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舍嚴上樓後只看到床上的一團被子,哭聲埋在裏頭,像有形的物體被人攥住狠狠拉扯,撕心裂肺的疼。

他站在床邊無聲地看了會,直到被子裏的人似乎喘不過氣了,他才一把拽開被子。

用力過猛,抱腿縮成一團的人還歪了個跟頭。

照平常,她一定會跳起來捶他頭,現在她卻連站在面前的人是誰都無心辨認。水閘擰開了就關不上,她嘴裏一直抽抽噎噎說着什麽。

舍嚴聽不清,他頭還疼,之前一直在交警隊處理交通事故,額頭有傷,還伴着一點耳鳴,聽到施奶奶過世的消息時,他其實沒有反應過來。

施奶奶走得突然,跌下樓梯時家中一個人都沒,等晚輩們歸家,血已經流了一地。

後來他坐着叔叔的車趕到,別墅樓下賓客已經絡繹不絕。

舍嚴把手放在她頭頂,他從沒試過安慰人:“開開。”

施開開哭得缺氧,差點背過氣,意識混沌不清,腦中反複閃回早晨離家前的最後一幕,奶奶的手皺得像套了層不合身的皮,遞來早餐飯團時,手又像打了層柔光,用哄孩子似的慈祥語氣說:“我們寶貝禮拜天還要自習,自習也要注意身體啊,考研又不是高考,那麽拼命幹什麽……下個禮拜一定要把男朋友帶回來給奶奶看看啊……走慢點,小心、小心臺階啊寶貝!”

她不久前才和那所謂的男朋友不歡而散,對奶奶的要求她只能煩躁地敷衍了事。

誰知數小時後天人永隔,再也沒人會叫她“寶貝”。

舍嚴手貼在她頭頂,她的抽噎聲帶動頭皮的顫動,舍嚴手心灼熱,這次聽清了——

“沒人會叫我寶貝了,沒人了……沒人會叫我了……”

舍嚴靜默,耳邊像開了複讀機,反複聽完數遍,他遲疑開口:“……寶貝?”

複讀機卡帶,施開開淚眼朦胧地擡頭,十八歲的小少年發育遲,身形還有些單薄,他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再次出聲:“寶貝。”

施開開身形一歪,差點再次背過氣,終于結束了這一場昏天暗地的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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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嚴獨自下樓,賓客們已經散得差不多,男主人上前關切地問:“開開怎麽樣了?”

舍嚴回答:“沒事。”

也不多說幾個字,男主人仍一臉擔心。叔叔舍寒拍着舍嚴肩膀,對男女主人道:“那我們先走了,你們節哀,身體為重。”

場面話說完,他箍着舍嚴的小手臂走出別墅,手勁格外大,少年手臂上留下一圈紅。

車子發動後,舍寒才冷着臉開口:“說吧。”

舍嚴淡漠地注視着黑夜:“什麽?”

“你知道我在問什麽,別逼我在這時候去找開開!”

少年的聲音像夜色一樣冷淡,他從前因父母離世而不再說話,兩年前重拾語言功能後,又變得惜字如金。可即使這樣,他精簡的陳述依舊讓叔叔舍寒感覺踩在地|雷帶——

心驚肉跳。

兩日後,施奶奶出殡。

舍嚴和叔叔六點抵達,秋日天色才蒙蒙亮。別墅前一排車,吊唁者全是親屬和至交,舍嚴走在衆人身後,叔叔舍寒低聲警告:“我同意你今天再來,但下午你必須跟我去看心理醫生。”

舍嚴置若罔聞,走上臺階,邁進大門前一刻,他手腕被舍寒抓住。

“舍嚴!”叔叔舍寒眉頭緊皺。

舍嚴看他一眼,輕點頭,這才被允許踏進別墅大門。

別墅客廳布置成靈堂,主人家夫妻二人和兩個小兒女都在,不見施開開蹤影。舍嚴拜祭後問男主人:“開開呢?”

“在樓上。也不知道在幹什麽,都什麽時候了!”施爸爸憔悴不堪,嘴上指責,神色卻愧疚,低頭叫兩個小兒女,“心心、樂樂,去叫姐姐下來。”

兩個小孩不敢去,女主人輕聲說:“我去吧。”

施爸爸道:“你去她更不可能聽!”他看向舍嚴,語氣透着疲憊,“你跟她關系好,你去叫她下來吧,該送她奶奶了。”

舍嚴默不作聲往樓梯走,走了幾步,被按住肩膀。

“用不着你。”叔叔制止。

施開開的閨蜜佳寶恰巧趕來,幾人都是老友,打過招呼後,佳寶代替舍嚴匆匆上樓。

舍嚴慢慢收回樓梯上的腳,轉身倚着欄杆等待。舍寒在旁說:“回頭你把課表發給我,高二功課緊張,我不耽誤你學習,你這段時間老老實實按照我的要求來,好好看心理醫生。

等念了大學以後,只要奉公守法不進監獄,你想幹什麽我都不攔着你。”

“我明年想高考。”

“什麽?”

“我明年高考。”舍嚴開口。

少年嗓音微微低沉,舍寒确定他聽到的第二句話連“想”字都省略了。

舍嚴早年因病休學一年,按理今年應該高三,實際才讀高二。

在學習方面,只要是好的,作為叔叔他從不會反對。

“你要是覺得行,那我支持你,自己去找老師問問,看怎麽提前高考。”舍寒說。

舍嚴點頭。

幾句話後,樓上終于有人下來。

施開開一身黑裝,兩三天功夫,衣服腰身顯空,臉更小,眼更大,一雙大眼掃來,彎出微笑的弧度。

“你們來了?”

舍嚴看着她不說話。施開開走近,習慣性地揉了揉他的腦袋,舍嚴眉頭輕蹙,微微偏頭,動作一半又停下,頭頂的手卻沒繼續揉,微風從眼前掠過,人随之離開。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算着時間,男主人捧着遺像走在最前方,舍嚴視線穿過隊伍,落在纖瘦背影上。

施開開走在父親身後,這種時候她還保持着聊天的閑情逸致。

“我妝花沒花?”她問。

閨蜜佳寶卡殼了一下:“……沒花。”

施開開又問:“你今天不上班?”她忙考研,閨蜜實習工作忙,時常不見蹤影。

“請假了。”佳寶說。

“哦,”施開開又道,“诶不對,嚴嚴也請假了?他還上學呢。”

佳寶沒隐瞞:“前天他學車的時候撞到了人,估計這幾天得處理事故,也沒心思上學。”

施開開腳步微頓:“嚴重嗎?傷者怎麽樣?”

“不嚴重……”說到傷者,佳寶停頓一秒,“傷者也沒什麽大礙。”

施開開沒意識到閨蜜的停頓,她問:“嚴嚴受傷了嗎?”

“額頭弄傷了一點。”

施開開回頭,人太多,她一時沒找到舍嚴。

前天晚上她還見過他,沒留意他的額頭。

車門拉開,衆人陸續上車,她回頭望向別墅,別墅前的黃色桂花不知何時已經轟然綻放。

只差了幾天,奶奶沒能見到今秋的桂花。

少年折下一枝花枝,望向她雙眼,施開開一怔,終于坐上車。

車隊到達殡儀館,老太太火化前,舍嚴把桂花枝交給施開開,施開開再把花枝放到奶奶胸前。

平平靜靜送完一程,施開開沒吵沒鬧,沒歇斯底裏,直到回到家中,聽見父親說肚子餓,讓後媽煮一碗面條,冰箱裏還有冷凍的肘子,拿出來正好煮面。

施開開問:“你們一家四口還吃得下?”

施爸爸看着她沒卸妝的臉,似乎忍到了頭,質問:“你看看你今天像什麽樣子,化妝打扮說說笑笑,你奶奶才死了三天,她要看見你這樣就算活着也得被你氣死,白疼你了!”

施開開終于爆發:“要不是你們兩個奶奶會死?!她當牛做馬連保姆都舍不得讓你請,一把年紀還伺候你們一大家子,難得能出門玩,你們卻甩了她,你們還是不是人!”

前一天奶奶才跟她說要跟這兩人一起去野炊,結果他們抛下奶奶自己去了。那個白天,她的兒孫們吃喝玩樂,她卻冷冰冰地倒在了家中。

施爸爸惱羞成怒,指着施開開:“你再說一遍!”施太太拉也拉不住。

施開開的嘶喊聲扯碎了黑夜遮蓋的世界,她砸了客廳的電器擺設,施爸爸一巴掌斬斷最後一點父女親情。

活了二十二年,施開開向來任性恣意,至少明面上從不讓自己受委屈。轉頭她收拾行李帶上戶口本,招呼親媽遷戶口順便改名換姓。

什麽開開心心樂樂,她跟他們不是一家子。

親媽施愛月樂不可支,願意看前夫吃癟,可惜親媽也姓施。

“不如跟你外婆姓?”親媽出馊主意。

施開開一個白眼。改成外婆的姓,奶奶還不得真從天堂下來叉腰罵她。

“名字叫什麽好?”施開開沒主意。

“叫‘鎖’,你本來就叫這個。我當年就喜歡範冰冰,她演的那個金鎖,美得那叫慘絕人寰!可惜她沒演小燕子,不然你就叫施燕。”又老生常談,“要不是我猜拳輸給你爸,你哪會叫‘開開’這麽随便的名字!”

幸虧範冰冰沒演小燕子……

“鎖”字太沒氣質,施開開坐在派出所裏,大筆一揮,二十二年後的這天随便給自己改了名——

施索。

同時,施索錯過了今年考研報名的時間以及校園秋招會。

考不成研,又離家出走,她必須要面對找工作的問題。

這天聚餐,地點定在佳寶舅舅家開的小飯店。佳寶和她男友林道行下班趕來,舍嚴和他叔叔一塊兒來,幾個老友相聚,喝酒聊天談未來。

舍嚴還是高中生,被禁止碰觸酒精,握着杯果汁鮮少開口。

施索問他:“你車學得怎麽樣?”

“……還好。”舍嚴回答。

“聽說之前撞了人,事故處理得怎麽樣了?”

“早處理好了。”叔叔舍寒替舍嚴回答,又給施索夾菜,轉移話題,“別說他了,你呢,明年考不考研?”

“不知道,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施索無所謂道。

“那也得有個準備,讀研和工作是兩回事。”舍寒一副長輩腔調,“高考是人生第一大關,工作是人生第二大關。不是有個老比喻麽,人生就是一條路。第一個路口過了,你現在得過第二個路口。”

施索問:“步行還是開車啊,有規定時速麽?違反交規怎麽辦?”

衆人:“……”

佳寶拍了一記桌子:“認真點啊閨蜜!”

施索咯咯笑。

眼前這些人,閨蜜男友和舍寒都是大齡成功人士,閨蜜自己也在本地電視臺有了着落,只有她自駕多年,最後卻在路口迷了路。

“我的打算呀……”施索搓着酒杯玩,說,“I have a dream,你知道的。”

閨蜜道:“新聞主播?我知道啊,但現在電視臺招聘已經結束了。”

“又不是只有一家。”施索說。

“地面頻道也一樣,廣電招聘已經結束了,你總不可能去哪個縣城吧。”閨蜜道。

施索撇撇手:“我心裏有數,別說我了。”她轉頭逗舍嚴,“小朋友,明年高考要努力,不過你行不行啊,才高二。”

舍嚴微皺眉,拿開她面前的啤酒杯,說:“少喝點。”

“小屁孩。”施索笑呵呵地揉了揉舍嚴的腦袋,“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揉完拿回啤酒杯,沖閨蜜道:“你家飯店真奇葩,同一首歌又要放一個秋天吧?”

佳寶舅舅家的小飯店,一年四季,每個季節只放一首歌,不厭其煩地強行讓人懷念和回味。

施索目光灼灼地盯着飯店內的電視機,屏幕中晚間新聞的主播正字正腔圓地播報時事新聞。

她為之努力奮鬥了四年,未來也将為之奮鬥,施索舉起啤酒杯——

敬主播臺。

離開飯店時華燈初上,燈影中,隐約聞見一絲桂花香,地上偶有枯萎的黃色小花。秋天短暫,抓不住,也将很快消逝。

萬物蕭索的季節,注定多別離。明天施索将坐上前往黎州市的飛機,遠赴外省異鄉,踏上屬于她的人生岔路口。

店內播放的這個季節的歌,此後五年,她再沒機會聽到。

“很久沒見你,

也不是很想你。

只是時常有風吹,

只是落葉常飛,

只是忘了告訴你,

You are everything to me

……”

作者有話要說:讓……我……知……道……有……人……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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