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琴
“十年如一日,我這手就沒贏過。”眼看要輸了,景安帝用袖子抹亂棋盤,“不下了,以後都不下了。”
祝鶴行聽這話如聽放屁。
外間響起腳步聲,魚半湖走進來,“陛下,距離午膳已經半個時辰,該用藥了。”他揭開藥盅,朝祝鶴行說,“若非殿下在,陛下怕是不肯喝藥。”
“胡說!”景安帝虛虛地踹他一腳,“我每日都按時喝。”說罷端起藥盅,故意往祝鶴行面前一擡,喝給他看。
祝鶴行看着這兩人做戲,輕哼了聲,說:“備盞蜜餞金棗來。”
魚半湖看向景安帝,遲疑不語。
景安帝喝完藥,長籲了口氣,說:“你空手入宮的?把好吃的交出來。”
“……我怕陛下再吃一口,就要龍馭賓天。”祝鶴行淡聲說着大逆不道的話,“所以沒帶。”
景安帝不信,眼神瞥向他袖口,“蜜餞荔枝是不是?快拿出來,我苦死了,就想吃你府上做的。”
祝鶴行沉默片刻,從袖中取了個小袋,裏頭用油紙包了兩顆蜜餞荔枝。景安帝吃了一顆,撫着袋子上的描金花紋,失神道:“福壽連綿……好兆頭,可惜了。”
祝鶴行扔了青瑪瑙棋,“啪嗒”一聲,起身要走。
景安帝連忙叫住他,“我不說了!”他撐着棋桌起身,把祝鶴行連袖子帶人的扯回來,朝魚半湖使眼色,“看看,多大個人了,說一句就要撒氣跑路,氣性沖天了。”
“殿下這是關心則亂。”魚半湖上前攔着祝鶴行重新落座,幫着哄道,“陛下見了您就歡喜,禦醫說養病最忌諱神思煩亂,您可是陛下的良藥。”
景安帝瞅着祝鶴行的臉色,說:“半湖,你去把琴裝來,待會兒讓阿行帶回去。”
“奴婢這就去。”魚半湖躬身退了。
“琴是我請大梁第一琴師,呂鴻大師做的。呂大師素有舊疾,開年的時候便去了,琴是他托學生送入宮的。我供琴八十一日,今日給你。”景安帝搬着榻邊的圓凳,坐到祝鶴行跟前,像小時候那般拍着他的腿,“三年前,你斷弦摔琴,此後小幾空置……這把琴配得上你。”
祝鶴行沒有看他,“琴是我自己摔的,不要你賠。”
“那把琴是你百日宴抓周時自己抓的,那麽長的桌子,百來道物事,你從桌頭爬到桌尾,摸上了我放的琴。你多小一團啊,還沒有琴高,抱不動它,擡起屁股就坐上去。我要摸琴,你不許,抱着我的手指,哼哧就是一口。”景安帝笑了笑,“那時候我就想,真霸道,是尊小祖宗。”
這些事情祝鶴行想不起,他那時太小了。
“你及冠時我沒有給你什麽,就是在等這把琴。”景安帝按住他的手臂,手背溝壑縱連,“阿行,你看看我。”
景安帝年輕時豐神俊秀,也是走過皇城便能得一馬車香囊鮮花的人物,如今卻連那雙眼都蒙上了一層死氣。這不是因為他老了,是因為他……病了。
祝鶴行看着他,目光微閃。
“我老了,孩子們卻大了,個個都不省心,他們想一飛沖天,又都還差得遠。”景安帝目光幽深,“他們想鬥,就讓他們鬥,但不能鬥得太久,我時日無多,等不得了。還有你,你也不省心。”他的語氣變得無奈,“這次朝天城之行,那些人小瞧了你,再出手必會更加謹慎狠辣。阿行,你還年輕,想撒氣想犯瘋,做什麽都行,就是別把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祝鶴行想問,當回事又能如何,他這條爛命能值幾個錢?但景安帝已經掩袖咳起來,他就問不出口了。
“養病就好好養,” 祝鶴行伸手替景安帝順氣,“別想着操盤落子了。”
景安帝咳了一陣,脖頸通紅。祝鶴行端起溫水,他強忍着喉間的癢意用了兩口,說:“這腦子一日不用就發木,它不靈光了,我就鬥不過別人。我贏了一輩子,死之前也得贏,否則我死不瞑目,以後夜夜跳出來站你床頭。”
祝鶴行叫他別吹牛,說:“你病成這樣,已經輸了。”
“不,只要有人能坐穩我的位置,我最後就是贏。”景安帝又耍賴地改了說法,“只要最後能贏,中間輸幾次也無妨。”
祝鶴行懶得跟他争辯,“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嘛。”
景安帝得意,“是你說不過我。”
“哦,陛下噓枯吹生,臣甘拜下風。”祝鶴行拱了拱手,“臣先行告退。”
景安帝看着他,說:“不留下來一起用晚膳?”
祝鶴行喚了外頭的人,一個內宦将長靴送進來,給他穿靴。他說:“不了,我怎麽也得顧顧家,回去陪人吃晚膳。”
景安帝往後靠着軟枕,聞言眉梢微挑,“你還挺喜歡那孩子。”
祝鶴行撚珠的指腹微頓,沒有回應他的視線,也沒有回應這句話,起身走了。
內宦跟着祝鶴行走出弘元殿,正欲下臺階,前面的祝鶴行停了腳步,微微側目。他立馬停步,恭敬地行了禮,不再跟着。
祝鶴行獨自下了長階,踩着宮道往前走,最後在弘元殿側花園的涼亭前停了下來。亭前一欄魏紫,色澤炫麗,他盯着它們,撚珠的速度越來越快。
身後響起腳步聲,香滿走近了,恭敬地說:“殿下——”
祝鶴行手上一停,轉身,瞳色漆黑,平靜得令人驚怖。香滿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呼吸一緊,立刻跪地埋首,不敢言語。
湖裏的鴛鴦淌過水聲,滴滴答答。
祝鶴行看着香滿的帽頂,一直看得眼前發暈,他沒有移開視線,問:“你說,世上誰能殺我?”
香滿答:“只要殿下願意,誰都可以。”
“可我不願意,” 祝鶴行思索道,“若是恨我厭我之人殺我,他們得意了滿足了,我會不開心,若是尋常人殺我,我又覺得沒趣。”
“可若是喜歡您敬重您的人,自然下不了手。”香滿建議,“您讓您自個兒喜歡的人來下手,或許別有意趣。”
祝鶴行覺着有道理,他問:“你說,陛下乘鶴西去之時,會下旨讓我陪葬嗎?”
“沒有這個規矩。”香滿說,“況且陛下那般疼您,怎麽舍得呢?”
“……也是。”祝鶴行想了想,“如果我做了大逆不道之事,陛下一氣之下,可會殺我?”
香滿小心地說:“殿下,您這些年來數次違逆陛下的聖意,已然是大逆不道了。”
“是,要想讓陛下殺我,太難了。”祝鶴行喃喃道,“得換一把刀……刀。”
他突然想起,他忘了問沈鵲白,那把紅鞘刀叫什麽名。
沈鵲白倒是想殺他。
香滿瞧瞧擡眼,琢磨着他的神色,說:“殿下,奴婢覺着您此時考慮這些,為時尚早,陛下正值壯年——”
“他還能活多久?”祝鶴行冷嘲,卻又陷入沉默。
香滿不敢接這話,安靜地垂着頭,直到祝鶴行問:“陛下讓你來說什麽?”
“不是陛下,是宮外的消息。”香滿說,“相思臺出事了,”他頓了頓,“王妃也在。”
祝鶴行聞言撇嘴,說:“不咬我,卻出去咬別人……口味真差。”
作者有話要說:
沈某:?有病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