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柳枝微揚夜中央

“快,手腳再利索些,大王馬上就要到了。”

月上柳梢,華燈初上。錦湘殿中是難得一見的熱鬧,正月十二,是姜煦的生辰。往年都是擺場家宴便過去了,今年照齊王之意,倒是辦的隆重了不少。

各宮姐妹能來的都來了,只有王後稱病,但也差蘭竹送了點東西過來,宮裏的夫人各各都機靈着,裝巧賣乖,誰也不提那景氏。

一月不見齊王,姜轅倒是顯老了許多,青絲換華發,在曹安的攙扶下跪坐上位首,各宮夫人具是驚詫,一時之間氣氛倒是冷了下來,隐約的有些尴尬。

姜煦擡頭看了看父王,又看了看母親,手持一木匣子走上前去,打破了僵局。

“今日是孩兒的生辰,卻也是母親的受難日,聽聞母親生孩兒時一條命幾乎是去了大半,以十月懷胎之不易和三日臨盆之痛苦換來了孩兒,細想這七年來煦兒頑劣,每每讓母親斥責痛心,此乃煦兒之過也!”

姜煦說着,重重跪下,為寧淑叩首三下:“孩兒以後定念母親之恩情,父王之不易,做一個孝子!煦兒知母親夜晚難以安睡,父王咳疾未愈,特托人尋來這百年份的益菁草和烏參,望能略盡孝道。”

一番話下來言辭懇切,進退得體,寧淑大為感動,熱淚盈眶,齊王也很是受用,連呼“好,好,好!”

“吾兒有這番孝心,實屬讓父王欣慰,堪稱各位公子公主之典範,該賞!”

衆夫人們也是笑語盈盈,不斷誇贊着寧美人教子有方,公子煦穩重孝順,實乃大王之福氣。

齊王舉起白玉盞,還未沾幾滴酒水,卻猛的咳嗽了起來,怎麽也停不住,到最後一口淤血湧出,整個人無力的靠在憑幾上。

曹安驚的直呼太醫,齊王到是不慌不惱,起身示意曹公公回文德殿“這人歲數大了,是病都上身了。也罷,不攪你們的興了,用不着拘束,好好熱鬧熱鬧吧。”

翌日,宮中暗裏流言四起,說是齊王熬不了幾年了,各公子及他們背後的勢力,都開始蠢蠢欲動,只等齊王薨。

可料誰也想不到,齊王薨的會是這麽的突然,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暗流就此停歇了嗎?不,變故才剛剛開始。

年關将至,維鵲宮上下一片喜氣洋洋。今年是難得的豐年,一年的收成幾乎快趕上往年的三倍,國庫豐盈,糧倉豐滿,舉國上下無不感激大司命的庇佑,就連一向節儉的齊王,也下旨要好好操辦年節,一時之間張燈結彩,紅綢漫天,給各宮夫人的賞賜也跟着漲了不少。

“煦兒快來看看,這些新賜的皮草,可有喜歡的?”

姜煦睜着烏溜溜的大眼睛,揉着皮草上軟和的絨毛,笑着答到“母親做的,孩兒俱是歡喜。”

寧淑顯得很是開心,拉着姜煦又是上下左右的一陣打量,“過了年,煦兒就八歲了。長的真快啊,去年的衣裳穿着竟是顯小了。”

“小孩子都這樣,一年一個個子。”

紫雲掩口而笑,望着姜煦的眼神中滿是自豪。

翠渙也進了屋,手裏端着一個精巧的紅匣子:“夫人,曹公公親自來了一趟,還送了這個匣子,說是大王特賜,都是些進貢的玉飾,別宮夫人是沒有的。”

“是麽?那想必是些極好的玩意,快開匣,讓我等開開眼。”

紫雲難得一見的猴急起來,露出了姑娘俏皮的一面。

進貢的飾物果然金昭玉粹,不同凡響,中有一耳玉墜,小如嬰兒指骨,通體成乳白色,卻又在底部帶點嫩綠,打磨光滑,形若滴水,看上去渾然天成,把玩在掌中又是清涼入骨,讓人愛不釋手。

“這耳墜與我的新衣倒是匹配的很。看着手藝,怕是琛國進貢的吧?”

“回夫人,正是。這琛國與魏國本是同宗同源,因六十年前琛國臣子篡位未成,不甘入獄,竟使出了魚死網破的手段使國一分為二,這魏國如今已成了我齊國的囊中之物,琛國為了不入後塵,主動上貢與大王,這琛國別的比不上其他六國,手藝卻是精巧的很。”

“烏蒙人好美色,魏人好美食,琛人好奢靡,天下人皆知。我齊國之所以能逐步變強,很大一部份是因為我齊人節儉,吃的了苦,受的了罪,不貪享樂,不圖他財,母親,煦兒說的可對?”

寧淑聽了紫雲和姜煦的對話,深感欣慰“煦兒說的不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邦國,撐不了多久。不說這個了,翠渙,過幾日便是年宴了,快快想些個樣式,為我和煦兒好生打扮打扮。”

“夫人莫急。”翠渙忍俊不禁的說:“婢子早就想好了,趁今兒個空閑,夫人要不一試?若有不滿意的婢子也好及時更改。”

“甚好。”寧淑滿意的在銅鏡前跪坐下,伸手摘下了耳墜,卻不想耳墜從手中滑落,應聲而碎。

“呀!”翠渙和紫雲皆是驚呼。

“可惜了…這是夫人從晉國帶過來的呢!也有好幾年了吧…”

“無礙,收拾收拾收到匣子裏去吧,別扔了。”

寧淑笑笑,姜煦卻看出了她神色中的不安,是有什麽要發生了麽………但願是多想了吧。

次日醜時,曹公公立在齊王的寝宮外,等候齊王傳召,“按往日這個時辰,大王應是該起了啊…”曹安在心裏嘀咕,轉念卻想到近日齊王臉色不霁,又為年關所累,莫不是太疲憊所以起的晚了?

那便再等等吧。

曹安又站了一個時辰,站的雙腿麻木,腰酸背痛,他終于察覺到了事态的不妥,鬥膽推門而入,卻見齊王直挺挺的倒在龍床上,枕邊都是溢出的黑血,面色發青,曹公公不敢大意,忙宣太醫,一盞茶後,太醫令仔細确認再三,擡頭卻是淚流滿面“大王因勞累過度,導致半夜救疾突發,淤血糊在喉頭,無法出言無法動彈…………大王……薨了………”

一夜之間紅綢換素麻,年節成喪節,歡笑成哀嚎,而此時唯一一個得償所願的人,獨自伫立在聽雨閣中,想笑笑不出,想哭又無淚,表情掙紮再三,最後卻是唇眼扭曲,不知讓人做何評論。

“大王………薨了……”

景氏低聲輕喃,眼中盡是不可置信和解脫。

這個強大的男人,這個能為所有人遮風擋雨的男人,這個與她同床共枕幾十年的男人,這個自己永遠只能用目光癡癡相随的男人,這個眼中只有宏圖大業的男人…………就這樣走了?就這樣先她一步而離去?

她顫抖這雙手,仿佛能從中看出斑駁的血跡,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結發妻子,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這個占據了她青春年華的男人,這個占據了她大半輩子的男人,是她,是她在背後推波助瀾,才使他先行離去。

景氏抱頭蹲下,終究還是靠着牆角失聲痛苦起來。

在這一刻,她不是齊國王後,不是公子的母親,不是後宮之主,而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女人。

曾幾何時,她是那樣渴望得到他憐愛的目光,她抱着對未來美好的期望遠離母國,來到這陌生的維鵲宮,她失去了母親的庇佑,縱然貴如王後,也是吃盡了苦頭。

而在那個男人眼裏的,永遠都是克制的冷靜,他待她只是工具,聯姻的工具,誕下優秀儲位的工具,從這之外,別無其他。

少女懷春的時光總是美好而苦澀的,躲在被子裏悄聲哭泣久了,最後便再也哭不出來了。

她有多久沒落淚了?十年?二十年?亦或是更久?她忘了,記不得了。

今天的局面是她一心所期盼的,琰兒勢必成為新王,而她自己也不用再害怕,不用在絕望的熬過漫漫長夜,她成了太後,齊國中權利最大的女人,她擁有了了無數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位,為何,自己卻連一絲的歡愉都無法感受到?

如自己一般的惡人,是為大司命所厭惡的吧。

景氏思緒紛亂,稚子時的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少女時對名震七國的齊王的仰慕,見夫君的羞澀欣喜,初入維鵲宮的期盼和迷茫,日後的害怕和失望,逐漸深沉的心機和城府………………

太多太多,最後定格在失去夫君的那一剎那。

一個時辰後景氏邁出聽雨閣,着裝得體言語從容,仿佛那個瘋如民婦的自己從未出現過,但她清楚,心裏有那麽一塊地方已死,追随齊王而去。

齊王驟然而薨,眼下卻不能只顧哀傷,葬入王陵後重中之重便是另立新王。

先王在世時并未立太子,也無留遺诏,王位空懸,與江山社稷不利。

朝中主流分為三派,一派支持王後之子公子琰,嫡公子繼位,名正言順;另一派支持公子威,公子威乃長公子,且立功最多,應得王位;最後一派則是支持公子馳,公子馳少年老成,榮辱不驚,先王在世時也是多加教導,怕也是有立儲之心。

三方争執不休,朝廷吵鬧宛如市集,各路兵馬也是蠢蠢欲動,景氏卻不急,她在等她兄長的消息。

果不其然,不出半月,晉國派使臣來訪,打的是祭奠先王的旗號,實則卻是明裏暗裏的插手王位之争。

晉國與齊國實力不相上下,又接壤與邊塞,王後又生與晉國,伐魏之戰也出了不少兵力,若是晉國在此刻表示撂擔子不幹,更甚者是聯合魏國…………

內憂外患,怕是一個不小心便會讓齊國毀于一旦。

形勢逼人,各方勢力敢怒不敢言,最後也只得打碎牙齒往肚裏咽,低頭向姜琰稱王。

後世史書記載,第四代齊王因病而薨,谥號德武帝,新王公子琰兩月後登基,後稱道仁帝。

新的篇章就此開始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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