜探聽。
這大夫身份不過是當時情急之下胡亂安的,慕鳳毓原也沒想着要喻青嫣真的替她瞧病,她不太自在地想要收回手:“只是演個戲做做樣子罷了,沒必要真的問診吧。”
“舉手之勞,”喻青嫣将她的心思一眼看穿,壓根不買她的賬,繼續強壓着她的腕子凝神傾聽,“即便是裝,也得裝出點樣子來,不然若某日真有人較真詢問起來,我怕是對你如今的身體狀況還一無所知,只能夠順口胡謅幾句。”
說罷,她便八風不動地閉上雙眸,也不再同慕鳳毓繼續交談,而是專心地探聽她的脈息。
沒想到,這一探還真被她瞧出了些許毛病來。
她蹙起眉頭問道:“最近你可會時不時覺得有些頭暈?”
“并未,”慕鳳毓想也不想地否決了,“除了上次同你們二人去了趟玉京樓,喝醉了睡醒後覺得有幾分宿醉的頭疼,除此之外,并未覺得頭暈。”
“不應當啊……”喻青嫣皺緊了眉,将神色都嚴肅了幾分,“佩佩,你莫要開玩笑,好好想想,仔細答我,究竟有沒有覺得頭暈。”
慕鳳毓見她動了真格,将玩笑的神色收斂了去,認真地追憶一陣,這才不确定地答:“經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那麽點兒……”
“我原先以為是自己在夜間沒睡好,所以才會覺得有些頭暈目眩的,可是最近好像腦袋昏沉的時候越來越多了,就在方才,我陪着太後禮佛,起身的時候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若不是有旁人扶着,怕是直接撞到了香臺上。”
“果然,”喻青嫣将手伸了回來,目光變得鄭重極了,“你怕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吸了些許毒霧。此藥在尋常時候并不會表現出什麽特殊體征,可若是再熏聞鼠尾草,怕是會短暫地陷入昏睡。看來這幾日,我要好好檢查你屋內點的熏香了。”
“關于下毒之人……你可有些頭緒?”
“暫時還不确定,但是,若是能夠讓我見到聖上,說不定我的猜測就能夠确認了。”
“你的意思是……”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心裏頭的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不過很快,慕鳳毓便松懈了神情,扯着她的胳膊道:“好了,你才剛來長樂宮,不要光想着給人瞧病了。你想見我父皇,這又有何難,明日我便給你安排。好不容易進宮一趟,總是要去各處好好走動走動,逛上一逛,看一看這紫禁城內與宮外,究竟有何不同。”
她主動挽上喻青嫣的胳膊,帶着滿臉笑意地催促道:“走罷,本宮……我先帶你去你的住處好好看看。”
喻青嫣拗不過她,被她拖拽着前進了兩步,無可奈何地笑道:“好,好,你先松開我,我随你去便是了。”
她們二人相攜着,正想往府外走去,便聽見外頭的榮慧急促地敲了一下門,語調快速地向慕鳳毓禀告道:“殿下,孫督公聽說你前幾日将禮教嬷嬷給關進馬車裏,還不許她再繼續跟着您,這廂乘着車辇特地往長樂宮趕來了。”
“放肆!”慕鳳毓氣得柳眉倒豎,“一個閹黨奴才罷了,竟然敢對本宮頤指氣使,難不成是如今手握着太多的權柄,令他昏了頭,現在甚至都分不清主仆尊卑了嗎?”
榮慧在外頭噤了聲,紗窗外透出的身影埋得更低了幾分,只能提醒道:“殿下這些話說給奴婢聽聽也便罷了,可不能當着孫督公的面說,如今督公的轎辇已在長樂宮外等着,若是公主實在是不想見,奴婢就推脫說殿下身體不适,替殿下前去回絕了督公。”
慕鳳毓将猶豫的目光遞向了身旁陷入沉思的喻青嫣,見她淡淡地沖自己點了一下頭,似乎是默許的意思。于是咬了咬牙,不慎情願地答應道:“既然已至宮門外,那便讓他進來吧。”
話音剛落,榮慧便眼見着松了一大口氣,很快領命前去迎接了。
而慕鳳毓卻一掃先前的樂觀,變得有些焦躁不安起來,幾次擡眼望向門廊的盡頭,似乎是很懼怕同孫禮打交道。
這讓喻青嫣不禁生出了些許好奇,她雖從別人口中聽過許多次孫禮的名諱,卻從未與他真正見過一面,對于他的印象,也大多出自他人之口。
如今終于能夠得以一見,她的心中竟也有幾分莫名的緊張。
沒過多久,便見幾個侍女打開宮門,将一名身着青色蟒帶袍衫,約莫四五十歲的一名中年男子給迎了進來。
也許不能夠真正稱他為男子,因為他的長相極其陰柔,甚至是有些女相,就連皮膚的膚色也較之尋常人要白上三分。望着人的眼神并不似喻青嫣想象中那般倨傲鋒利,而是帶着幾分與之不符的和煦,那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的模樣,幾乎和陸秦雲如出一轍。
也是奇怪,他并未流露出幾分久居人上的氣場,但喻青嫣在看見他的第一眼時便生出幾分頭皮發麻之感,只是他的眼神微微掃過,竟從心底生出一種被毒蛇咬了一口的錯覺。
喻青嫣往後退了幾步,與孫禮拉開了距離,只在旁邊聽慕鳳毓與他稍稍寒暄了兩句。
“聽說四殿下對奴才送來的教養嬷嬷十分不滿意,甚至将她關在馬車裏,一關便是好幾個時辰?”
“是那嬷嬷自己說的,若是完不成任務,便要以死謝罪,本宮這是為了她好,若真的以死謝罪,弄髒了本宮的馬車,那可不好了。”慕鳳毓那雙精致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絲毫不畏懼地盯着他。
孫禮淡淡呵笑一聲:“即是如此,是奴才禦下無方,沖撞了公主。”
他頭也不回地同身後之人授首示意了一下,那小太監很快領命而去,将那教養嬷嬷帶來綁在殿外的凳上,指使了宮中侍衛,讓他們持着足有腿粗的棍棒往她的脊柱上用力揮打下去。
正常人都忍受不了這般酷刑,更何況是一名年過半旬的老嬷嬷,剛開始她口中還尚能發出幾聲哀鳴,而後便很快沒了動靜。
慕鳳毓緊緊攥着拳,不甚忍心地偏過頭去。她雖然不待見這位教養嬷嬷,但也與她接觸了有段時日,也有了些許淡薄的感情。
如今孫禮當着她的面将此人杖斃,無異于是在她的心間鞭撻,令她備受煎熬。
沒過一會兒,那名小太監便颠颠地奔了回來禀報:“督公,她已沒氣了。”
孫禮目光并未離開慕鳳毓的臉,只微微沉了臉色,道:“咱家可有說過,沒氣了便可以停了?”
那小太監臉色一變,立刻伏地磕了好幾個響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說完,又立即奔了出去,那棍棒的聲音很快又重新響了起來。
孫禮神色淡然地對上慕鳳毓明顯變得蒼白了幾分的臉色,尖細的嗓音流露出幾分并不誠心的歉意:“奴才年紀大了,一時忘了公主殿下喜潔,只想着給殿下出上一口惡氣,将這以下犯上的奴才好好懲處,沒想到不慎髒了殿下的長樂宮,還望殿下見諒。”
“殿下若是不喜這個教養嬷嬷,改日奴才給殿下尋個更好的來便是。”
他這哪是一時忘了,明明是故意前來示威的。
慕鳳毓內心冷笑連連,明面上卻也不敢說他什麽,只能忍氣吞聲道:“勞督公費心了。”
孫禮将目光重新落在喻青嫣的身上:“聽聞殿下還從宮外帶回了一個身份不明的民間大夫,可是嫌宮中的禦醫醫術不精?”
“這倒不是,”慕鳳毓上前一步,将喻青嫣護在身後,似是知道早晚會有一遭,早早便想好了對應的措辭,“宮裏頭禦醫醫術雖精湛,卻總歸都是男子,本宮玉體尊貴,于私事上多有不便之處。”
“哦?”孫禮明顯不信,卻依舊應和了一聲。
“回禀督公,”喻青嫣自慕鳳毓身後緩緩步出,“是殿下途徑民女家門前,覺得頭昏目眩,頗覺不适,正好民女略通醫術,一時技癢,便幫殿下瞧了瞧。”
“只是殿下千金之軀,不知緣何體內竟有些許殘留淤毒,殿下不好聲張,又不再信任宮中禦醫,只好将民女從宮外帶來,還望督公能夠多費些心神,早日替殿下查出這幕後之人。”
孫禮身為始作俑者,神色分毫未變,只微微瞪大了雙眼,做出一副極其驚訝的模樣,贊許地附和道:“你說的沒錯,是該好好查一查。”
“其他既已無事,那奴才便不繼續叨擾殿下清淨了。”孫禮見目的達成,打算抽身離開,餘光掃到喻青嫣的手,又不知因何更改了主意。
“對了,既然這位女大夫醫術如此出衆,咱家也想讨個方便,宮裏頭的那些太醫盡是些慣會看人下菜的做派,平日裏咱家有個小病小痛,想去太醫院請個太醫好好瞧瞧,總是被推拒。”
他幹脆在殿上擺着的那把檀木太師椅上闊步坐了下來,将腕子攤開,示意道,“咱家近來也覺得有幾分頭昏腦漲的,怕是舊疾犯錄入,這位女大夫既從民間而來,想來應當沒有太醫院那些被慣出來的臭毛病,應該肯賞個臉給咱家看上一看吧?”
喻青嫣低頭:“那是自然,督公暫代公務,日理萬機,能給督公瞧病,是民女的福分。”
她上前兩步,跪在孫禮的身旁,維持着平穩的呼吸,輕輕将微涼的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為了确保不出錯,她反複将他的脈息聽了好幾次,最後卻愕然發現,他脈象平穩有力,一聽便是常年鍛煉習武,身體康健得很,并無他所說的舊疾。
喻青嫣心頭驚疑不定,擡眼時正對上孫禮盯着她似笑非笑的眼睛,一時間不知是要實話實說,還是要順着他的意撒謊。
沉吟片刻,喻青嫣重新将頭埋下去,全然是一副謙卑的做派:“督公的頭昏應當也是由中了毒霧所導致的,督公常年伏案倦首,已有些虧損,應當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話畢,便感覺到孫禮的視線淡淡地落在她的頭頂,辨不出喜怒,他手從喻青嫣面前抽回,道:“說得不錯,當賞。”
慕鳳毓站在一側看着,不由得為她捏了把汗,聞言立刻接話道:“既然如此,那孫督公可要謹遵醫囑,好好保重。榮慧,替本宮送一送督公。”
榮慧依言上前做請,孫禮意味不明地看了慕鳳毓一眼,随後起身離開。
剛見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門外,慕鳳毓便三兩步沖到門前,将那緊掩的門扉用力一把推開,視線逡巡了一番,最終定格在外頭橫立的鐵凳之上。
上頭鮮血淋漓,依稀可以辨認出之前有個人曾躺在此處,或許現在已經不能完全稱之為是人了,因為她的骨頭已經被砸的碎爛,就連臉上的眼珠也被打了出來,落在地面上,正直勾勾地瞪着殿內。
即使在此之前心中已經做了些許準備,乍然望見這般慘烈的一幕,慕鳳毓還是不能接受。她一把抓住喻青嫣的手,弓起身子開始不住幹嘔起來。
她自晨起到現在,還未曾用過什麽吃食,現在就算吐也吐不出什麽,只是不斷地直犯惡心。
喻青嫣當機立斷地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将她往殿內帶,沖還呆站着的侍女喝道:“你們還站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喊人将外殿打掃幹淨,若是被別人看見了,又該說什麽閑言碎語?”
那些侍女們這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紛紛往殿外走,然而也瞬間被外殿的景象沖擊得紛紛幹嘔起來。
慕鳳毓被喻青嫣安放在凳子上,腦海裏的那副場景卻一直糾纏着揮之不去,直到望着喻青嫣的向她投來的關切目光,視線才緩緩聚焦,她啞聲道:“我是不是不應該反抗他?若是我假裝不知道他派人來監視我,是不是她現在就不會死得這般慘烈?”
喻青嫣将她的眼淚盡數拭去,堅定地搖了搖頭:“佩佩,你做得很對,她的死是必然的,只要孫禮還掌權一日,便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因此死去。”
“我們要做的,從來不是妥協,而是拼盡全力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