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新婚
從宣都西門出去,行二十裏,有六淨山,竹浪千層,霧霭成雲。雲端住着寒青古寺,簡樸幽靜,香火寥寥。
行至寺門前,沈清瀾說:“山上只住着師父了無和一個小沙彌。了無師父入佛門五十載,他有入世之能,卻從未下山。當年瑛王上山叩問天道,了無師父只作搖頭笑,不算王朝命,瑛王威逼利誘不成,下令燒廟,了無師父端坐火中,面容清淨慈悲。”
沈鵲白說:“我信世間有大能,能算天運人命,但命若靠算,活着就不知樂、不得樂,不如一步一前,自己去看。”
沈清瀾靜了片刻,說:“有理,只是我眼瞎多年,深知走得太慢要打飄,走得太快易磕絆,行将踏錯要頭破血流。”
“哥哥的教誨,我謹記在心。”沈鵲白扶着他走上臺階,一步一頓,一步一響,“哥哥聽,我步步走得穩妥。”
沈清瀾輕笑,牽他進入寺門。
穿過幽靜竹徑,前方橫着一條曲折小泉,細細木欄跨懸泉上,沈鵲白低頭瞥見泉中錦鯉,紅的白的黑的黃的,擺擺竄竄的像株漂了色的優缽羅。下了橋,前方大片鋪石地,這座寺廟沒有誦經聲,靜得過分。
突然,左側竹林間滾出個小沙彌和裹土的蘿蔔。他在地上咕嚕兩圈,用腦門剎地,一個鯉魚打挺翻起來,抓起蘿蔔上前招呼二人,“阿彌陀佛。”
“妙時小師父有禮。”沈清瀾帶着弟弟回禮,“我與小弟來此求一柱除厄香。”
妙時看了看沈鵲白,不好說你們要除的“厄”這會兒正在後面,只說:“二位施主随小僧來。”
幾人進了大殿,沈鵲白解下背上的木箱,取出銅盤上了供奉,接過妙時遞來的細香,規矩地拜了三次。妙時取香插上,沈鵲白轉身,聽沈清瀾說:“我今日還為還願,要念經一首,阿九你且出去散心。”
沈鵲白幹脆利落地出了大殿。
沈清瀾失笑,“小師父見笑了。”
“沈施主雖不信佛,卻心誠,小僧不見笑,我佛也不見笑。”只是,妙時轉頭往殿外一望,發現沈施主去的方向是直奔“厄運”。
沈鵲白沿着回廊繞到大殿後方,下階後是一曲石徑,兩側種着不知名姓的小葉,走到頭是一片空地,側邊竹浪層湧,跟前卻搭着簇簇名貴豔麗的魏紫,清雅,冷豔,奇異的融洽。
魏紫,宣都的魏紫。
沈鵲白眼前浮出一張豔光奪目的臉,對他似笑非笑地說:“是我。”
他頓了頓,一巴掌将此人扇飛了。
空地盡頭敞着座小殿,門是淺檀色,窗格形似流水。這會兒正是上午,陽光打下來,在門前掃出一圈雪光。
沈鵲白擡眼,看見佛陀垂首,面容慈悲。殿內蒲團上坐着個人,背影筆挺,袍擺花似的打在周圍,似紫草綴着芙蓉。他此時沒有豎冠,用紫帶綁了頭發中下端,整齊而慵懶地搭在左肩前。
門檻像條溝壑,隔着裏外兩方世界。
沈鵲白不料剛被他扇飛的祝鶴行會變出真身,轉身便走,腳步快得像被狗攆,沒瞧見老和尚從紫荊後頭走出來。
“阿彌陀佛。”了無收回目光,走到殿門前,“老衲還沒恭喜祝施主即将成婚。”
祝鶴行不念經,不問佛,只閉眼靜心,聞言道:“不想下月沒酒喝,就不要打攪我。”
“打擾了。”了無立刻轉身離開。
當夜又落了雨,停停歇歇三日,攪得人心煩燥,沈鵲白卻喜歡。宮中來人時,他正和沈清瀾學雕刻。
“六月中旬?”沈清瀾說,“為何這麽急?”
傳話太監笑呵呵的,“這是承天臺算出來的黃道吉日呢!”
男女婚嫁要看女子的生辰定婚期,兩個男人怎麽算?扔骰子嗎?
沈鵲白笑而不語,心知這要麽是承天臺那群神棍瞎編的,要麽就是誰的意思。
沈清瀾封了銀子,叫聞榭将人送出去。沈鵲白見他眉心微蹙,安撫道:“兵來将擋。哥,別擔心。”
沈清瀾不能不擔心,說:“今日朝中有關于私生子的風聲。”
沈鵲白轉眼,看來是祝鶴行或景安帝有動作了。
沈清瀾說:“明瑄殿下。”
沈鵲白眉梢微挑。
“若明瑄殿下是私生子,那陛下待他的寵愛便有了切實的理由,祝氏一門雙王成了補償,那句血字指的不是私生子藏在朝天城,而是當時恰好進入朝天城的明瑄殿下。”沈清瀾說,“倒是說得通。”
沈鵲白想了想,将事發當夜之事說了出來。沈清瀾聞言沒有立即作聲,但沈鵲白能感覺他周身的氣息微冷,顯然是動怒了。
“難怪你傳急信與我,讓父親在禦前告病,閉府修養,原是要配合李知州唱這出戲。今日的風聲應當是陛下促使,只是将風向轉向明瑄殿下,殿下的處境豈不更加危險?”沈清瀾側臉緊繃,“阿九,婚期未至……”
“事情卻已拍板。”沈鵲白按住他的手,“我知道哥哥擔心我,但我自有打算,你別為了我犯險。”
音落,他将小刀放入沈清瀾手中,捏着一縷發尾蹭癢了他的手背,軟聲道:“哥哥,給我雕個新婚禮。”
“……”沈清瀾洩了口氣,拉長語調,“好。”
那是只小鵲,白玉做料。白鵲罕見,在喜鵲報喜的好兆頭上再添一層清朗開明的吉祥意,沈清瀾本欲拿給沈鵲白做及冠禮,沒想到好兆頭沒等來,報的卻是天大的壞消息。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刀刀雕得仔細,鑽孔穿穗,打磨抛光,趕在成親當日送到了沈鵲白手上。
是日,沈鵲白沒有豎冠,一指寬的紅綢在發間穿過,若隐若現,白鵲被他挂在腰間,大紅将白玉襯得愈發溫潤淨透。
日頭落,黃昏生,鑼鼓聲隐約傳來,逐漸變得清晰震耳,沈清瀾聽見身旁傳來一道輕響,伸手去碰,發現沈鵲白将蓋頭戴上了。之前王府将喜服送來時說過蓋頭可以随意,畢竟沈鵲白是男子,這場婚宴是從頭到尾的不倫不類,還遵循什麽禮儀規矩?
沈清瀾忍住憐惜,“怎麽戴上了?”
“外頭人多,我害臊,還有,”沈鵲白意味深長地說,“我想給殿下一個驚喜。”
來迎親的是個年輕男子,右眉尾留着一道細疤,面色更顯冷峻。随行的還有禮部一行人和景安帝欽點的迎親隊,紅妝鋪十裏,紅綢扯到看不見的地方去,馬車雕金鑲玉,駕的五匹馬雨鬣霜蹄。
沈鵲白踏出府門,年輕男子迎上去,“屬下明瑄王府護衛司統領雁潮,奉命迎接公子。”
沈鵲白溫和道:“有勞。”
“請公子入宮奉禮。”雁潮擡臂,扶着沈鵲白進入車廂。
車門關閉,一行人敲鑼打鼓地歡喜而去,沈清瀾站在府門口,聽着聲音愈行愈遠。
沈若鐘是武将,卻有股儒雅的書生氣,他收回目光,上前攙扶沈清瀾,說:“今日人多,爹怕腿快的沖撞你。你弟弟大喜,別皺着眉頭,不吉利。再過三日,他就回來看你了。”
沈清瀾望着車馬遠去的方向,喃道:“萬望如此。”
迎親隊伍離侯府越來越遠,沈鵲白摩挲着腰間的白鵲,似乎還能聽見沈清瀾的嘆息。這條路很長,他感覺自己離原地“坐化”就差一口氣,等入宮下車時,他那一個饅頭屁股僵硬成了兩塊大鐵石。
一路踩着貢磚往前,在各大宮殿中進進出出,拜見皇後和太後,最後到景安帝跟前聆聽聖訓,等出宮到達明瑄王府時,天色已然暗沉。禮官唱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兩位新人在無數不知真假的“喜氣”目光中對拜——禮成。
入了婚房,沈鵲白端坐床邊,随行嬷嬷和禮部官吏退了出去。屋內空無一人,他揭開蓋頭,仰倒在床,腰間“咔嚓”一響。
兩個男人再恩愛也生不出小崽子,因此喜床上沒鋪桂圓花生等催生小零嘴,沈鵲白躺得舒服,差點睡過去時,一聲輕緩的腳步聲響起。他瞬間清醒,坐起來蓋上蓋頭,像尊在朱砂裏浸過的人偶。
房門開了又合,沈鵲白聽着腳步聲愈來愈近,幹淨的黑色長靴闖入眼底。
祝鶴行打量着床邊的人,手中的如意玉秤上揚,挑起一角紅蓋頭,露出新王妃胸前的瑪瑙珠串。
青紅白三色交映,在那細長的瓷頸和胸前繞了兩圈。
不知為何,祝鶴行手腕一頓。靜默片刻,玉秤終于挑起蓋頭。
窗外喜毯鋪地,窗內紅燭成雙,祝鶴行垂眸輕看,再遇唇紅齒白,鳳眼青山。
作者有話要說:
沈某:“我想給殿下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