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識路(3)

施索以為自己正睡在辦公室的沙發上。

辦公室裏有張沙發,她入職前就已存在。棕色真皮,長一米八,據說比她早來兩年,但保養得很好,看起來八成新。

起初她只在沙發上坐,後來會在上面小憩,再後來,她會在這張沙發上過夜。辦公室裏的老人有一回說,她出現前,這張沙發還是個皮光水滑的小夥子,她出現後,小夥子一下步入中年,再多護膚品都拯救不了那些“皺紋”,離垂垂老矣估計也不久了。

她當時聽到這話愣了愣,随即不滿地抗議:“你們不要毀我清白,我跟他什麽關系都沒有!”把對方說得傻住,她昂首闊步地出去跑采訪了。

她太熟悉那張沙發的質感,畢竟朝夕相對快五年,在一起過夜的次數早超過了她全部的手指腳趾,又涼又滑的真皮面料突然變成了粗軟的棉麻,警鐘敲響,她咯噔一下睜眼。

光線昏暗,輕小的聲音似乎從遠方傳來,她睜眼就看到一個人。

背着光,和她面對着面,只有一臂的距離。睡意一下子逃到喜馬拉雅山頂,施索像被人打了一劑強心針,伴着短促驚叫,她從沙發上蹦起來,毛毯掉到地上。

不熟悉沙發的軟度和弧度,她一腳踩偏,揮着兩只胳膊就要往下倒,最後倒在了人身上。

舍嚴叉着她的咯吱窩,把她提下來,放到沙發上坐好,“做噩夢了?”舍嚴順手撿起毛毯,往施索腿上一撂。

施索一手抓毯子,一手拍胸口,驚魂未定:“被你吓的!”

舍嚴頓了頓:“……夢到我了?”

“……”什麽跟什麽?

緩了下,施索道:“沒夢到你。難道你覺得自己是噩夢?”又回過味來,剛才舍嚴提她提得好輕松。

舍嚴:“……那夢到什麽了?”

“忘了,”施索控訴,“被你吓得失憶了。”

舍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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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幹嘛坐那?”施索質問。

“睡不着。”舍嚴轉移話題,“喝水嗎?”

剛睡醒口幹舌燥,施索說:“要!”

廚房新添了臺即熱式飲水機,是康友寶下午叫人送來的,說泡方便面不用再等水開。

水流細,接一杯要等。施索坐沙發上看着電視機,剛醒來時聽見的輕小聲,來自新聞頻道正在重播的一檔紀實類節目。

這期節目的主人公是一位求愛不遂而因愛生恨的鄉村青年,青年愛上了他守寡的表嬸,表嬸比他大十歲,難以接受這段關系,打算另嫁他人,青年把無辜的“他人”給殺了。

故事被主持人講得一波三折,蕩氣回腸,背景音樂是《假如愛有天意》。

施索覺得負責節目音樂那位很對不起這首歌的原創團隊。

水遞來,施索随口問:“燙不?”

“四十五度。”舍嚴說。

施索拿手上,溫溫的,她邊喝邊問:“睡不着幹嘛坐地上,接地氣?”

“……”舍嚴嘴角一抽,“嗯。”

“……”這回輪到施索無語,舍嚴竟然這麽敷衍地承認了。

舍嚴見她一副吃了癟的表情,笑了下,看了眼茶幾上的手機,道:“兩點多了,還睡不睡?”

“居然兩點了?”一想紀實類節目重播的時間點,兩點是差不多。施索放下水杯準備上樓,例假還沒走,她還要上廁所:“我睡着了怎麽不叫醒我。”

“知道了,下次叫醒你。”

他知道什麽了?她又沒讓他下次叫醒她,她說得明明是剛才。

這幾年她養成習慣,困了在哪都能打個盹,睡不着才抓心撓肺。

不過現在改住這種共居公寓,客廳是公共場合,不方便胡亂打盹,施索想了想,把話憋了回去。

“東西都拿上去?”舍嚴指行李。

“嗯,”施索打量按摩椅,“按摩椅算了,總不能擡上樓放床上。”

兩人把東西搬上樓,時間太晚,沒法整理,先堆在地上。

施索哪順手撂哪,東西擺得離門口和洗手間近,揮揮手跟舍嚴說晚安。

舍嚴沒回,他把行李重新放到靠窗的牆角,這樣不妨礙走路,做完這些他才離開。

次日天明,施索醒來暗叫糟糕,已經七點四十了,她八點半上班。

昨天臨時銷假,小白還停在超市,現在去開出來肯定來不及。她一邊思考是打車還是坐公交,一邊快速洗漱完沖下樓,一陣風似的正要沖出大門,突然被人從背後叫住:“早飯。”

“做早飯了?不吃了不吃了,我快遲到了!”

“我送你上班。”舍嚴敲敲餐桌,“你十分鐘吃完就行。”

“你怎麽送我?”施索還站在大門邊。

“我跟康友寶拿了車鑰匙。”舍嚴說。

施索果斷調頭去餐桌,早餐足量,包子、白粥和面條,“外賣?”她先選擇面條。

“粥是于娜煮的,包子和面條是她出去買的。”

“她人呢?”

“出門了。”

“另外兩個小朋友呢?”

舍嚴瞥了她一眼,舀着粥說:“還在睡。”

“真幸福啊。”小孩不用愁工作。

八分鐘吃完早飯,施索拿上一只包子,由舍嚴開車送她去廣電。到了地方,施索下車的時候跟舍嚴說:“你沒來過這裏吧?改天有時間帶你參觀一下。”又加一句,“在我離職前。”

舍嚴點頭。

踩着時間進辦公室,早晨忙碌,沒空閑聊,先開會定選題。景園小區樓房坍塌事件仍是重點新聞,房子現在還歪在那裏。

小區建于八十年代初,房齡老,連物業都沒有,昨天輿論謠傳說是臺風把樓吹垮了,但初步鑒定可能與附近工地施工有關,七棟位置離工地最近。

不過房子先前從沒做過危房鑒定,具體結果還沒出具,她們需要等官方通報。

施索被指派了今天的采訪任務,依舊跟進昨天唯一的遇難者,那位獨居老太太。

老太太無兒無女,今天她的外甥女會從外地趕來認領遺體,她打電話聯系上對方,确定上午的見面時間,正要叫上攝像出發,邱冰冰突然從電腦後面伸出頭說:“大王叫你去他辦公室。”

“現在?”施索看時間。

“對。”

“他什麽表情?”

邱冰冰回想:“就……像叫服務員給他送杯咖啡那樣的表情。”

施索:“……”

片刻,施索敲響王洲川辦公室的門。

“進來。”

渾厚的男中音,日常講話就是一股播音腔,旁人腦中的形象大概是康輝白岩松,推開門,只是一個穿着T恤正在剔牙的中年男人。

施索嘴角一抽,眼睜睜看着王洲川把牙線拿出嘴,在紙巾上蹭了蹭,然後繼續剔。

王洲川生平兩大愛好,第一清潔牙齒,辦公室常備牙線、漱口水和洗牙儀,第二個愛好她至今沒親眼見過,只是傳聞。

施索不想欣賞他剔牙,問他:“您找我?”

王洲川低頭照着鏡子,邊剔牙邊說:“稱呼這麽有禮貌,平常也這麽尊師重道多好。”

施索:“您說得對。”

王洲川“啧”了聲,不知道是對着牙齒還是對着她。“別怪我給你放假,我是為你好,記者最忌帶着情緒工作,而且我再不給你放假,我看你都要動手揍許副總監了,你不看上下級關系,有空也要看看法制節目。”他慢悠悠地說。

施索收到律師信後,頻道副總監許良一直針對她,不顧新聞公信力會下降的可能,要求施索道歉賠償,承認錯誤。

換誰都不可能就範,更何況是施索。

和許良發生争執當天,她就被王洲川趕回了家,假條一批就是七天。

王洲川也是頻道副總監,向來親民,和下屬親如一家,他沒有開口保她,施索也就盡量不再像往常那樣沒大沒小。

王洲川問起施索官司的事,施索說了,王洲川又道:“梁律師經驗豐富,他會盡全力幫你。對了,他回來了沒?”

施索說:“他今天回,我們今晚或者明天碰頭。”梁橋也是他替她找來的,那就體諒下他?

“沒幾天就要開庭了,我會為你添點香油錢的。”

“……”施索沒忍住,“你這是詛咒我麽!”

“怎麽這麽不識好歹,我幫你求菩薩保佑還不好?難道你信耶稣?”

王洲川剔牙剔了一半,擡頭說話時噴出了什麽東西,施索看見,立刻往後退開兩步,絲毫不想去查驗他噴出的是什麽,“老大!”她受不了地警告。

“嗯哼……別說我沒給你好處,”王洲川改用手指拔牙縫,邊彎下腰,從抽屜裏拿出一樣東西給施索,“拿着,回去好好看看。”

施索愣了愣,傳聞中王洲川的第二大愛好,她今天竟然有幸得見——

被!送!書!了!

她入職不久就聽老人說,凡是王洲川送誰書,誰的人生就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王洲川在廣電集團工作了二十年,送出的書至少有十三本,這十三人如今分布全國各地,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如今已是衛視臺的副臺長。

“你現在是不是感到挫敗,懷疑人生,質疑世界?”王洲川問。

像傳銷……

施索閉緊嘴。

王洲川說:“你現在就需要這樣一本書,書中自有黃金屋,也許你能從這裏面總結出人生真谛,看透世界奧秘,走出現在的困境。”

像邪|教……

雖然這麽吐槽,但施索還是鄭重地接過來了,有時候也可以迷一迷信。

王洲川欣慰一笑。

施索沒提辭職的事情,現在提辭職太吃虧,她需要後盾,也需要墊背,臺裏再怎麽不打算挺她,也不得不做這個角色。

施索拿着書出來,看了一眼封面,繁體字……

趕時間,她把書塞進抽屜,叫上攝像出發去醫院,直到快下午一點才重返電視臺開始寫稿編輯。

在醫院采訪的時候,老太太的外甥女問了一句,老太太死了,那房子是不是歸她了。這句話被攝像錄了進去,施索把話剪掉。

送審後她才有空吃飯,邊吃邊給舍嚴發微信,問他在做什麽。

舍嚴正在醫院體檢,國外旅行一年,飲食和接觸人群都與國內不同,體檢是回國後的必要流程。

檢查結束,康友寶駐足宣傳窗前,舍嚴掃了眼,看向康友寶。

康友寶擡手:“打住!你這肮髒的眼神!”

宣傳窗內是關于HIV的海報,舍嚴拿出手機往前:“走了。”低頭看,是施索發來的微信。

舍嚴回複剛做完體檢。

【索大爺】:身體不舒服?

【舍嚴】:常規體檢。

【索大爺】:晚飯有沒有計劃?

舍嚴還沒回,施索又來一條。

【索大爺】:我下廚怎麽樣?

舍嚴停下腳步。

【索大爺】:想吃什麽?

舍嚴點輸入框。

【索大爺】:沒得選!

舍嚴彎唇,知道應該是她有想吃的東西,于是輸入“那你想吃什……”還沒打完,又收到一條。

【索大爺】:苦瓜、豬心怎麽樣?

口味扭曲……

他回複了一個“好”字。

【索大爺】:那買菜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索大爺】:再買點枸杞、山楂、牛奶。

【索大爺】:調料,千萬別忘了廚房調料!

舍嚴看着對話框上面那句“對方正在輸入……”,默默移開大拇指。

【索大爺】:還有一條大活魚!

舍嚴:……

【索大爺】:但我不殺生!

舍嚴:……

康友寶催人:“上車啊!”

“去菜市場。”舍嚴說。

辦公室裏,施索滿意地放下手機,午飯吃完,她抽了張紙巾擦嘴。

起身準備去接水,對面的邱冰冰把杯子推過來:“順便。”說着,邱冰冰低頭繼續用手梳頭發,把帶下來的落發放進塑料罐裏,再扒開頭發照鏡子,觀察頭皮裸|露程度。

施索見怪不怪。

在茶水間和同事聊了幾句才回來,施索把邱冰冰的水杯給她,邱冰冰說:“剛才你私人手機有電話。”

施索的私人手機很少有來電,朋友多數只聊微信,只有她目前處于失聯狀态的親媽施愛月習慣用電話交流。

施索快步回到座位,拿起手機一看,詫異地挑了下眉,直接回撥。

電話接通,她問:“舍寒?”

舍寒的聲音傳來,忽遠忽近,信號不佳,施索又聽了一遍才聽清。

“晚上有沒有時間?請我吃飯。”

施索不信:“你來黎州了?”

“對,我現在剛出機場。”

作者有話要說:嚴嚴:“要買菜,要買菜,要買菜。”

開開:“你叔叔,你叔叔,你叔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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