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殘花淺酒片時清

深夜的關雎殿,卻是愁人難入眠。

“誰人能料到先王走的竟會是這般倉促?你我母子二人機關算盡,卻是功虧一篑。”

“人算不如天算。”姜馳倒是十分鎮定,“母親是維鵲宮裏出了名的與世無争,‘膽小怕事’,王後,不,現在是太後了,一時半會倒不會來找我們的晦氣。”

“我兒說的在理。”采摯嘆了一口氣,又撥了撥炭火,“自從你落了馬,每逢天冷雙腿便是酸疼無力,我是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只望這個冬日能快些過去吧,把炭火撥旺些,望能讓你好受些。”

“有勞母親記挂了。”姜馳淡淡的笑着,酷似生母的容顏在燈下越顯柔和。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些年來姜馳身形漸長,面容也是與幼時截然不同,只消在哪靜立着,也能讓人從心底感覺到溫和,如蘭如竹,如墨如珠。

落馬前的他總愛板着一張臉,面上并無些許表情,落馬後的他卻像是想通了什麽似的,待人謙和有禮,嘴上總挂着得體的微笑,采摯見他這幅模樣卻是越發心疼,普通人家的孩子,這個年紀怕還是蹲在田裏玩泥巴,而他卻…………

這便是代價吧。生于帝王之家,盡顯尊容,錦衣玉食不假,步步為營更真,少年老成,有時候也不見得是好事。

“母親這般看着孩兒作甚?眼下最困難的,怕是寧夫人吧?”

“也對……姐姐年少氣盛時沒少得罪太後,先王又偏寵幼子………唉…那人怕是很快就會有動作了。”

這注定不是一個人的無眠之夜,西邊的錦湘殿中寧淑正與幾個心腹連夜收拾着行李。

“你父王去的早,而你才剛滿八歲,太過年幼,呆在這宮中,怕是極為危險。太後與我素有舊仇,等過幾日與衆大臣周旋妥當,她怕是會拿我們下手。母親死不足矣,可你還年幼,你命不該如此,待明日大王下了早朝,我且去求他,讓他恩準我們幾人離開維鵲宮。”

“可離開這裏,我們又能去哪?”姜煦不禁有些迷茫了。

“就說自發請纓為先王守陵,大王仁厚,定會答應。無論怎樣,且先熬過這幾年。”

姜煦聽後卻是嘲諷一笑“那位,怕是不肯收手吧?只要在齊國一日,我們頭頂上的利劍便會懸挂一日,離不離開維鵲宮,實際上最後結果都一樣。”

寧淑并未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是揉了揉他的腦袋,讓他不要多想,早些歇息。卻不想,一語成谶。

景氏的動作非常快,寧淑前腳剛收拾好行李還未來得及向大王請命,她後腳就讓禁軍包圍了錦湘殿,景氏身邊的王公公捏着嗓子喊了聲“搜!”禁軍便闖門而入,四處搜查,殿內器物撒了一地,婢女上前阻攔竟是被刀劍直入腑髒而亡,驚呼聲,哭喊聲,砸物碎皿聲,太監刺耳的獰笑聲,小小的姜煦透過母親的指縫看着宮內婢子一個接着一個倒下,血,無窮無盡的血,從她們的身體争先恐後的湧出,帶着熱氣和溫度,洗過了這殿內的每一處,鼻間只有血的腥甜,殿中今日剛換的焚香卻是不得而聞,對了,還有那個換香的婢女,名喚阿秋,昨日還帶他去馳哥哥處走動,今日卻倒在香爐旁,眼睛睜的大大的,肚子和腿上開了兩個大口子,就好像被人蓄意破壞的娃娃……

姜煦感受到了寧淑的顫抖,還有滴落在他臉龐上冰冰冷冷的淚,但她擁着自己的臂膀卻是格外的有力,生怕別人把自己搶了去,我為魚肉 ,人為刀俎。

姜煦咬緊了嘴唇,他想起了父王曾說過的那句話:“在這亂世,不争,便是自取滅亡。”

我不想要有多強大,我只願無人再能傷害到母親,無人再會平白無故的被奪取性命,他閉上了眼,那片紅卻蔓延進了心。

不出半日,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維鵲宮,錦湘殿寧氏,行巫蠱之術謀害先王,殿中之人皆已入獄,三日後午時,街市斬首。

寧淑看着站在眼前的太後,緊緊的抱住了懷中的姜煦。

“你也不必如此緊張,我不會對你寶貝兒子怎樣,反正三日後你們都是要和先王團聚的。”

景氏大為解氣的看着狼狽的母子二人,想想自己在她們手中吃了多少苦頭,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我與你的恩怨,就由我了結,年輕時是我做的過了,你要殺要剮,我絕無半點埋怨!可你蛇蠍心腸,竟要滅了我整個錦湘殿!還要讓我兒陪葬!稚子無辜,煦兒他什麽都不知道!這幾年我也是安心養子,并未害過你,你又為何對我緊追不舍?!”

“哈哈哈哈哈笑話!”景氏卻是捧腹大笑眼泛淚花“你安分守己?你賢良淑德?那你就不該使手段懷上這個孽障!更不該與年前告發先王!對,你的煦兒落水的确是我做的,可我也是為了給琰兒鋪平道路罷了。”

“可笑!我從未在先王面前狀告與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也只不過是死鴨子嘴硬罷了。”景氏理了理衣袍,又恢複了那端莊自持的模樣“看清楚吧,笑到最後的,是我!”

逃過一劫的采摯卻并不悠閑,她自知是自己連累了寧淑,實在是良心難安。

“怎麽辦?三日後就要問斬了!”

姜馳眉頭深鎖,也是焦急萬分。

“朝中大臣并未有與寧夫人交好的,在晉國她又是顆無足輕重的棋子,晉國不會為保她而得罪太後……而母親…魏國都快亡了…貞良人的母族倒是與我走的近,但出事的是寧夫人,他們定是十萬個不樂意……”

“那難不成就沒別的法子了嗎?注定是盤無解的死局?”

姜馳思索半晌,才開口“倒也不是。眼下行得通的法子還有一個,就是去求大王。大王宅心仁厚,又對我很是愧疚……”

“那母親這就去!”采摯起身,卻被姜馳攔下“不可。還是讓孩兒出面更為妥當。大王下了早朝慣去禦花園走走,明日,讓人擡轎攆去禦花園,還有,備條厚實的披風。”

翌日,禦花園。

“都言這寒冬的臘梅美不勝收,寡人看看卻是不過如此。”

“許是大王賞盡了百花之故吧。”

曹安随于右側,接口道。

“非也非也!人為圈植的臘梅,總是缺了些風骨。不如郊外的野梅悅目。”

正閑談間,姜琰卻見樹下有一人,坐與轎攆中,腿上還蓋着一層厚厚的披風,身形挺拔,頗有種遺世而獨立的君子之感。

“賞梅,還不如賞人。”

那人聽到了動靜,扭頭看他,卻像是受到了驚吓,掙紮着想要起來,複又重重跌下。

能自由出入禦花園,坐的了轎攆,由青澀轉向成熟,又腿腳不靈便的,怕是只有先王四公子姜馳一人了。

“馳弟免禮!還是坐着吧。侍從呢?怎麽就你一人?”

“王兄見諒。王弟想獨自賞梅,便支開了下人。”

少年清亮的眸子盯着他,讓他不知該作何反應。

一時之間兩人靜默無話,只聽的雪“簌簌”落下,曹公公見此景便悄聲揮退了他人,以留空間讓這對兄弟好好說說話。

誠然,對于姜馳,姜琰是心懷愧疚的,是他間接的斷送了他的前程,讓本一個應該意氣風發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的好男兒淪落到連站立都困難的境地,想起那掙紮着想要行禮的身影,姜琰的心便又軟了三分。

“這大冷天的………”他想說話,喉頭卻是無比幹澀。

“無妨,把鬥篷蓋在腿上就暖和了。”

少年笑容溫厚,帶着隐隐的哀愁,肩頭處還有不少雪花,讓人備感憐惜。

“馳弟可是有什麽煩心之事?”

“就算有,說了又能如何?”

“王兄定當相助。”

“那若是因為寧夫人一案呢?”

最後,姜琰還是敗在了少年哀傷的語調之中。

“我已無前程可指望,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我皆心知肚明。馳兒只是不願悲劇再變本加厲的上演罷了,王兄,我們是手足阿………”

三日後,午時即将問斬,大王卻有聖旨傳來,經再三查證,先王之死與寧淑無關,特赦此罪,姜煦與其母前往梁國做質,即刻啓程!不得有誤!

維鵲宮中高鏡臺,十二歲的姜馳望着倉皇駛出宮門的車馬,吹奏起了排蕭《采薇》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一輛簡陋的馬車,僅僅十人的護衛,兩個心腹侍女,一方不多的盤纏,日薄虞淵,夕陽如血。

姜煦探頭向後望去,少年的衣擺被深冬的寒風吹的獵獵作響,烏發順風飄起,落日的餘晖照在他身上更為他添了幾分嫡仙般的色彩,樂聲在維鵲宮上盤繞,凄涼入骨。宮宇漸漸遠去,少年的身形開始模糊,但姜煦知道,他是在望着他。

他張口,以唇語告知: “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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