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文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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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感冒引發了喉疾,我一直不停地咳,咳得嗓子劇疼、聲音喑啞,我因此情緒低落,食欲也下降,吃什麽都沒有味道。

男友遞過來金嗓子喉寶,我皺着眉頭放在了一邊,我不想含帶着藥味的東西。我的舌頭忽然間強烈地想念一種味道,那種味道香甜綿軟,牽動着我的味覺,也牽動着我心底裏的柔軟。

我起身去了廚房,往小鍋裏加了幾勺香油,又放了些白糖進去,開火熬制,很快,一股熟悉的味道彌漫開來,那味道鑽進我的鼻腔,惹得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因為是第一次熬制,我根本掌握不住火候,當我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的東西走回客廳的時候,男友詫異地問道:“這是什麽東西?”“香油糖。”我說着,用勺子挖了一點放進嘴裏,舌頭馬上被苦澀的味道占據,我灰心地又吐了出來。我終究熬不出那個記憶中的味道,那個只有姑婆才能熬出來的味道。

我對男友說:“周末有空嗎?陪我去看個人吧。”

“看望誰?”男友問道。

“我的姑婆。”我說。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機關部門工作的女幹部媽媽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我和早我幾分鐘出生的哥哥。雖然媽媽性格要強,裏裏外外一把手,但是面對嗷嗷待哺的一雙兒女,面對忽然多起來的各種家務,面對雙方都沒有老人能來幫帶孩子的窘境,她真的是應付不來了。于經過一番權衡,爸爸從老家農村請來了他的一個遠房表姑做我們的保姆。

姑婆來我們家的時候五十來歲,她是個長相平常的婦人,膚色微黑,身材微胖,因為常年勞作的原因,手掌上生着粗糙的老繭。她體格健壯,性子爽朗,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說起話來像帶着個高音喇叭。她吃飯做事都很快,常常我們剛端起飯碗,她已經一抹嘴說吃完了;泡在那裏的幾大盆衣服床單,你搭個積木的工夫,她已經吭哧吭哧洗出來挂滿了晾臺;滿滿的一大盆面,她逗着我和哥哥的工夫就變成了一籠籠熱騰騰的包子。

媽媽是個挑剔的人,她起初不太滿意姑婆,嫌她人粗糙沒文化,嫌她嗓門高說話沒遮攔,嫌她習慣不好做事不講究,可是姑婆做事麻利,在媽媽休完産假上班之後邊照看着我和哥哥,邊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家務,媽媽心裏也明白,這樣大的工作量,換一般的保姆是做不來的,她想要工作,還想要争各種先進,家裏就得有個姑婆這樣的人撐着。所以媽媽收斂了自己的挑剔,姑婆就常年在我們家住了下來,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姑婆就是我們家的一口人,是比我媽媽還要親的存在。

媽媽在家的時候,她和姑婆是有分工的,她主要照看我哥哥,姑婆主要照看我。吃飯的時候,媽媽喂哥哥,姑婆喂我;睡覺的時候,哥哥跟着媽媽睡,我跟着姑婆睡;有事外出的時候,媽媽抱着哥哥,姑婆抱着我,爸爸在後面提着東西。我從小就熟悉姑婆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暖融融熱乎乎的讓人安心的氣息,每天我聽着她的呼吸入眠,我枕着她的胳膊入睡,我聽着她帶着濃重鄉音講的故事咯咯笑。逢年過節姑婆回家,我總是想她想得睡不着覺,媽媽把我摟在懷裏,我就在一種稍覺陌生的味道裏啼哭。

比起哥哥,姑婆對我也更偏心一些。吃飯的時候,姑婆總是把我最喜歡的菜放在我的跟前;我喜歡吃芸豆餡兒的餃子,姑婆就三天兩頭包;出去玩走累了,姑婆總是牽着哥哥抱着我,說我是女孩子,比男孩子嬌貴些;我和哥哥争搶玩具,姑婆總是哄着哥哥把玩具給我,說我是妹妹,他應該讓着我。哥哥小時候體質沒我好,媽媽就給他訂了一份奶,姑婆總是悄悄地倒半瓶給我喝,媽媽其實也有覺察,就會開玩笑似的說:“表姑,你可別天天偏心着小文,虧待了小武。”姑婆就把我摟在懷裏笑道:“小武是你們兩口子手掌心裏的寶貝,哪裏會受虧待。小文這丫頭我們也得疼呀,你看這孩子,多麽可人疼呀。”

在我的記憶裏,除了睡覺之外,幾乎每時每刻,姑婆都在忙碌。她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一邊擇菜;一邊聽我們背詩一邊給我們刷鞋子;煲粥的間隙,她又跑到外面的廳裏掃地拖地;鍋裏蒸着包子,她又忙着跑到晾臺上曬衣服;晚上很晚了,她還在縫被子;夏天的夜裏我睡了一覺醒來,她還在一下一下地幫我扇扇子。做這麽多事情,從來沒聽到姑婆抱怨過,倒是有時候我們會挑剔她。爸爸說:“表姑,今晚的湯有點鹹了。”媽媽說:“表姑,餃子餡裏又放多了花椒粉。”哥哥說:“姑婆,我不喜歡菜裏放胡蘿蔔。”我說:“姑婆,這個粥實在太燙了。”她總是有些羞愧似地咧着嘴笑,然後說着:“啊,我下次注意哈。”

我和哥哥上了幼兒園以後,媽媽和爸爸商量着讓姑婆回去。姑婆戀戀不舍地抹着眼淚離開之後,我家就陷入了一片混亂。哥哥得了重感冒,剛剛升為主任想幹出點工作業績的媽媽不得不連續請假;我夜裏總是醒來,因為摟不到姑婆的胳膊而大哭不止;家裏的玩具丢的滿地是,米袋裏卻空空如也;一回家再也聞不到飯菜的香味,只看到水池裏堆積如山的沒洗的碗碟。這樣暗無天日的日子只持續了十來天,累出兩個黑眼圈的媽媽就對爸爸說了一句話:“請表姑回來吧。”我當即蹦起來,拍着手笑出了眼淚。

姑婆又在我們家住了下來,一直住到我和哥哥小學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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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總覺得姑婆是會便魔術的,她能把我不愛吃的煮雞蛋變成小白兔的模樣;她能把饅頭蒸成蘋果桃子小刺猬;她總是在我食欲不振的時候變出我最喜歡的芸豆餡餃子或者豆沙包;媽媽不準我們吃巧克力,她總能在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從糖盒子裏變出兩塊來給我們解饞;放學的時候下雨,一翻書包,裏面準有她塞進去的雨傘;我嗓子發炎,她就變出甜蜜又潤喉的香油糖,我吃了幾天,嗓子就好了。

我從小最依戀的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姑婆。每天放學回家,我一進門就大聲喊“姑婆,我回來了”,聽到她大着嗓門應聲,我的心才放了下來;有了開心和不開心的事情,我第一個就告訴姑婆,她就會陪我笑為我擦幹眼淚;我害怕打雷,每次雷雨天我總是鑽進姑婆的懷抱,在那裏我感到安全;我生病的時候,姑婆變着花樣給我做吃的,用土豆皮敷我挂水打腫的小手,允許我在床上吃飯,我的心裏就覺得生病是幸福的。

媽媽總是嫌姑婆太寵我們,姑婆卻不以為意,她總是說我和哥哥都是乖孩子,寵不壞,然後就在媽媽的抱怨聲裏繼續寵着我們。

雖然姑婆說話粗聲大氣,但是她其實脾氣極好,偶爾和媽媽意見相左,她都會樂哈哈地讓着媽媽,從不計較。可是我記憶裏有一次,她跟我媽發生了争執,她堅持己見,絲毫不肯讓步。

那會兒我和哥哥都在上三年級,美術老師說哥哥有繪畫天賦,建議爸媽給他報畫畫班。我比哥哥更喜歡畫畫,也想報。可是媽媽說,畫畫班學費高,又要買各種紙張顏料,後期投入也高,只能讓一個人學。媽媽給哥哥報了名,我傷心地哭了好幾天,不想說話不愛笑,飯也吃得少。後來有天我放學剛進家就聽到媽媽和姑婆在争執。

媽媽說:“女孩子學那麽多特長幹什麽,再說,老師都說了小武才有繪畫天賦。”

姑婆本來就聲音高,這會兒嗓門更大,“你們兩口子就是偏心小武,女孩子怎麽了?小文畫的多好呀,她喜歡這個,天天都用畫筆畫來畫去的。你不給她報班,她眼睛都哭腫了!”

媽媽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帶着明顯的不滿,“我是小文的親媽,也不想看着孩子難受,可是畫畫班要交很多的錢的,我們這種工薪家庭哪裏供得起兩個孩子。”

姑婆說:“那,這個月的工資我不要了,你拿錢去給小文報名!”

媽媽冷笑起來,“表姑,您知道現在學畫畫的行情嗎?您那點兒工資哪夠呀?再說,這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的事兒,行了行了,讓不讓孩子報班,是我們夫妻倆的事兒,您就別瞎操心了。”

姑婆還在堅持,“錢的事兒,緊緊手咬咬牙都能過去,我以後買菜撿便宜的買,家裏也可以一周少吃幾次肉。小文小武都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做事得一碗水端平,可不能委屈了文文。”

“看您說的,我們怎麽委屈文文了,文文就是讓您慣的太任性了,才這麽不懂事。您沒有文化,有些道理不懂的,以後您只管做飯洗衣,教育孩子的事您別插手。”媽媽的語氣越來越不好聽。

姑婆說:“我是沒文化,有些事我是不懂,可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文文不開心。”

“你的文文,表姑,您這位置可擺錯了。”媽媽冷冷地說。

兩個人争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爸爸進了家門。爸爸是我們家的和事老,他勸了很久,兩個女人的争執才平息。我去叫爸爸媽媽吃飯的時候,聽到媽媽在卧室裏對爸爸說:“她把自己當成誰了?她就是個保姆,有什麽資格跟我理論!”爸爸說:“好了好了,表姑也是心疼孩子,她在我們家這麽多年了,任勞任怨的,沒把自己當外人。”媽媽哼了一聲,“她是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晚上,我躺在姑婆身邊,朦朦胧胧間聽到她一直在嘆氣。第二天,姑婆把我們的髒衣服全洗出來,家裏的衛生徹底打掃了一遍,又給我們包了芸豆餡餃子,然後就開始收拾東西,她告訴我們,她要回老家了。爸爸急忙勸,一向不肯說軟話的媽媽也放低了姿态,讓姑婆不要走,可是姑婆去意堅決。後來爸爸對我使眼色,我抱住姑婆的腿,不讓她走,她把我摟在懷裏,哭了。

那天姑婆還是留了下來。後來媽媽打聽了一家新開的收費低的畫畫班,給我和哥哥都報了名。哥哥對畫畫沒興趣,學了一年就不學了,我一直學,後來初中高中都是美術特長生,大學也學了美術專業,畢業後,我做設計工作,業餘時間就畫我喜歡的畫。

去鄉間的路颠颠簸簸的,開着車的男友說:“路不太好走,不過外面風景不錯。這地方你來過幾次?”“兩次。”我說完這個數字,才想起這麽多年了,我竟然只來看過姑婆兩次,上學、工作、生活的忙碌或許是理由,但是其實也不能成為理由。

姑婆看到我們喜出望外,咧嘴笑着,忘記了說話,後來笑出了眼淚。她用袖子擦擦眼睛,才說道:“我的文文來了,我的文文來看姑婆了。”八十歲的她說話聲音依然那麽洪亮。

姑婆老伴前幾年去世了,她一個人住在蓋着幾間瓦房的小院落裏。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嫁到本村,一個嫁到鄰村,都還挺孝順的,要接她過去住,她不肯,說身體還硬朗,一個人住自在。閑不住的她在院子裏種滿各種菜,還養了十幾只雞和一只大黃狗。她指着一架芸豆說:“待會兒我給你包芸豆餡餃子。芸豆我年年種,就是想着,我的文文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來吃呢。”

我的鼻子酸了,說:“姑婆,這幾年我一直瞎忙,都沒來看您。”

“你忙,我知道。姑婆想去看你們,可是人老了,出個門麻煩得很。”她說。

我給姑婆帶了兩身新買的衣服,還有幾幅我畫的畫。她對那幾幅畫愛不釋手,說:“衣服我有,現在布都結實,幾年穿不壞的,你又瞎花錢。這畫我喜歡,我當年就知道,文文會畫得很好,會有出息的。”

芸豆餡的餃子還是當年的味道,那種只有姑婆才能做出來的味道。我吃了兩大盤,姑婆笑眯眯看着我,忘記了吃飯。

下午我和姑婆告別,姑婆拉着我的手又掉了淚,她說:“姑婆知道你忙,你忙你的,別惦記姑婆。”男友看我們在院子說話,悄悄把一個裝着錢的信封放在了姑婆的枕邊。

車子開到村外,忽然聽到高處的盤山小路上有人高喊我的名字。我們往車窗外看,是姑婆,她步履蹒跚地抄近路追了來。我們停下車,姑婆繞到下面的大路上來,氣喘籲籲地把信封遞給我,“文文,你們的心意我領了,我老婆子在村裏有吃有喝,花不了多少錢。你們在外面用錢的地方多,這錢你們拿回去。”

男友說:“姑婆,我們不能經常來看您,這是一點心意。”

姑婆硬把信封塞給我, “文文,姑婆真的不需要錢,姑婆就是想……隔斷時間能見見你。”

我的淚刷地湧出眼眶,我拉着滿頭銀發的姑婆的手跟她承諾,以後我一定常來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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