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文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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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後空氣裏彌漫着糖炒栗子的味道,走在街上的齊雪饑腸辘辘,覺得這味道分外誘人。她忍不住在一家炒貨店門口停下腳步,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可惜栗子是涼的,紙袋子握在手裏,找不到那種熱乎乎的感覺。

齊雪回家就迫不及待剝了栗子來吃,可是第一枚就是壞的,她有些沮喪,瞬間失去了吃栗子的興致。她打開微博寫了一句話,“好想念糖炒栗子的味道。”不多久就有人在下面評論,“那就買呗,反正現在正是吃糖炒栗子的季節。”齊雪苦笑了一下,沒有回複,關掉了界面。

這晚齊雪早早睡下,出租屋裏沒有暖氣,她充了兩個電暖寶,被窩裏才有了一點熱乎氣兒,就着這點熱乎氣兒,她趕緊睡去。

油光光的栗子在炒鍋裏翻滾,濃濃的味道一飄就是老遠。齊雪整個人包裹在暖暖的棉衣裏,兩手搓着耳朵蹦蹦跳跳,很快,有個少年拿着一包熱熱的栗子從馬路對面走過來,他邁着大步,很快走到齊雪身邊,笑意融融地把栗子遞給她。齊雪迫不及待地剝開栗子放進嘴裏,熱熱的有些燙嘴,她擡起頭,他正望着她,他們相視而笑。新翻炒出來的栗子帶着熱熱的甜香,這才是記憶裏糖炒栗子的味道。

齊雪醒過來的時候電暖寶早就涼了,手伸到被子外面,更是覺得冷,夢中糖炒栗子的味道在寒意裏消散了。她迷迷糊糊拿過手機,打開微博,忽然看到昨天發的那句話下面又有了一句評論,“想家了吧?”

是呀,她想家了。

齊雪沒有打招呼就回了家,風塵仆仆從省會城市趕回家鄉小城。當她拉着行李箱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心裏卻湧上一絲迷茫,她該去哪裏呢?

齊雪高中那會兒父母離婚,後來又各自成家,她的原生家庭已經不存在了。每每回到這個城市,她常有無家可歸的感覺,也正是因為這個,她大學畢業後才毅然決然留在了省會城市。

齊雪猶豫了一下,準備打車去爸爸家,畢竟,爸爸現在住的房子,是她童年到少女時代一直住過的,那所房子是她曾經的家。

爸爸和繼母對齊雪突然回來很是驚訝,他們正忙着把齊雪原來住的屋子布置一新,繼母的兒子要結婚了,暫時沒有婚房,婚後要住在這所房子裏。

父親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熱忱,繼母像招待客人一樣,對齊雪客客氣氣的。齊雪望着這所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客廳改了布置,家具多半換了新的。她原來的卧室已是面目全非,牆上的畫被取下來,換了喜字,床頭的小挂飾都不見了,換了新郎新娘的婚紗照,她的那些毛絨玩具也不知道被清理到哪裏去了,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散發着一種“你是外人”的氣息。她的心裏不由得湧起一絲傷感,還帶着那麽點兒委屈。父親低聲跟她解釋,“小雪,我們都不知道你要回來,所以也沒有征求你的意見。你一直在外地,這間屋子反正也不住,它朝陽,空間也大,我和你媽就商量着給你哥哥做婚房了。”

“哦,沒事。”齊雪說。她還能說什麽呢,在這個曾經熟悉的地方,她已經是個外人了。

齊雪到陽臺上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媽媽在電話裏告訴她,繼父的父親剛去世,母親又住院了,現在家裏一團亂。齊雪也就沒有告訴媽媽她回來的事情,只說:“那你忙的時候也要注意身體。”

挂了電話回屋,齊雪跟爸爸說她去媽媽那邊住,爸爸也沒有強留,送齊雪下樓的時候,爸爸才想起來問,“小雪,你忽然回來,是有什麽事嗎?”

齊雪搖搖頭,“沒什麽事,就是想你們了,回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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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着行李箱在巷子裏走的時候,齊雪都沒有再回頭看老房子一眼,這裏,早已不是她的家,似乎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

齊雪沿着舊時街道走了一段路,街道還是熟悉的街道,只是找不到舊日的溫情。天是陰的,沒有太陽,風很冷,她走了有一陣子,渾身就涼透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給聞旭打了個電話。

聞旭聽明白她現在在大街上,立刻說道:“你等着,我馬上過去找你。”

站在街邊的齊雪看到聞旭向她走來的時候,鼻子禁不住一酸。他還是跟年少時一樣,步幅很大,走路很快,只是不曉得為什麽,齊雪覺得他今天走路像個老年人,有些蹒跚似的。

聞旭很快到了齊雪的眼前。“真想家了?”他說。

“真想家了。”她忍着淚,“可是回到這個城市才想起來,我已經沒有家了。”

他接過她手裏的行李箱,“鼻子都凍紅了,我先帶你找個暖和的地方。”

旁邊正有一家永和豆漿店,聞旭就拉着齊雪走進去。

不是吃飯的點兒,店裏很安靜,聞旭為齊雪點了一杯熱豆漿,看着她說道:“在街上待了很久吧,先喝杯熱豆漿暖一暖。”他的目光還是那麽溫熱,如同當年一樣。

齊雪和聞旭是一個小區的鄰居,也是同一個學校的校友。上學那會兒,齊雪父母總是吵架,吵鬧聲震耳欲聾,還伴随着摔碎東西的聲音,整個樓洞都能聽見。父母一吵架,齊雪就躲出來,聞旭家常常成為她的避難所。聞旭當年為了上學方便住在他爺爺家。聞旭的爺爺是個退休老師,會拉二胡,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老人家很慈祥,對齊雪很親切,他把自己沏好的熱熱的紅茶給齊雪喝,還教齊雪寫毛筆字。齊雪在聞旭家裏寫字看書聊天,也就不去想爸媽吵架的事情了。在家裏待得悶了,齊雪也會和聞旭一起到街上去走走。冬天的時候,兩個人在街上走得冷了、累了,就會買一小包糖炒栗子來吃。那會兒賣糖炒栗子的大伯就在街邊現炒,隔着大老遠就能聞到栗子的香味,栗子買過來總是熱乎乎,格外香甜,吃着香甜的栗子,不開心的事,似乎也漸漸走遠。

齊雪此刻喝着熱豆漿,往事又一幕幕走來。那個時候的她,縱有萬般不開心,可是有聞旭在,有暖心暖肺的糖炒栗子,有可以翹首期待的未來。可是現在,她不開心的時候,也只能在異鄉一個人默默咽下苦水。

聞旭等她喝完一杯豆漿,又點了一杯,才問道:“你爸爸那邊去過了?”

齊雪點點頭,她沒有說家裏的情形,但是聞旭是明白的,他說:“你爸爸現在跟你繼母過得挺好的,很少聽到吵架的聲音,其實這樣也不錯,他年齡大了,需要一個伴,需要安靜的生活。”

“是呀,他似乎一點都不希望我回來。”齊雪說。

“他還是想你的,每次見到我,他都跟我提起你。只不過,小雪,你得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聞旭說。

是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爸爸媽媽現在有了各自的家,都有了各自新的生活,這樣其實也不錯。齊雪看着聞旭,他也是,他也有自己的生活,也許他的生活裏,也不需要有她。

聞旭換了個話題,“看你的微博就知道你工作特別忙,你們老板好像也很兇,他這次怎麽這麽痛快地準假讓你回來?”

齊雪工作的确特別忙,這也是她待在省會城市三年間很少回來的原因之一。這次她去找老板請假,老板皺着眉頭勉強準假,但告訴她絕不可以超過三天。不過齊雪沒打算嚴格遵守這個時間,甚至都沒有想好還要不要回去。她對聞旭說:“我工作是很忙,老板準假也不痛快,不過想回來的時候,還是要回來的。”

聞旭點點頭,又問:“入冬了,越來越冷了,你租的房子裏有暖氣嗎?”

“沒有。”齊雪說,“不過房間朝陽,也不太冷。”

“怎麽會不冷,你最怕冷了。”他說。

他還記得她最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每每他們兩個人在冬日的街頭走着,他都忍不住想去握她的手,可是又覺得不好意思。他知道她喜歡糖炒栗子,就每次都買來給她吃,總覺得吃了栗子,她就會暖和一些。

現在,她獨在異鄉,一個人面對生活的冷暖。縱然知道她怕冷,他也鞭長莫及。

天色漸晚,齊雪打算去尋一家賓館住下。聞旭說:“還是住我們家吧。”齊雪禁不住苦笑,從小在這個城市長大,如今回到這裏卻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人,父母那裏都住不成,卻要住到聞旭那裏去。

聞旭看出齊雪猶豫,就說道:“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反正家裏也沒別人,就我和爺爺兩個,爺爺還經常念叨你呢。”聞旭爺爺年齡大了,一個人住太孤單,聞旭一直住在他這邊。

兩個人一起往聞旭家走,聞旭拉着箱子,齊雪走在他身旁。天依然是陰的,風依然很涼,但是齊雪好像不覺得那麽冷了,大約是剛喝了熱豆漿的緣故,又大約是因為有他在身旁。

走着走着,聞旭讓齊雪停一停,路對面正有賣糖炒栗子的,他走過去買。齊雪站在街邊,搓着耳朵,等着聞旭回來。聞旭捧着糖炒栗子微笑着從路對面走過來的時候,齊雪恍惚覺得,向她走來的似乎還是當初的那個少年。

爺爺年齡大了,可是腦子并不糊塗,他添了無數皺紋的臉上笑容依然慈祥,“小雪呀,真的長成大姑娘了。你去省城那邊有三年了吧,這三年都不太見你回來。”

齊雪笑笑,“爺爺記性真好。我在那邊工作忙,所以難得有時間回來。”

爺爺說:“嗯,爺爺知道,現在年輕人工作壓力都大,你在大城市,就更忙了。”又嘆道,“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面工作不容易,你說當初你爸媽怎麽就舍得讓你去了那邊呢,把孩子留在身邊,能經常看到,心裏多麽踏實呀。”

齊雪當年在省會城市上完大學,跟家裏說要留在那邊工作,爸爸媽媽都沒有反對,也許在他們的心裏,也希望女兒離他們遠一點,會省卻很多麻煩。當然,就算他們挽留,也是留不住齊雪的。有一個人倒是有可能留住她,但是這個人并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

齊雪陪爺爺聊了一會兒天,老人家累了,就去休息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暖氣氤氲,給人很踏實的感覺。聞旭剛才回來的時候,把栗子放到了暖氣片上,這會兒拿來給齊雪吃,栗子還是熱乎的。

齊雪吃了一個栗子,味道香甜。她說:“不知道為什麽,在省城吃的栗子總不是這個味道。”

“因為這是老家的栗子。”聞旭一邊幫她剝栗子一邊說。

“有的時候我挺想回來的。尤其是冬天的時候,我會特別想念……想念這個城市的糖炒栗子。聞旭,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回來呢?反正我在那邊工作也沒固定下來,回來找份工作也是一樣的。”齊雪說這話的時候,看看聞旭。

聞旭靜靜聽完她說的話,又沉默良久,才說,“如果在那邊發展的好,留在那裏也不錯,大城市總是機會多一些。”

三年前他不曾挽留齊雪,三年後,他依然不肯勸她回來。

齊雪就低下頭去專心吃栗子,過了一會兒說:“我從省城回來,也忘了給你帶點什麽禮物。”

“你回來就是禮物。”他說,“齊雪,你的存在就是最好的禮物。”

齊雪擡頭看着聞旭,聞旭也看着齊雪,目光亮晶晶的,裏面似乎有溫熱的火苗在閃,但是很快,那火苗暗淡下來,他又低下頭去。

齊雪占了聞旭的房間,聞旭就去爺爺的房間睡。他來到爺爺卧室,發現爺爺還沒有睡。

“你有沒有告訴小雪你明天要做手術的事情?”爺爺問。

聞旭搖搖頭。

三年前他查出膝蓋骨股頭壞死,這幾年一直保守治療,可是三年過去,吃了很多藥,也試過一些偏方,都沒有明顯療效,前不久醫生建議他換膝蓋。聞旭和家裏人商量了一下,最終決定做這個手術,日子就定在明天。

聞旭對爺爺說:“我想推遲幾天再手術。”

“好不容易預約好的手術時間,怎麽能說改就改呢。”爺爺說,“你是想等齊雪走了再做手術吧?”

聞旭點點頭。

“也許她不介意你的腿呢。”爺爺說。他了解孫子,三年前因為這個病,他沒有挽留齊雪,眼睜睜看着她離開家鄉,獨自去陌生城市打拼。三年後還是因為這個病,他不肯勸齊雪回來。

“可是我介意。”聞旭對爺爺說。

聞旭和齊雪一起長大,他知道這些年齊雪心裏有很多苦。他覺得齊雪需要一個健康的人好好去愛她,而他,沒有能力給她更好的生活。

齊雪第二天去看了看媽媽,媽媽因為繼父家裏的事情,很是操勞,人看上去蒼白憔悴,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簡單地詢問了女兒的情況,只說讓齊雪照顧好自己,然後就絮絮叨叨地說起現在家裏的狀況,說她的一些煩心事,齊雪耐心聽完,覺得自己也幫不上忙,只囑咐媽媽保重身體。

第三天早上,齊雪準備返回省城,走之前他又去看了看爸爸,告訴爸爸因為工作忙,繼母的兒子結婚,她就不回來參加婚禮了。爸爸也沒有要求她一定來參加。

送齊雪下樓的時候,爸爸忽然想起了什麽,說道:“對了,小雪,你這次回來見過聞旭沒有啊?記得當年上學的時候你和那孩子很要好。那孩子這幾年過得很辛苦呀,唉,你說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就生了那樣的病。”

“他生病了?生了什麽病?”齊雪的心一下子縮緊了。

“他有一只膝蓋股骨頭壞死,三年前就查出來了,這幾年一直在治療。怎麽,你一直不知道嗎?”父親說,“我聽說他這陣子要去換膝蓋呢。”

齊雪愣了一下,之後對爸爸說:“爸,我有事先走了。”說完就飛快地奔跑起來,留下父親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齊雪氣喘籲籲跑到聞旭家樓門口的時候,她站定,穩一穩心神,放慢步子往樓上走。

齊雪進屋的時候,聞旭正往她的行李箱裏塞一包糖炒栗子。

“別塞了,我不想回去了。”齊雪對聞旭說。

聞旭一愣,手不由得停住,“不回去了,為什麽?”

“我還是更想留在咱們這個城市。”齊雪望着他。

“為什麽?”聞旭問。

“因為這個城市有好吃的糖炒栗子。”齊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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