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密碼(4)

後半段路程, 施索成了游魂野鬼,夕陽褪去, 黑夜降臨,她坐在車上一路裝睡, 大概車裏太舒服, 後來她不知不覺真的睡着了。

“開開?”

施索夢裏也在睡覺,她躺在公寓的雙人床上, 邊上是一張熟悉的臉。對方默默看着她, 她也一直沒說話, 突然那張臉一變,她的老友頂着眼尾那一道疤, 兇神惡煞地瞪住她。

她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可是醒不過來。

“開開?”

再叫叫我!施索用力掙紮。

“開開,醒醒!”

快醒啊!施索在夢裏使勁閉眼不看那張鬼臉。

“開開,開開!”

嚯——

施索猛一下彈起,又被安全帶繃了回去。

“怎麽了?”舍嚴去解她安全帶,又探了探她的額頭。

施索心驚肉跳,張了張嘴:“鬼、鬼壓床。”

舍嚴皺眉:“溫度有點高,沒哪不舒服?”

施索搖頭,她人生第一次做夢醒不過來, 如今半個人還沉浸在噩夢中,剩下半個人劫後餘生,一個人被劈成兩半,反應遲鈍成負數。

舍嚴觀察:“真的沒有不舒服?不舒服的話我上去幫你請個假, 先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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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索終于發現車子已經停在電視臺,“不用,我沒事。”她說。

完成工作,回到公寓已經淩晨,施索沒和舍嚴閑聊,簡單洗洗就睡了。

第二天起床,她喉嚨疼痛,身體出現成片淤青,正好降溫,她翻出長袖長褲穿了,下樓的時候舍嚴的幾個小朋友都在,康友寶搖着頭說:“倒黴倒黴,真的挺倒黴,難怪你要去寺廟拜拜。”

康友寶已經知道施索被困崇臨縣,舍嚴随後驅車搭救的事,加上之前施索吃官司、舊居無緣無故倒塌,她确實如她所說,黴運纏身。

施索哼哼兩聲,沒心情和他貧嘴。

康友寶拍拍桌子,讓衆人都看過來:“待會我送你們上班吧。”

舍嚴在旁說:“不用。”

施索問:“幹嘛?”

兩道聲音一起。她看了眼舍嚴,舍嚴也正看她,施索極其自然地收回目光。

康友寶說:“是這樣的,從經濟環保的角度考慮,我找到工作了。”

施索問:“清潔工?”

于娜和大華噗嗤一笑。

康友寶把施索面前的粥碗拿走:“這是我買的。”

于娜把粥搶回給施索,笑着說:“他也要去你們電視臺工作了。”

施索震驚:“你?”

康友寶:“你這眼神是不是能解讀為看不起我?”

施索說:“不不不,我是覺得我們電視臺配不上你。”

康友寶一樂,把蝦餃推給施索:“你們忘了我跟舍嚴是同專業的?去電視臺工作有什麽好奇怪的。”

舍嚴問:“什麽工作?”

康友寶:“跟你一樣。”

“攝像?”施索問。

康友寶:“對。”

施索:“這跟經濟環保有什麽關系?”

康友寶:“以後三個人出行只需要一輛車,國家能源部應該給我頒個獎。”

“……你去哪個頻道?”施索又問。

康友寶說:“經視,可惜了,沒能跟你們一起。”

廣電招聘早就結束,康友寶的工作是這兩天才落實的,他家裏給他托了關系。

有後臺有背景,輕易就能拿到“社會大劇場”的入場券,至于坐第幾排,就看背景深厚程度。

施索拼命攢錢才能搶到一張黃牛票,位置靠後,還是張站票,盡管她一直觊觎前排,可她再怎麽折騰都沒法靠近。

康友寶自诩謙虛低調,他主動挑選了後排座位,從一名小攝像做起,這天開始,他的跑車也成為了廣電的一道小小風景線。

施索由衷感嘆,也加快了找工作的速度,接下來幾天她早出晚歸,一邊給自己冷靜期,減少和舍嚴的接觸,妄圖拍死尚是小嫩芽的邪念。

另一邊,她開始擠出時間參加面試。

第一份面試工作是廣告公司策劃,專業不對口,她也沒工作經驗,同競争者中211、985,海龜碩士比比皆是,她覺得邪門,一個小策劃竟然也是香饽饽。

第二份面試工作是出版社編輯,施索在這場面試中找到少許自信,但工資太少,月薪不夠她一套護膚品。

她參加了第三場面試,面試工作是新媒體運營,她這将近五年的記者總算沒有白幹,累計的經驗足以應對新媒體工作內容,薪水也還算漂亮,但在施索答應前,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風和日麗,秋高氣爽,早上開選題會,新季度要做專題,可往年專題不是扶貧就是歌功頌黨,翻來覆去,換湯不換藥,沒什麽新意。

王洲川提要求:“就要新,結合時下熱門,能吸引人眼球,但也要積極向上,不能違背‘上面’。”

一個個提出的都被刷了下來,施索心思已經不在這裏,選題也敷衍了事。

王洲川格外多看她一眼,散會後把她單獨留下,什麽都沒多說,只問一句:“我給你的書看完了嗎?”

施索說:“還在看。”

王洲川意味深長:“早看早懂。”

施索心被吊起,恨不得現在就跑回去翻書,又想舍嚴已經看過一遍了,要不要問他主要劇情?

走出會議室一看,舍嚴已經不在工作位,去某縣城跑采訪了。

施索也開始聯系今天上午的選題。

有名二十出頭的女生舉報自己被騙。女生是追星族,她的偶像周天王即将來黎州開演唱會,演唱會門票一票難求,連黃牛票都已經到了有錢沒處搶的地步。

女生後來發了一條微博,哭自己沒有買到票的事,兩天後微博評論裏有個小姐姐留言,說她有票,可以轉售,女生立刻聯系對方,一看照片,對方的票是外地演唱會的場次,不是黎州的。

小姐姐說賣給她票的人有購買渠道,她可以介紹對方給她認識。

女生由此上當,上當後,那位有渠道的老兄卷着她給的一千多塊錢人間蒸發了。

女生氣呼呼地對施索說:“我微博、Q|Q都聯系了,根本聯系不上,那個女的微博都不見了!”

施索明白了對方的套路,她陪女生去派出所報案,但顯然這類網絡詐騙破案希望渺茫,施索想了想,登錄自己微博,發了一條求票的內容。

她很少用微博,這微博還是她大一玩直播的時候一并注冊的,配合直播偶爾發布內容,幾年後她來黎州,順便更換了實名認證的手機號,這些年下來,她登微博基本只看新聞,偶爾轉發一兩條抽獎,可惜好運從不降臨在她身上。

施索捏了捏新求回來的平安符,嘆口氣,編輯完微博後點擊發送,釣魚等上鈎。

中午回到電視臺,王洲川叫她一起去食堂,方老師和邱冰冰也還沒吃,四人正好一道。

王洲川買完飯,坐下後問:“對了,你之前的相親怎麽樣了?”

施索一口米飯卡在嘴唇邊,邱冰冰瞪大八卦眼,方老師尴尬地哼哼哈哈。

王洲川看向方老師,小聲:“秘密?”

方老師僵着嘴角:“哈哈。”又看向施索,“我下次一定嚴格保守!”

王洲川說:“哦,還有‘下次’,證明上次沒成功。”

施索看了眼急切眨眼的邱冰冰,心累地嘆口氣:“啊,是。”

王洲川笑道:“那正好,我這邊也有個世侄正缺對象,肥水不流外人田,你有沒有興趣?”

施索道:“我不想當肥水。”

王洲川說:“你不想聽聽對方是誰,什麽條件?”

施索道:“不想。”

王洲川:“我的世侄倒對你很有興趣。”

方老師知道施索會“事後單獨細問”,她胸有成竹地踢了王洲川一腳,給他一個眼神,然後轉移話題。

方老師的話題還是十月專題的事,強調收視重要性,要施索好好重視,恰巧副總監許良和人吃完飯離開,經過她們桌,方老師眯着眼說:“可不能讓許良又找到話怼我們。”

邱冰冰雙眼像探照燈:“許良和唐昭月是不是……”

唐昭月是新聞頻道紀實類欄目的主持人,上回施索深夜看的那期鄉村青年謀殺寡嬸情夫的節目,就是唐昭月主持的。

許良和唐昭月單獨吃飯,已經被人看到過三回。

王洲川道:“有這八卦的心,怎麽不多八卦八卦社會新鮮事,昨天《新聞40分》的收視趕超了我們,知不知道?”

施索說:“競争關系中總有失敗者,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心理平衡。”

“我很平衡,”王洲川看向施索,“你能一直這麽平衡,我很欣慰。”

“在工作中保持佛性是長壽的秘訣。”施索道。

“呵呵,”邱冰冰說,“你的新聞被別人重新做大了,你居然還能這麽佛,原來人到中年會自動增加多巴胺,減少梅拉多寧?”

施索警告她:“你現在在人身攻擊,我保留控訴的權利。”又問,“你說的什麽跟什麽,什麽我的新聞被重新做大了?”

邱冰冰瞥了眼施索後頭:“吶,現在走後門的也不容小觑啊。”

施索回頭一看,遠處坐着《新聞40分》的同事,其中寧茹久和康友寶鶴立雞群,格外醒目。

造化弄人,施索之前沒想到康友寶會進《新聞40分》,跟她和舍嚴打擂臺。

她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對邱冰冰說:“你賣關子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分幾口氣說完能讓你長壽麽?”

邱冰冰撇嘴:“不就是你前幾天去崇臨縣做的那個采訪,還記得吧,一個女的求助,她老公是賭鬼,孩子生病沒錢治。”

“記得。”她當時敷衍的完成了這條內容無比熟悉的采訪。

“你回來第二天,那孩子病情惡化進了ICU,ICU收費多高不用說了吧,那女的自殺了。”

施索一怔。

“跳樓自殺,是真不想活了,人雖然搶救回來了,但已經截癱。”王洲川接過話,“正好那個誰,對面新來的廣電之花?是這麽叫的吧,廣電之花不是跟你們一道去做了山體塌方的新聞麽,她沒跟你們一起回,正好第二天發生了那事,她收到消息就和人去采訪了。”

方老師道:“連續采訪幾天,深入淺出挖掘了一番,她第一次出鏡,新聞又足夠震撼,這回評分很高。”

施索抿唇。

王洲川說:“不用氣餒,像你說的,競争關系中總有失敗者,要謹記長壽秘訣。”

邱冰冰和方老師也調侃了兩句,都以為施索沉默的原因是不服輸。

那頭寧茹久一行人吃完飯,嬉嬉笑笑準備離場。寧茹久經過施索這桌,特意停下腳步,斜睨施索:“正好看到你,想跟你說一聲,你對我施暴那天,損壞了我新買的衣服、裙子和鞋子,加一起錢也不多,總共一萬八,我已經拍照取證,你盡快把錢打到我賬戶。”

施索煩透了她,把筷子一撂,寧茹久條件反射地後退。

“新買的是吧?買了多久?”施索問。

“一個多月。”寧茹久翹着下巴說。

“一個多月,那個時候我正好還在養你。”

“什麽東西?”寧茹久莫名其妙。

施索說:“我花我的錢養活你們一家子兩個月,你吃我的喝我的,誰給你的臉讓我看你的兩個鼻孔!”

寧茹久立刻把下巴一低,壓低鼻孔:“你腦子有問題是不是,你養活我們一家?你該進精神病院了!”

施索不耐:“滾回去問你後媽!滾滾滾,不滾我戳你!”她舉起筷子。

寧茹久氣急敗壞,康友寶目瞪口呆。

康友寶和衆人離開餐廳,立刻尿遁去給舍嚴發微信,問他寧茹久和施索是什麽關系,還說倆人差點打起來了。

舍嚴剛抵達縣城,采訪安排在下午,這會兒他正和同事在一家快餐店吃午飯。

他看完微博的特別關注,收到康友寶的微信,皺眉回複,問他施索和寧茹久發生了什麽。

康友寶特意賣關子,就知道舍嚴不會輕易告訴他。

【康友寶】:你先回答,我再回答,平等交換。

【舍嚴】:不用。

【康友寶】:什麽不用?

【舍嚴】:有人告訴我了。

告訴他的人是邱冰冰,邱冰冰也好奇施索和寧茹久的關系,問不到當事人,只能曲線詢問施索的大侄子。

舍嚴一問她就竹筒倒豆子全說了,聽施索沒吃虧,舍嚴也不再關注,他打了一通電話給之前兼職的傳媒公司。

晚上舍嚴沒回黎州,施索回到公寓,在客廳坐了一會兒,然後上樓,把昨晚的《新聞40分》看了一遍。

看完洗漱,她找了點工作資料,又想了會兒專題,睡前想起王洲川給的那本書,她打開床頭櫃,翻了出來。

她坐燈下靜看,文字生澀,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後來讀到一句話,她覺得熟悉,又反複念了兩遍,終于想起第一次在哪聽過。

是舍嚴。

那天他面試考,王洲川問他最近在看哪本書,他取巧說是《波灣戰争不曾發生》。

王洲川又問他最喜歡書裏哪句話,舍嚴沒說他最喜歡的,他回答的是給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

“我們越迫近事件的即時狀況,就越陷入虛拟的假象之中。”

施索低聲念出。

梅秀菊的背叛讓她倦怠了崇臨縣的那次采訪,她不得不直視內心,從事發至今,這一直是她最大的心結。

梅秀菊可能是懼怕丈夫的拳頭,但事實真是這樣?或僅是如此?

她站得似乎很近,因為近,所以焦距不清。

還有許良的莫名針對,王洲川那句似是而非的話一直徘徊在她心底。

施索開始質疑自己的所見所聞,世界也許本身就是一個虛拟的假象。

她學播音出身,這樣一句話,在寂夜中被她念得悠長又神秘。

就像句子本身。

放下這本“書”,熄燈,施索用被子蓋住自己。

月光下白色的書本成為房中最明亮的所在。

甚至還有舍嚴,他以前從沒吃過她吃剩的食物,但施索告訴自己,以前沒出現過少一碗泡面的情況,現在只是恰巧出現了。

究竟哪一個,才是虛拟的假象?

施索翻了個身,不再盯着那本白色的書。半晌,她閉上眼。

人要活得明白,事要一件件來。

次日,施索打電話給新媒體公司的人事,抱歉地婉拒了他們,接着她着手完善昨天那起關于網絡詐騙的采訪。

來到律所,征詢網絡詐騙的法律意見,接受采訪的人正是梁橋律師。

一套流程走完,正是中午,梁橋看了眼手表說:“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頓飯吧。”

施索詫異了一下,婉拒說:“不了,我還要回電視臺趕稿。”

梁橋說:“王洲川說讓我請你吃頓飯。”

施索莫名其妙。

“我是他的世侄。”

施索嘴角一抽。

微信響,是舍嚴發來的。

【舍嚴】:在哪?

施索瞥了眼手機,看向梁橋。

梁橋已經起身,系上西裝口,微笑着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他今年三十,四月進入這家律所,事業有成,一表人才。

施索張了張嘴,把手機鎖屏,回答:“好。”

廣電園區,舍嚴剛從縣城返回,他坐在車中,手捧手機,盯着微信聊天界面。

車裏有濃郁的桂花香,他手上還夾着兩張周天王的演唱會門票。

作者有話要說:  嚴嚴:“票票給開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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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分已全部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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