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錦瑟勾闌何處覓
江月閣是祭祀的樓閣,平日裏除了宮人來此祈福,很少能夠見到人影,但樓閣的修繕一直無人敢大意,就怕對大司命不敬。
雖說西邊因為有瀑布不分晝夜的拍擊,但畢竟中間還是隔着這麽十來步的,勾闌軟木被侵蝕的再快也不至于脆弱到連個三歲小兒的重量也承受不起啊……
就在此刻,姜煦醒了。
姜煦醒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後怕的大哭,卻是下跪給寧淑求罪。
“母親,孩兒不孝,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孩兒貪玩,不慎落水,讓母親擔驚受怕了。”
“你這孩子,說的什麽傻話。”
寧淑見他乖巧懂事的模樣,哪裏還肯責怪他!
“傷口還疼麽?”
姜煦點點頭,随即又猛然搖頭:“不疼。”
寧淑見他慘白的小臉哪能不懂!
她終究是忍不住,淚水潸然。
“都是娘親無用,要是娘親能提防着點就不會這樣的事了。你且好好想想,翠渙走後可是又發生了什麽?”
姜煦皺着眉,一副小大人的樣子思考着,半晌才說:
“煦兒看見了一只漂亮的小翠鳥!給它喂食,喂肉,可是鳥兒吃飽了要走,煦兒見沒人注意就跟着它離開了……煦兒看到它在勾闌上停住,想捉住它,結果軟木斷裂勾闌傾塌,我就掉下去了。”
雖然看上去很是鎮定,但明眼人都能聽出公子煦語氣中的顫音,寧淑抱緊了他,抹了把淚。
“煦兒餓不餓?渴不渴?”
姜煦搖了搖頭“我想就寝了母親。”
“可要母親陪你?”
“不用!”他否定了寧淑的提議。
“父王說男子漢大丈夫,應當不懼苦難,頂天立地!煦兒以後還要保護母親和姑姑!保護好多好多人!煦兒不怕!馳哥哥會水,等傷好了我就向哥哥學去!”
寧美人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神色很是複雜,有感動,有自豪,更多的卻是內疚。
“煦兒,實際上你原本…………”
一時沖動即将脫口而出的話,卻又被她咽下。現在還不是時侯。
“睡吧。紫雲姑姑再外面候着呢!別怕,有事就喚她。”
“好。”
寧淑見他閉了眼,又細細的将被角掖好,便帶着翠渙出去了。
她要再去一趟江月亭。
等她到了亭中時,燭火早已熄滅,宮人都以退去。
翠渙提着盞燈籠,和寧淑來到了姜煦落水處。
“不用往前走了。”
她蹲下身,扣擊着四周的軟木和勾闌,又接過燈籠細細的打量着,果不其然,斷裂處的軟木,是被人動過手腳的。
乍一看都是朱色,實則一種深一種淺,且缺口處也不同,一種能看見蛀蟲的痕跡,一種卻很是緊實。
事發時衆人都慌亂的很,自是忽略了這些細節。
她又向右走去,低頭看那瀑布。瀑布旁的石頭都被水打磨的很是光滑圓潤,又哪來的棱角!
聽宮裏的老人說,這瀑布在建宮時就有了,那會兒還沒有湖,一日先德武王在夢中見到了大司命,便向她祈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并願舉國之力,供奉神明。
大司命深感先德武王虔誠,特賜湖一潭,讓他興建樓閣,每五年行回大祭。
德武王自夢中驚醒,果不其然得就得到了神湖。
憶完傳說,寧淑正打算去拾那軟木留個證據,卻發現那斷裂口處和掉落的木,早已不翼而飛。
這是毀屍滅跡?
她冷笑一聲,當真是滴水不漏的好手段啊!
無果,只得打道回府。
一路的思量,寧美人總覺得自己遺漏了什麽違和之處,卻偏偏記不起來,又遇上了正打算去錦湘殿報信的公公,就這樣忘了先前的疑惑。
“大王可有說什麽?”
“回夫人,大王半個時辰前派一公公去了江月閣,又喚了翠渙問了些許問題,最後把公子落水定為貪玩不慎………”
“好了。你下去吧。”
“是。”
那公公行了禮,便匆匆的向文德殿趕去。
也對,既然她都能安個眼線,某些人自然能夠做的更高明。
這打碎牙齒往肚裏咽的感覺………
寧淑咬了咬牙,深深的嘆了口氣。
而此刻,原本一向早歇的采良人,此刻卻點着燭火心不在焉的捧着書簡。
“夫人。”
碧綠走進寝宮,謹慎的關了門窗。
“大王可是做了決斷?”
“正是。大王說這是一起意外,讓宮人婢子多注意各宮各處的修繕,需要改換的不必藏着掖着,向內務府禀報便是。”
“沒有其他?”
“回夫人,沒有其他。”
采良人放下了書簡,往着那跳躍的燭火出神。
“夫人,我們……”
碧綠試探的開口。
采良人擺了擺手,“我自有打算。再過些日子吧。這事,急不得。”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
一眨眼,已經過去了四年。
深秋的天氣,說暖不暖,說冷不冷的,不少公子公主一不留神就得了風寒,就連朝中大臣,也是動不動的打噴嚏。
近幾日的早朝,上的真是憋屈極了,望着一殿堂的“病貓”,齊王不禁深深感慨着。
這天下,可是要靠打出來的,病怏怏的看着就讓人喪氣。
于是齊王下旨,命衆公子和會騎術的大臣,三日後至南郊行宮處舉行“良駒賽”,各宮夫人和公主,坐在露臺觀賽。
第一位到達樹林者可賜金千兩,絹百匹,珠玉十匣,貢馬一匹!
對于一向以節儉為尚的齊國,這次也算是大方了。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蹰。靜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說怿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贻。”
公子馳剛進錦湘殿,就聽到姜煦的朗朗讀書聲,四年,姜馳已經有了少年的身量,初具風姿,姜煦也拔高了不少,輪廓漸漸展開,卻仍是難辨雌雄的可愛。
這般想着,他不禁就挂起了一個溫和的笑意:“煦弟?今日怎麽這般乖巧?”
公子煦見到姜馳,自是萬分歡喜,但驟然聽見他這般發問,卻是很不開心的嘟起了嘴,鼓着臉頰,一派天真爛漫。
姜馳見他這幅模樣,心中暗自覺得好笑,面上卻仍舊不動聲色。
“怎麽不說話?”
“哼…………”
姜煦嘟嘟囔囔了一會,才說:“昨日母親問我,《靜女》出自《詩經》中的那一部分,我一下子答不上來,母親便惱了,罰我今日不準去他處,就在殿裏把《國風》這部分熟讀了………”
他擡眼看了看姜馳,發現少年眼裏是掩蓋不住的調侃之色,便急了,忙說到:“你不準笑!不準笑!更不許和第三個人提起!”
“什麽秘密?還不準和別人提起?”
姜煦一驚,竟是母親從靜少使處回來了。
“沒什麽……”他尴尬的笑着,撲過去粘着寧淑,往懷裏蹭了蹭。
“都多大的人了,還這般模樣,也不怕讓人看了笑話去。”
寧淑雖是責備着,卻也沒推來他,而是溫柔的撫摸着他的腦袋。
“寧美人。”
公子馳向她行了個禮。
“這般客套作甚。都是自家人。聽說大王今日剛下了旨,你可赴賽?”
“回夫人,馳兒自是要參與賽事的,倒是煦弟……我看他煩悶的很……”
“又來一個說情的。”
寧淑哭笑不得:“那便随了你們吧。”
“多謝母親!”
姜煦讨好的向她笑笑,拉着姜馳連蹦帶跳的往外頭野去了。
“這孩子,一點都閑不住。”
寧美人無奈的搖搖頭,卻見身邊的紫雲很是憂心忡忡。
“怎的如此臉色?”
“夫人………”
紫雲斟酌再三,開口道“這幾年還算得是過得去,可是再多幾年…………怕是瞞不住的…………”
“你說的在理。”寧淑往着窗外活潑的背影,這七年來,她日日擔憂,夜夜愁容,仍是得不到個好方法。
“在過幾月,便告訴他吧。若是能脫身,那便再好不過,遠走高飛,總比被關在這擔驚受怕要來的好。”
三日後,南郊行宮。
“駕!”
大太監一聲令下,揚起塵土無數,各色駿馬猶如離弦之箭,向樹林飛奔而去。
“馳哥哥!加油!”
姜煦因不滿十歲,無法參與賽事,只得和寧美人一起在露臺上觀賽。
齊王見這衆勇争霸的場景,連掃幾日的陰霾,很是歡暢的放聲大笑。
而賽場上的氣氛實則并不友好,甚至有着一觸即發的危險。
王後的幺兒姜黎,年長公子馳四歲,卻沒有為兄着的氣度和氣量,與姜馳很是不對盤,處處與他做對。
“哈哈哈你這黃口小兒!怎麽?你的馬跑不動了?哦!也對。你這個克死親娘的喪星,再好的馬匹到你手上都是無用的!”
姜馳緊咬牙關,對于挑釁裝作充耳不聞。
樹欲靜而風不止,那姜黎好不容易有了由頭欺辱他,又怎肯輕易放過?
“怎麽?啞巴了?虧的父王還總是誇你能言善辯,胸有謀略,我看也不過是個據了嘴的烏鴉罷了!”
姜馳仍不理他,只把他看作是只聒噪的麻雀。
公子黎見激不到他,有些急了,開始口不擇言。
“你的娘親也算是死的可憐,自缢阿!就是不知,那舌頭是否真的能伸到地上去?哈哈哈哈,你看,你娘親都不要你了,那采良人遲早也會跟你那沒用的娘一樣……”
畢竟才十歲出頭的少年,終究還是年輕氣盛,聽見姜黎這般侮辱自己的親娘,他又怎能容忍?當即勒馬想要向他“讨教”一番,卻不想上了姜黎的當,被跟在身側的公子邙鑽了空子,使了陰招。
在跌下馬的那一刻,姜馳終于明白了他今日的反常,那兩人左右和自己并排跑在一起,一是為了不讓他人聽到挑釁之言以落把柄,二是為了伺機下黑手!
可惜一切都明白的太晚,劇痛襲來,馬蹄子重重的踏在了他的腿上,讓他動彈無力。
“我這是要變成廢人了嗎?”
這是姜馳昏過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