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乍暖還寒多幾愁
身居高位,九五之尊,他人悉數臣服于腳下,可這份尊榮背後卻隐藏着無盡的寂寞和凄苦,如果當年,自己沒有選擇這條路,現在又會是何等光景?中秋的月亮清冷柔和,宮內樂聲靡靡觥籌交錯,可每當這個時候,她卻都會懷念起30年前在齊國維鵲宮裏清苦的日子,雖然那時有太多的不盡人意,但那個時候的自己會大哭,會大笑,傷心了有人傾訴,受傷了有人溫暖。
可惜,我們都回不去了。
曾經的真誠帶上假面,生不逢時,一切都只是為了活下去,誰對誰錯,孰輕孰重,一切的計較都已無意義,失去的已經失去,就好像那十裏紅妝,從來都不是為她而置。
天空開始飄雪,她記得自己也是出生在這麽寒冷的一個雪夜。
30年前,齊國維鵲宮文徳殿。
齊王姜轅喝了口曹公公端來的梨子羹,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這人老了,就是不比從前。”
“大王哪裏的話!大王正值春秋盛年,是今年的春天來的太晚些了,都三月裏了,也不見草長莺飛,又整日的刮風下雨,這濕冷濕冷的,大王才……”
“好了好了。”齊王擺擺手,“老玩意兒越活越羅嗦了。寡人的身子骨自個兒清楚。”
齊國地處沿海,多是山丘,民風自由開放且富饒,國都維鵲更是極盡和樂。
姜轅帶着曹公公出宮散心,時正傍晚,太陽将落未落,紅霞鋪滿了整個維鵲,有婦人提着新買的繡樣急匆匆的趕回家做飯,市集仍舊熱鬧,夜市已經擺起來了,新嫁娘挎着籃子羞澀的低着頭,屠夫高舉着鈍刀,“嘣嘣”的跺着肥肉,力氣大的使一旁的抹布都抖了三抖。
“白花花,銀花花,西邊來了個胖娃娃,又文又武把他誇,耀國耀家耀天下!”
齊王聽後皺着眉,回過頭問曹公公“怎麽走到哪都能聽到這歌謠?”
曹公公笑笑,盡将實情道出。
原來這十日前的正午,京都的墨翰湖中心忽然浮現出幾個鬥大的字,分別是孕,西,耀,看見的人們紛紛奔走相告,稱這是神跡。翌日,這歌謠不傳自起。
齊王聽後面露不悅“如此神跡,為何不向寡人禀報?”
“大王日理萬機,奴才怎敢叨擾,畢竟只是謠傳……”
“走吧。”姜轅擺了擺手“寡人心裏有數。回宮吧。”
文徳殿
殿外夜色以深,殿內卻仍舊燭火通明。
曹公公端着一碗熱茶,輕聲勸着齊王“大王,歇一歇吧,您已經連續看了兩個時辰的奏折了,當心身子。”
齊王喝了口熱茶,問他“近日這後宮之中的夫人可有有孕的?”
“禀大王,上一位懷孕的是靜少使。上月剛誕下三公主。”
“是麽…”
齊王剛打算再問些問題,殿外卻有宦官前來禀報。
原來是寧美人有孕了。應是不足一月。
姜轅大喜,忙問,“這寧美人住的可是西邊的錦湘殿?”
“回大王正是。”
“好啊!這寧美人跟了朕也快十年了,先前一直無嗣,卻在神跡降臨時有孕…哈哈哈哈哈!!”齊王開懷大笑“這是喜兆!喜兆!天佑我大齊!壯哉我大齊!曹安!今兒個後宮,通通有賞!”
一殿堂的奴仆聞言俱是磕頭下跪“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寡人許久未曾這麽開心過了,來人,擺架錦湘殿!”
這廂熱熱鬧鬧,那廂王後的椒房殿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大齊的王後景氏,是晉國的嫡公主,為人傲氣狠辣,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倒是疼愛的很。景氏一生的謀算就是為了讓大兒子姜琰登位繼承大統,此時寧美人的突然有孕,讓她簡直如鲠在喉,坐立難安。
“廢物!你們一群廢物!”
景氏氣的砸了桌上的珍貴擺件,“不是讓你們盯着點那賤人麽?這賤人五年來不聲不響,現在倒好,簡直一鳴驚人啊!什麽神跡!我看都是那女人的下作手段!蘭竹!”
“奴婢在…”一個不過二十的奴婢諾諾縮縮的跪在景氏腳下。
“本宮讓你做的事你可有辦妥?”
“回王後,辦妥了。”
“那為何寧美人還能有孕?讓她老蚌懷珠?”
“奴婢………奴婢不知啊……”
蘭竹聲音哽咽,抖的更厲害了。
“一群廢物!飯桶!”景氏氣的摔了桌案,“都給本宮滾!滾!!”
一大殿的人忙如潮水般退去,關上殿門在外等候傳召。
一個小太監聽着椒房殿裏不斷傳來的“乒鈴乓啷”的聲音,不禁好奇的向旁邊的大太監提問“幹爹,王後這是怎麽了?”
那個喚作幹爹的“噓”了一聲,瞟了眼四周,确定無礙後才壓低聲音回到“你新來的,不懂。這寧美人和王後都從晉國而來,只不過王後是嫡公主,那寧美人只是右相的庶女。當年大王寵愛美人,王後的脾氣,大家都清楚的很。兩人明裏來暗裏去的鬥了七八年了………。”
大太監還想再說什麽,到最後卻只剩一聲唏噓。
“這宮裏的女人……都是命啊……都是命…”
已是五月,冬日的肅蕭終于退去,錦湘殿的暖爐地龍卻還未熄。
公雞啼曉,日出東方。
寧淑站在殿外的九曲回廊裏,清晨的空氣帶着露珠,很是涼爽。她只穿着一件單衣,和着風看那霖霖雨。
借着這樓閣間将熄未熄的燭火望去,滿目迷蒙雨絲,院中半黃不青的芭蕉葉伴着階前點滴雨聲,頗有幾分詩意,晚來的春雨将回廊中諸般景致都細細洗過,檐下暖紅的燭火隔了雨簾望去,益發地朦胧起來。
她喚過婢女拿了一壇剛開封的桃花醉。
這是晉國的名酒,甜而不膩,烈而不傷,最适合女子品嘗。哪怕是孕婦,稍稍斟飲幾杯也是無妨的。寧淑端起盛酒的觚仰頭就是一口,酒從口進,帶着火燒般的疼痛一路滑至咽喉,肺腑,又逐漸變得綿延柔和。她的眼角不禁沁出了幾滴淚,寧美人擡袖随意的擦拭了一下“看着人有孕了,脾性也變得多愁善感了。”
婢女翠渙忙接口道“是啊夫人!奴婢的啊娘在懷奴婢的弟弟時就總是掉眼淚,看着花草能掉,看着飛鳥也能掉。”
“好了。不說了。也沒什麽好看的,扶我回去吧。”
寧美人神色淡淡,讓人看不真切。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滴淚是一種悼念,悼念她那遠在晉國“病逝”的娘親,悼念她那一去不返的純真。
從此血雨腥風,都要由她一人承擔起。或許她的命運,在進赟宮時便以注定。 該發生的終究還是發生了,既然無法躲避,那麽就只有迎難而上,主動出擊。
握在錦袖裏的手緊了又緊,最後放松,歸于柔軟。
此刻錦湘殿內已是香氣陣陣,聞得寧淑好一陣餓,她撫了撫肚子,問道“這是誰人做的粥?好生的讓人開胃。”
婢女紫雲忙答到“是奴婢做的,昨兒個德公公拿了些新鮮的藥材,說是入粥極其開胃,奴婢琢磨着娘娘這幾日總是沒胃口,就吩咐膳房改做這藥粥,再搭配了些爽口小菜。”
“你倒是個伶俐丫頭。”寧美人明顯很滿意,端起粥正打算嘗一口,卻突的又放下“德公公?哪個德公公?”
“夫人放心,王後那裏奴婢自是留意着,凡是從椒房殿裏出來的東西,奴婢都好生‘收着’了。這德公公是東邊倚香殿貞良人新收的公公,藥材帶來的時候還挂着太醫院的木牌,奴婢試過,确認無事。”
“甚好。貞良人也是有心了。用過早膳去她處走動走動吧。”寧美人不再多言,卻不想剛吃了小半碗,胃裏翻滾就鬧騰的厲害,趕忙推開桌子吐了個昏天黑底。
“夫人!”一殿的婢子皆是驚慌,紫雲急忙飛奔去喊太醫入診。
“無妨。”寧淑倒是很淡定“孕吐罷了,慌什麽。”
果不其然,那太醫把脈後也只是開了幾副安胎的藥,“這是孕吐,正常現象。夫人按我的藥方喝上幾貼,想必該是無礙。”
“有勞常太醫了。”寧美人臉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
“夫人哪裏的話呢。倒是夫人是生頭胎,又過了正常的生育年齡,平日該多加注意。”常太醫行了禮,在紫雲的送陪下出了錦湘殿。
“翠渙。”寧淑直起身子,“扶我去內室躺會吧,我乏的很。”
“那貞良人………”
“明日再去看她吧。”
這一覺睡的很是香甜,醒來時已經是日落十分了。
盤算着日子,恰逢十五,大王去了王後那兒今晚想必是不會來了。
晚膳做的很是可口,色香味俱全,寧美人卻全無胃口,往日裏甚是歡喜的肉菜魚蔬,現在化為道道催吐符,讓她食不知味,吞嘔兩難。
“端下去吧。”
她靠在憑幾上,皺着眉,有一下沒一下的順着胸口。
紫雲見狀忙拿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一看,俱是一粒粒黑色的蜜餞,散發着陣陣淡淡的酸氣。
寧美人接過布包放在鼻下聞了聞,竟是來了精神“這是何物?聞着讓人好生舒暢。”
“夫人不妨嘗一粒試試?”紫雲笑盈盈的答道。
雖然蜜餞長的其貌不揚,味道卻很是不錯,就連那快沖出喉頭的惡心之感也盡數被壓制了下去。
“這酸的,卻讓我很是歡喜。”
“這是特制的酸梅幹,奴婢的母親過去懷孕時經常做,奴婢幫忙打下手,倒也是學到了這門手藝。都說酸兒辣女,依奴婢看,娘娘懷的定是位小公子!”
“是麽?還有這種說法?”
寧淑聽後覺得十分新奇,不禁撫了撫還未明顯突起的腹部,眉眼間盡是溫柔和将為人母的喜悅期盼。
“公子好啊…我也希望是為公子。公子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女子。”寧淑自嘲的笑了笑“生死全由他人做主,會的多懂得多反而落下個狐媚禍主的名聲。”
她看着窗外遲暮的天色,徹底的沒了話語。有時候感嘆的多了,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翠渙,去把燈芯挑亮些吧。”
在無盡的黑夜中,唯有燭光才是救贖;雖然微小,但是聚少成多,陪她渡過孤寂,迎接新的黎明。周而複始,從未間斷。也曾猶豫,也曾彷徨,但自己已承受不起再度失去,只能拼盡全力,去賭上一把。
“上天保佑…”寧淑在心裏暗暗祈禱“小女子別無他求,只求我的親人能夠安好,能夠安穩渡日。”
可惜你想得到的,到頭來很可能只是一場不會實現的奢望。
翌日,過了辰時,用罷早膳,寧美人便帶着謝禮去了貞良人住着的倚香殿。偌大的殿堂修繕的很是精美,除了貞良人,還有衛七子和蓉八子。
四妃齊聚,很是熱鬧了一番。
“姐姐處也沒什麽稀罕物件,思來想去也只得給妹妹們帶了些镯子,妹妹們看看,可還中意?”
寧淑呷了口茶,笑着說道。
“姐姐來便來吧,還帶了這麽貴重的東西。看着成色,這镯子可謂是上等佳品啊。”蓉八子滿臉的歡喜,對着這碧玉镯愛不釋手。
貞良人也跟着發話“姐姐真是太客氣了。姐姐懷孕,理應是妹妹們前去拜訪,只可惜最近大王的生辰快到了,忙着趕制賀禮,也未去探望,是妹妹失禮了,還望姐姐不要見怪。”
“妹妹哪裏的話。這可說的生分了。”寧昭儀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好像四肢血液都被抽空了一般,無力發麻,下腹陣痛難止,嘴角還嘗出了些許血腥味,她在心中暗道一聲“不好!”竟這樣暈了過去,對于倚香殿內接下來的驚呼混亂自然是無法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