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牆宮深人心測
“宣,齊國六公子姜煦,與母寧美人觐見!”
那太監尖聲叫着,聲音刺的姜煦一陣難受。這一日,還是到了。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深深拜伏在梁王腳下:“姜煦攜母,拜見大王。”
“請起!二位也不必拘禮,坐吧。”
出乎意料的是,梁王并不是一個白發蒼蒼或者身形臃腫的君王,相反,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了至少有十歲,身形削瘦,面容俊美,不像是一國之主,倒更像是位風流公子,就連歲月帶給他的,也不是衰老,而是平添了幾分氣勢和魅力。
“二位遠道而來,辛苦了。前些日子政務繁忙,又碰上佳節,難免耽擱了,還望二位見諒。”梁王淡淡的笑着,一副好脾氣的模樣。
但姜煦知道,梁王只會比看上去的更危險。這個男人,當年并不受寵,可以說是被先梁王頗為厭惡的存在,原因無其他,墨端硯的母族手握兵權,卻曾舉兵造反,意圖叛國,因其母懷上了王族血脈,所以暫且免其死罪,誕下子嗣後再賜白绫。
這樣的出生,可以想象他的成長環境會是有多糟糕。可這個男人并不認輸,在所有人的鄙夷和唾棄之中登上了王位,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朝堂,昭雪了母族,帶領梁國走向了新的強盛。
墨端硯,開啓了梁國的霸主之路,創造了一段神話,就連父王,也要甘拜下風。
“不敢。能有幸面聖,是我和母親的榮幸。”
姜煦起身。拱手行禮,回到。
梁王擺擺手,示意讓他坐下,看了眼寧淑,問道:“寧夫人的公子今年多少年歲?”
“回大王,八載。”
“哦。。。我大梁與貴國,不管是風俗還是口食,都相去甚遠,二位可還住的習慣?”
“自是習慣。”
寧淑禀着多說多錯的原則,問答得體,卻也惜字如金。
梁王豈能看不出母子二人的心思?正想說些什麽緩解下氣氛,有個小太監倒是前來禀報:“大王,公子靖求見。”
“他來幹什麽?”梁王皺眉,有些不解。
“公子說,聽聞今日大王請齊六公子入宮觐見,心下好奇,也想來見見。”
“這孩子。”墨端硯不禁有些失笑;“甚好,兩人年歲相仿,靖兒也沒什麽玩伴,寡人看他孤單的很,他樂意和別人說說話,寡人自然不會攔着。讓他進來吧。”
“兒臣,見過父王。”
墨子靖穿着身水藍色的常服,向梁王行禮,還偷偷對姜煦眨了下眼睛。
見到自己的愛子,梁王很是高興,梁國皇室男丁稀少,他是幺兒,沒有弟弟,姐姐妹妹倒是有一大堆。
“你這孩子,一家人,拘禮什麽。來,坐到父王身邊來。”
墨子靖笑着問梁王:“父王不會嫌我唐突吧?”
“怎會,你肯結交同齡好友,本王真是謝天謝地了。等會差人給王後報個信,午膳就與父王一同用吧。”
這王宮裏的膳食,自然不是外頭能比的,見墨子靖吃得格外有滋有味,還和姜煦三番五次的“眉目傳情”,他豈能不懂!
也不等墨子靖求旨,墨端硯便順水推舟的下了口谕,還賜了入宮銅符,允許姜煦常來宮中轉悠,看着自己的王兒努力佯裝淡定的俊臉,他不禁笑着搖搖頭,自己的兒子,他能不清楚?更何況不管是外貌還是性格,他都是最像自己的。若子靖是嫡長子,該有多好?可惜啊,晚了七年,日後争儲,怕是沒幾分勝算。
用罷午膳,寧淑便帶着姜煦告退,望着墨子靖伸長脖子眺望背景的模樣,梁王哭笑不得的一掌拍在了他的肩上。
“好了,人都走沒影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公主,惹的你這般癡迷。看樣子燈會上你倆相談甚歡啊。”
“的确,煦弟真乃兒臣的知音,在燈會上。。。。。等下。。父王,你又讓暗衛跟着我!”
墨子靖苦着一張臉:“兒臣的承澤劍法已有所造詣,師父都說了,自保足矣。父王就不必了吧。。。”
梁王也不生氣,相反,他十分享受公子靖的親昵,這把龍椅太冷,冷的他都快忘了什麽是感情。
“父王是為你好,那這樣吧,什麽時候你能贏了你師父,我便不再派人暗中跟着你。”
墨子靖的師父是江湖中公認的劍術第一的高手,早年曾被梁王所救,為報恩情,便無償的留在梁王身邊,供他驅使十五年。
“還剩五年。。。。。放心吧父王,我定能打敗師父!”
梁王也不說話,只是放松的靠在憑幾上,眯着一雙桃花眼,右手在爵杯上摩挲:“原來十年早已逝。。。。”
這聲低喃,散于空中,不為人所知。
待他回過神來,墨子靖正盯着果盤上的果子發呆,梁王也沒了暢談的心思,讓身邊的公公拿了個匣子過來,贈與他。
“這是魏國至寶,相傳是鲛人的眼淚所化,約莫有拳頭那麽大,世俗罕見。寡人留着也沒什麽用,今日便贈與你。”
墨子靖接過匣子,有些意外:“魏國至寶?沒記錯的話應是梨雨珠吧?這不是供在魏王寝宮裏的。。。難道說,魏國?”
梁王笑笑,打開匣子眯眼又瞅了那珠子一眼。
“還能再撐個幾月,不過也快了。齊王派人來送禮,還說望公子煦能安好,如果寡人沒記錯的話,昨日你母妃,也收了吧?”
公子靖不敢有虛,答道:“的确。好像那個來使還強調,自己是太後派來的。”
“這些後宮婦人。”墨端硯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面露不悅。
“回去告訴你母妃,讓她少管閑事。還有,好好與那姜煦結交,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這廂在算計,那廂卻是歡快的很。
姜煦拿着銅符,嘴角是不可控制的往上揚。
待回了驿館,卻見紫雲魂不守舍的站在窗邊,眼無焦距的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紫雲姑姑?紫雲姑姑?”
連喊三回,紫雲才像回魂般的行了禮。
“公子。”
“姑姑這是怎麽了?”
見她如此,姜煦不禁憂從心起,連從安陽宮裏帶出來的好心情也散了大半。
“沒什麽的。。。。呂将軍他。。。回去了。”
“怎會如此?”姜煦大為所驚:“不是說二十天後再回朝複命的麽?”
“奴婢也不甚清楚,将軍接了封信,來不急細說便匆忙整了行禮而去。我問他,他只說維鵲還須将軍坐鎮。”
姜煦思索了半晌,面色也跟着沉重了起來。
“幸好母親和姑姑不是魏國人。。。”
紫雲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行禮後就要退下。
“翠渙看着鋪子,這幾日忙的脫不開身,奴婢去廚房瞧瞧,想想晚膳吃什麽。”
姜煦有些不明所以,正想跟過去,卻被寧淑攔了下來。
開了鋪子後,生活也就不那麽拮據了,寧淑前日買了些新茶,雖不能和宮中相比,但着實不錯了。
茶香袅袅,雲繞四周,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好聞的清香,如此惬意的場景,姜煦卻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如坐針氈。
母親今天,很反常。按照母親的性格,越有重要的事要告知于他,就越是緩慢。
可如今都快半個時辰了。。。。
正這麽想着,一直沉默的寧淑終于是發話了。
“你還記不記得,你出生前的傳言?”
姜煦有些怔愣,回憶了半晌才答道:“是不是煦兒出生時,京都墨翰湖上的異象?”
“正是。”寧淑不疾不徐的又泡了一壺茶,看上去無比的鎮定,可是只有姜煦清楚,母親心裏怕是緊張的不得了,這已經是第三壺茶了。
“可有不妥?”
“這個倒并無不妥。只是。。。你父王是怎樣的人,你應該清楚。”
的确,那是個把國家天下放在第一位的男人,其餘的不管是何時,都要為其繞道。
寧淑給姜煦倒了一杯茶,催促着他喝下,才接着說道:“如果。。。當時。。。國師說。。。男子為福星,女子為災星呢。。。”
姜煦露出一個比哭還苦澀的笑容,一口熱茶梗在喉頭,變得冰涼刺骨,仿佛凍結了他的聲帶,讓他說不出話來。
茶香四溢,這是寧淑泡的第四壺茶了,平日有什麽煩心事,泡上壺茶,細細品味,煩惱便會從茶中消去,沒與口齒。
可此刻,寧淑卻覺的不安和心慌就似那茶渣,越積越多,高磊在那,無法消退。
她的手在抖,她的心在顫這是她費勁千辛萬苦才擁有的孩兒,可是當年。。。。她根本無從選擇。
一縷陽光從窗柩穿透,照在茶杯上,給本不精美的茶具鍍上了一層暖光,倒襯的它如玉如珠,光澤透亮了。
姜煦第一次知曉原來簡單如吞咽,也會讓他舉措不安。
這仿佛不是他的喉嚨,仿佛不是他的聲音,他答道:“父王仁慈,畢竟是自己的骨肉,災星福星此等虛無缥缈之事。。。。”
“不,你錯了。”寧淑這次倒是不等了,像是孤注一擲,又像是裁決,她開口言:“你父王從小便疼你,不同與其他公子,不因別的,之因為你出生之時,天降大雪,而萬物複蘇與雪中,此等神跡,前所未見,國師預言你為男子身,是福星,能助他一統天下,所以你父王從小便偏愛與你,那日紫雲親耳聽見國師與你父王的對話,你父王說。如若生出個女嬰,那便,殺了她。”
“哐當啷!”
茶杯從手中滑落,碎的四分五裂。
姜煦卻像是充耳未聞,他喃喃着:“這不可能。。。畢竟是親骨肉。。。”
“怎麽就不可能!”寧淑突然激動了起來。
“你的三哥,你素未謀面的兄長,那從未被人提起過的孩子!當時他是齊王最疼愛的公子,也有過立儲之意,可就憑王後的誣告!這個孩子最終冤死與獄!他為了他的江山,什麽事做不出來!做不出來!”
寧淑喊着,用她從未展示與人的最癫狂的一面,她抱緊了姜煦,就好似擁抱着她最後一絲的希望,擁抱着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我只是想讓你活下去啊煦兒!你是我在宮中最後的慰藉,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能沒有你,娘不能沒有你啊!”
寧淑痛哭流涕,眼淚浸過衣衫,潤透了脖頸,滴滴刺痛。
姜煦呆坐在那裏,他目光空洞,看着窗中透出的暖光與浮沉戲耍,只是這光,照耀不到他罷了。
他不是沒有察覺,他也在心中有過疑惑,随着年歲的漸增而逐步遞增,母親的異樣,奇怪的規矩,姑姑們欲言又止的模樣,此刻在腦海中如走馬燈般一一過目,讓他頭腦發脹。
他不敢承認,他害怕承認,他一遍遍的否定自己的猜測,不去想,不去問,以為這樣就可以安心的過一世,只可惜,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他是女兒身,是那些在永遠無法飛出華麗牢籠的鳥兒。
這個血淋林的認知,這個無比殘忍的現實,讓他難以接受,不甘心接受。
”不怕!煦兒是男子漢,是要保護母親和姑姑的!”
“煦兒不冷,姑姑們穿吧,煦兒是男孩子。”
“煦兒是男孩子,等煦兒長大了,就帶母親回家鄉!”
“煦兒會好好讀書,努力學本事,等到以後有了封地,就接母親和姑姑來享福!”
那時的誓言,那時的雄心壯志,火辣辣的打在了他的臉上,讓他無力反抗。
欺君大罪,如若被發現,憑借他們現在的力量,有些人要捏死他們,甚至不用動一動手指,頭頂上的利劍,将會随着秘密的揭開而墜落。
姜煦呆坐着,耳邊是寧淑的哭聲,哭聲不絕,好似要把她這些年來受的委屈和傷心都哭幹一樣,姜煦的眼神空洞,麻木的擡頭看着空中追逐的浮塵,就要遠去了嗎?就要結束了嗎?她才剛開始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