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回都

明瑄王府的紫荊長得好,互相攀搭着越過四面牆頭,從裏往外看,天都燒成了紫紅。

聽鳶收回視線,快步向府門外走去。

站在階梯下的男子長身玉立,聽見腳步聲便轉過身。聽鳶上前行禮,“見過世子爺。殿下不見客,請您見諒。”

沈清瀾瞎了眼,戴着眼紗,露在外面的臉像溫潤白皙。他抿了下唇,說:“我家阿九還沒學會怎麽爬就被送去朝天城,若沒有這道聖旨,恐怕大家都忘了永定侯府還有一個五少爺。他是庶出,又不受寵,殿下娶他沒有好處,反而落了笑柄。殿下天潢貴胄,自有更好的人相配,阿九實在不堪,還請殿下開恩。”

“有世子爺做兄長,是五少爺的福氣。”聽鳶回禮,不卑不亢地說,“但想必您在來前已與侯爺商量過了。”

沈清瀾說:“家父忠君不二,對陛下的旨意不敢有絲毫不敬,也知這是殿下擡舉侯府和阿九,但不論殿下是責我不尊上意,還是狂悖無知,都好,我懇請殿下收回成命。這些年來,阿九身邊沒有爹娘愛護,吃了很多苦,還請殿下慈心,饒了他吧。”

“世子爺這話……”聽鳶玩笑般地說,“顯得明瑄王府深似苦海。”

“殿下再尊貴,我家阿九也是男兒身。”沈清瀾勉力壓制語氣,說,“與素不相識的人成親本就不是件喜事,更遑論是做男妻?”

聽鳶看不見沈清瀾的眼,但他能聽見對方話中的輕顫,這讓他疑惑:沈五與沈清瀾幾乎快二十年未見,哪來的兄弟情誼讓沈清瀾上門相求?就憑那些不知出自誰手的平安信?

聽鳶心思微轉,歉然道:“世子爺見諒,殿下的脾性您應當知道,但凡是他決定的事情,斷無更改的可能,況且陛下金口玉言,豈能朝令夕改?”

他知道沈清瀾既然來了這兒,就不怕遭禍,因此又扯了擋箭牌出來,“若陛下聽了您這番話,怕要誤會五少爺有不尊不臣之心,那就不大好了。”

“我……”沈清瀾果然動搖。

“算算時間,五少爺該到了,您不如聽聽他的意思。”聽鳶猜想沈清瀾傲得內斂,或許不喜生人扶他,便只行了禮,“世子,慢走。”

沈清瀾嘴唇翕動,随後點頭回禮,轉身離開了。他沒走幾步,一個身穿靛藍勁裝的年輕男子小步跑上來,擡臂扶住他,朝聽鳶點了下頭。

聽鳶回禮,看着聞榭将沈清瀾扶上馬車,他顯然做慣了這根人形拐杖,攙扶之間熟練自然,既妥帖,又不會太過小心而顯得沈清瀾像塊易碎的瓷。

侯府的馬車緩緩馳遠,聽鳶收回目光,轉身回府。

聖旨傳到沈清瀾耳中時,沈鵲白已經在回京途中,彼時沈清瀾剛到檀州城門口,準備去探望老師。他來不及細細琢磨,

第一反應是:絕對不可以。

阿九沒有攝人的威勢和身份,若雌伏男子,出門都得被人背地裏打量玩笑。明瑄殿下突然要娶阿九,用意不明,令人顧忌,他又喜怒不定,阿九過府後更是前路難料。可父親不置一詞,明瑄殿下難以說動,還有誰能阻攔這件事——

“世子,要去城門嗎?”

聞榭突然出聲,沈清瀾放在膝上的手驀得一松,回神道:“什麽?”

“剛才有一輛馬車朝明瑄王府去了,趕車的是個小太監,車轱辘蒙了一層土,是一路風塵仆仆趕路沾上的。”聞榭已經勒轉馬頭,朝城門口去,“應該是五少爺回京了。”

沈清瀾聞言偏頭看向車窗,車窗推開一角,空中有股淡淡的土腥味,要下雨了。

沈鵲白下車,臉上落了顆小雨,随行的年輕太監撐傘遮住他,說:“五少爺剛到,老天爺就下雨,這是給五少爺接風洗塵呢。把以前的髒東西、污穢物洗空,往後日光澄明,都是好日子。”

“是個好兆頭。”沈鵲白對他笑了笑,“謝公公吉言。”

一陣車轱辘聲傳來,沈鵲白似有所感,轉頭看見挂了“永定侯府”牌子的馬車停在前邊。聞榭跳下車,拉開車門,露出裏間端坐如松的沈清瀾。

沈鵲白一怔,太監已經将傘遞到他手中。

沈清瀾彎腰出了車廂,正想下地,就被一只手扶住了手臂。聞榭扶了他十二年,他記住了對方掌心的輪廓,這只手顯然不是聞榭。

“地上濕,不要髒了鞋。”沈鵲白撐傘遮了他,輕聲道,“哥。”

沈清瀾還是下了地,因為這樣可以平視這個弟弟,用指腹去看。他摸着沈鵲白的臉,聲音像潤過的溫茶,“春柳眉,彩鳳眼,阿九生得俊俏……”他摸到沈鵲白的頭,“也長得高挑。”

後頭的小太監面上無礙,心中卻好奇得緊。這五少爺十九年不回宣都,怎得世子爺對他親昵得很?光憑一把平安信,就能修得兄弟情麽?

自然不能。

因為那一把平安信只是兇手苦心遮掩的工具。沈鵲白的信都偷偷寫給了沈清瀾,這個十九年不曾蒙面,卻主動來信問候他是否平安康健、每月按時送月錢、逢年過節來信贈禮,還總是牽挂他學業的哥哥。

沈鵲白看着沈清瀾,心像泡在這捧溫茶裏,他用腦袋蹭了蹭沈清瀾的手,小聲喊:“哥哥。”

“哥哥在。”沈清瀾說,“一路遠來,累壞了吧,随我回府去,先好好睡一覺。”他轉過身,想起什麽,又轉頭問,“可有人陪你?”

後頭的小太監連忙上前,“奴婢見過世子爺。老祖宗急着回宮複命,便讓奴婢陪着五少爺回府。”

一旁的聞榭摸出銀子遞過去,說:“這一路勞公公照顧我家小少爺。正下雨,公公去樓裏喝杯熱茶,歇會兒再回去。”

小太監沒有推辭,笑呵呵地接了,又說了兩句吉祥話,行禮後便離開了。

上了馬車,沈清瀾才說:“這樁婚事雖然荒唐,但到底是陛下賜婚,還是明瑄王府的婚事,所以簡單不得。前去宣旨的是陛下的伴讀太監,四品,老資歷,名叫魚半湖。禦前的人最會察言觀色,我猜他們這一路不會薄待你,一點銀錢是還人情,也是送人情。”

他不喜這些幹系,卻明白有時候喜不喜的不重要。

“我知道。”沈鵲白翻身枕在他腿上,閉眼道,“哥哥放心。”

沈清瀾聞言按了按他的額頭,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魚半湖換了身幹淨的圓領紅袍,在殿前磕了個頭,等裏頭傳來一聲清脆鐘鈴,才起身走了進去。殿內沒有內宦伺候,只有個穿寬松長袍的男人坐在榻上,手裏捧着一本書,正在鑽研身前的棋局。

魚半湖輕步上前,候在一旁,沒有說話。

半晌,景安帝嘆了口氣,負氣般地扣上棋書,說:“寫……”他岔了氣,猛地咳起來,魚半湖忙上前替他順氣。少頃,景安帝晃晃手,說完了話,“……得什麽東西?”

“您別動氣。”魚半湖捧着玉盞給他,“您這是入了神,得喝口茶歇息,再靈犀一點,一指破局。”

景安帝抿了口茶,用眼神點了點魚半湖,說:“哄朕。”

魚半湖笑着說:“看來奴婢這嘴還是不中用。”

景安帝放下茶盞,“那孩子如何?”

“生得真叫一漂亮。”魚半湖用手指比劃着,“那眉眼,跟畫出來的似的,又幹淨又精巧。”

景安帝笑,“你個老家夥,別只顧着看臉了吧?”

“那不能,奴婢這一路瞧得仔細,那是棵小青松,端莊知禮、半點不嬌氣浮躁,骨頭是又直又硬的。”沈鵲白給的錢,魚半湖拿去給底下的崽子們買了吃喝,這會兒化成口好聽的氣,吹進了龍耳,“奴婢瞧過他的手,白皙漂亮,卻有繭子,估計是嬷嬷沒了,得自己提水幹活。回程時奴婢同五少爺聊天,他還偷摸問奴婢,殿下是不是生得像猛虎夜叉,吓不吓人?”

“倒是藏着點孩子氣。”景安帝看着棋面,臉上帶着笑,“你去選些東西,估摸着是年輕人喜歡的,送到永定侯府去。”

“遵旨。”魚半湖行禮,躬身退出殿外。

一道腳步聲随即響起,玉色袍角拂過地上的雙耳龍紋熏爐。景安帝伸手撥了個棋,說:“半湖說他是小青松,你呢?”

“臣覺着說不定,”這聲音涼的,像捧冰過的酒,“是棵梧桐木。”

“若真是梧桐木,先入瓊仙苑也擋不住他盤龍卧鳳。”景安帝看着棋盤,終于還是惱了,“不下了,什麽為難人的殘局,趕快叫阿行來破這一局。”

蘭欽看了眼亂糟糟的棋面,心想祝鶴行應當是不想來接盤,他說:“殿下回了宣都便徑直往寒青寺去,還未曾踏出寺門一步。”

景安帝“哦”了一聲,琢磨道:“看來這趟朝天城之行,有什麽障了他的眼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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