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安早就醒了,他沒有起床、沒有拉開窗簾。除了他,室內的一切都還保持着睡眠的狀态,然而說他醒着,也不過是因為他睜着眼,偶爾眨一下,除此之外,他并沒有什麽動作……博杜安愣了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他夢見了佩特裏。要知道,他和佩特裏總共也沒見過多少次,他們兩個認識了才不到一個月。

博杜安忘了自己具體夢見了什麽,只記得自己在夢裏表現出了驚人的、或許可以稱為占有欲的情感。這種感覺實在強烈,以至于直到醒過來,他依舊能清晰無比地感受到——即使這種情感本身已經殘損,強度遠遜于夢中。

手機的鬧鈴響了起來,博杜安終于有了眨眼以外的動作。只不過是一個夢,夢境總是非同尋常的,就像是有無數碎裂鏡面的時間迷宮,充滿了一鱗半爪的現實、變形的真相、虛僞、回聲……甚至是維吉爾的夜莺——一個人永遠猜不到他會夢見什麽。洗臉的時候,博杜安決定不再關注這個夢。

下午博杜安騎車子去了波各亞市西邊。波各亞市的西郊長着麻葉澤蘭,芃芃細葉之中,偶爾探出一簇暗粉色的花,絮狀的花瓣柔軟而嬌嫩。郊外的微風不時吹來,立在坡上的澤蘭便随風而動,披拂猗萎。一種名叫六巨山的荊芥長得非常茂盛,由于天氣正好,新生出的葉子在太陽底下散發出陣陣濃烈的香氣。

博杜安停好自行車,跳水人之墓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墓地區裏,馬蒂斯先生說着“空鼓”、“開裂”、“酥堿”之類的名詞,正打算和他的學生們剝離墓室裏剩餘的壁畫,攝制組扛着攝像機圍在墓地周圍。

博杜安只站在遠處看着那座公元前三世紀的墳墓,并沒有走過去。

“嘿,博杜安!”文物修複組的卡斯爾看見博杜安過來,叫了他一聲,抛給他一瓶水,問他:“昆圖斯教授今天怎麽沒來?”

博杜安接過那瓶水,“昆圖斯教授修車去了,我過來看看今天有沒有新發現——其實我們等掃描圖和照片就可以。”

卡斯爾“哦”了一聲。“沒什麽新東西,不過你對那幾幅壁畫有什麽新的看法嗎?尤其是墓頂的那幅——其他的墓裏最多畫一畫宴會的場面,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墓頂上畫了一個跳水的人。”

“嗯……或許和畢達哥拉斯學派有關系,過幾天會出哲學報告。”博杜安撇了一下嘴,現在他也不能确切地說那個墓室頂上畫的跳水人是什麽意思。或許“跳水”象征着某種哲學內涵,譬如一種“死亡就是從現世投入彼岸之海”的靈肉分離觀。

不過要是誰都清楚地知道那幅壁畫是什麽意思,昆圖斯教授也就不用過來幫忙了。對于文物和考古,昆圖斯教授和博杜安實實在在是外行人士。

不得不說,博杜安身上有一個優點,那即是他始終對自己的學業保持着清醒的認識。一個人在深入一個領域的同時,也在不斷縮小自己的視野。過分依賴于知識,亦将被知識所困。就像學數學的人不會在閑聊的時候和別人講怎麽解非線性常微分方程,博杜安無意于将知識作為自吹自擂的資本,他會認真解答其他人的疑惑,并不會故意說一些模棱兩可、高深難懂的理論,在自我标榜的同時嘲諷對方無知。這個優點使得他人緣還不錯。

博杜安和卡斯爾聊着畢達哥拉斯學派和墓室裏的事,話題快結束的時候,博杜安想起來卡斯爾一直在古典學院學習,于是問道:“古典學院有姓赫恩的老師嗎,大概六十多歲?”他好奇的其實不是赫恩先生,而是他的孫子佩特裏.貝尼托.赫恩。博杜安不過是想起來便随意一問,并不期待得到明确而肯定的答複。

“赫恩……”卡斯爾想了片刻,“貌似有。”

“老天,今天熱死了。你們兩個怎麽在這兒歇着?”和卡斯爾同組的昆廷摘了手套跑過來,“也不叫我一聲。”

“你肯定會過來的,這不就過來了嗎。”卡斯爾說道,“對了,你認識姓赫恩的老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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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真認識,而且我還知道他孫子,以前他和我妹妹在一個中學。”昆廷被太陽曬得眯了眯眼睛。昆廷的額頭上有兩道擡頭紋,對于他來說,這不能說是什麽外貌上的缺陷。昆廷有擡頭紋這件事,就類似于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雕像沒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其他人不一定好看,有擡頭紋的昆廷別具魅力。

快翅膀的風從濃綠茂密的樹梢掠過,就像是有一只無形的大鳥在揮動羽翼。“你打算選修他的課?專業跨度太大了。”昆廷搖搖頭,表示這不是一個好想法,“你們兩個最好別選。”

博杜安以為“赫恩”這個話題到此就結束了,沒想到卡斯爾接了一句:“小赫恩以前是多琳的男朋友?”

多琳……大概是昆廷妹妹的名字?博杜安猜。

卡斯爾說完之後,發現博杜安看着自己,而同樣看着他的昆廷臉上簡直寫着“你是不是喜歡我妹妹”,他裝作看了一下遠處,向昆廷解釋道:“拜托,我們早就分手了,我都多久沒去過你家了。”他伸手比劃着,“我是說,要不然你為什麽會知道小赫恩?”

博杜安已經領悟到了——多琳是卡斯爾的前女友,沒準卡斯爾就是借着找昆廷的機會和她談起了戀愛。

“好吧,不是男朋友。”昆廷說:“有一次多琳約赫恩去圖書館寫作業,去之前烤了小餅幹。我以為那些小餅幹是給赫恩的,結果她回來之後全給我了。”

卡斯爾說:“因為太難吃。”

“還可以。”

“那是為什麽?”

“大概是發現赫恩不喜歡她。”昆廷皺了一下眉,“她說寫作業的時候她有點冷,就暗示了赫恩,結果赫恩說了句‘是挺冷的’,拿起外套自己穿上了。她覺得他不解風情。”

說到這裏,對其他人而言,已經跑題的赫恩話題才算結束。昆廷擡起手腕看了看表,“我坐車過來的,一會兒一起走嗎?”

“可以。”卡斯爾說。博杜安看向自己的自行車,估計今天他得一個人騎回市區了,“我得把車子騎回去。”

準備回市區的時候,博杜安想起“不解風情”這個評價來……這個詞似乎和博杜安認識的佩特裏.貝尼托.赫恩并不相幹。佩特裏是一個極具迷惑性的人。比如只從他的外表看,人們就會對他有不一樣的評價。

拉馬丁将人稱為“堕落人間而仍不忘天上的神”,如果人們對這種略顯崇高的形容感到懷疑,認為這句話玷污了神明而過分贊美了凡人,那麽只要看到佩特裏,他們就一定會放下心來,安然接受。但佩特裏這種出色的長相,又常常使人們以為他是一個危險的多情之人——那類在愛情中缺乏堅定的意志、無視道德的多情之人。

實際上,博杜安對佩特裏所知甚少,他只能構建出一個他所認識的佩特裏——或許這只是一個幻影,和真正的佩特裏大相徑庭。

作者有話要說: “人,本性有限而欲望無窮,他是一個堕落人間而仍不忘天上的神。——拉馬丁《沉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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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末考試前流着淚預習的卡斯爾:礦物學真的太簡單了,期末拿不到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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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廷就是豬。

昆廷:?????

☆、06.群山回響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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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順着波各亞市的聖保羅街一直向東走,可以走到特裏同山,莫納利奧女修道院就在山腳下。八月是無花果已經熟透的月份,特裏同山下的葡萄已經開始結籽,桃金娘暗中孕育着果實。博杜安和佩特裏準備爬上這座山,然後從山頂俯瞰整個波各亞市。

波各亞市是個奇妙的地方,古今交錯的建築賦予了波各亞人一套獨特的表達方式,比如在和博杜安約定在哪裏見面的時候,佩特裏說的是“維納斯的陰影下見”——在愛神雕像陰影下見,而不是直白地和博杜安約在花冠廣場東邊。

在上山之前,博杜安和佩特裏把自行車停在了莫納利奧女修道院外面,從修道院走到了特裏同山前。柏綠汀河自特裏同山下流過,隔開了這岸的高地和對面的山。狹窄的河岸上長着大叢羽扇豆,花穗繁重,色彩豔麗。一只在河邊喝水的鳥從水面掠起,離水的瞬間帶起一串水珠,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

博杜安和佩特裏走上高懸河面的梁橋,“嗨——”佩特裏喊了一聲,遠處有回聲傳回來,然後他喊了博杜安的名字:“博杜安——”

“博杜安——”

“杜安——”

回聲越來越小。

博杜安站在佩特裏旁邊,看着他高興地喊自己的名字。人們往往責怪自己,認為是自己的意志太過薄弱,所以總是不能完美地掩飾自己眼中的深情。然而感情本就是要被展示之物——隐瞞愛意本就有悖于人類的天性,讓一個人渴求火焰的人抱着冰塊,這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情啊。

他把雙手攏成喇叭狀喊了幾遍“佩特裏”,然後喊道:“博杜安和佩特裏,問候群山。”

山間回蕩起“問候群山”。

“問候群山”……回聲隐去了這句話的主語。

在回音之中,博杜安想起來古希臘的哀柯——被赫拉詛咒的、永遠只能重複別人後半句話的回聲女神。當她看見美男子那喀索斯的時候,除非那喀索斯說出“愛”和“喜歡”,否則她永遠沒辦法傾吐自己的愛意。

有游人從後面走了過來,博杜安和佩特裏繼續往前走了。佩特裏說要系鞋帶,博杜安接過他的雙肩包走在前面,“你的包怎麽這麽沉?”他扭頭問。

“因為裏面裝着一個西瓜。”佩特裏跳上隔離樁,踩在樁上,趁博杜安回頭,突然一伸手摘了他的登山帽,跳下去往前跑了,“我戴一下。”他在前面喊道。

就在上一秒,博杜安還沉浸在佩特裏竟然背了個西瓜爬山這件事裏。“嘿?!”他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同時笑着喊了一聲,跑着追了上去。

爬到山頂的時候,佩特裏直接把背包扔在了一邊,博杜安舒了一口氣,“呼……”

他們兩個站在特裏同山的邊緣,從山頂向下看,可以看見不遠處的莫納利奧教堂和女修道院,整齊的桃金娘圃和葡萄園呈現出濃淡不一、富于光澤的綠色,柏綠汀河閃着金光,流向波各亞的城區,船舶、教堂的尖頂、各式各樣的房頂、從建築物之間伸出的深綠色樹冠……

博杜安就地坐了下來。

佩特裏拿起自己的背包,竟然真的從包裏掏出一個西瓜——雖然并不是一個多麽大的西瓜。

博杜安笑了一聲。

佩特裏也笑了一聲,扔下背包坐在博杜安旁邊,“這裏風景不錯。”

“嗯哼,歇一會?”博杜安只簡單地回應道。他們兩個都有些累了,佩特裏同意了這個提議,于是誰也沒有再說話,就這麽安靜而默契地坐着。

他們兩個坐在特裏同山邊,仿佛處在一種邊境上:一面是這個時代的建築和塵嚣,一面是屬于古希臘牧歌式的、甚至可以說是亘古不變的自然。

在這盛大的夏日裏,安靜的泊綠汀并不同于那些汧湧奔騰的河,只溫柔地滋潤着山下開着花的果園,載着閃爍的金光無聲地流過。山頂上的薊草長得如此茂盛,菊芋正在開花,細微而幹燥的山風吹過,草叢裏有着蜜蜂振翅的聲音,而隐隐的鳥鳴聲自幽林穹谷中傳來。

佩特裏和博杜安的影子也并排坐着,佩特裏放松地把胳膊撐在身後。他戴着博杜安的登山帽。當博杜安追上他的時候,他說了一句“借我戴一會兒”,把自己的帽子給了博杜安。

在這種時候,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說話就變成了一件多餘的事情。僅僅坐在對方附近、呼吸同一片空氣,已經訴說了一切,他們不需要再感慨任何事情。此時博杜安在想的,就是佩特裏在想的——波各亞市的夏天,買西瓜的佩特裏,可以看見的雲,看不見的特裏同的山風,和看不見的、沒有被言說的……

佩特裏突然把手搭在了博杜安肩上。

“菊芋開花的時節、令人困倦的夏季。”他看着博杜安的側臉,搭在博杜安肩上的手,手指間夾着一支煙。

博杜安偏過頭,佩特裏擡起手指,挑了一下眉,神情自然而不無引誘地問:“要抽根煙嗎?”

當佩特裏把手腕放在博杜安肩上的時候,毫無準備的博杜安立刻繃緊了身體,意外感與電光火石間的遐想不知哪個先到達了他的腦海。在佩特裏碰到他的那個瞬間,他能感受到自己的雙瞳縮了一下——但這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

這名正言順的觸碰……

博杜安擡起手,彈了一下佩特裏的手背,“吸煙有害健康。”

作者有話要說: 你是……江河。——赫爾博斯《永久的玫瑰》,王永年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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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會有宗教的相關內容,提前補充一下背景,力量有限,可能不是很準确q q

一、基督教分類

廣義的基督教大概可以分三個大類:天主教或者羅馬公教(用拉丁文聖經)/東正教(現在主要在俄羅斯,希臘文聖經,東正教與天主教互相開除對方教皇的教籍,以己為正統)/各類新教(與歐洲宗教改革有關,比如馬丁路德的路德宗、加爾文宗[英國傾向于加爾文宗的信徒即是清教徒]、英國聖公會……)

二、基督教的原罪觀念:

最初的人類亞當和夏娃住在伊甸園裏,伊甸園中有樹,上結智慧之果(善惡之果)。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違背上帝的話(“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創世紀》2:16-17),在蛇的引誘下吃了此果,因此犯罪,被逐出伊甸園,以後人類就在世界上繁衍。吃下智慧之果後亞當與夏娃為自己的赤|裸而羞愧,即人類和諧的靈肉關系遭到破壞,不再完整,充滿了罪。罪帶來了人類的死亡和人與神的割裂——人類被逐出伊甸園意味着人與神隔絕。

因為亞當和夏娃是人類的始祖,這種罪就如同存在在了人類的基因裏,通過遺傳使得每個人生來就帶着原罪,即使是一個剛出世的孩子,也帶着原罪。

一個剛出世的孩子什麽壞事沒有做,只能說明他/她沒有本罪,本罪或輕或重,就像是感冒或者癌症,在活着的時候有機會抵消。但是原罪像是遺傳病,一個人沒辦法通過忏悔、做善事抵消自己的原罪。

無罪的耶稣為了拯救人類被釘上了十字架,與上帝訂立了新約(耶稣在死後第三天複活,即昭示了死而複活的福音),所以人們可以通過信耶稣擺脫原罪、得到救贖,即“過窄門”——信仰基督教。(在耶稣之前出生的、不犯罪的人相信基督會降臨,那麽在耶稣基督降臨之後,他的靈魂就會被耶稣拯救)

死亡之後,沒有罪(“罪”包括原罪和本罪)的人的靈魂會去天國,有罪的人下地獄。在世界終結之前,所有人會帶着自己的肉|體參加末日審判,亡者複活。末日審判之後,世界已經終結,沒有罪的人在天國得到永生,有罪的人只能待在地獄。

三、耶稣基督

人因為罪和上帝割裂。處女瑪利亞感聖靈而孕,生下了聖子耶稣。耶稣既具有完整的神性,也具有完整的人性,沒有原罪,從出生到死亡也從沒有犯過罪。

基督是一個稱號(≈救世主),先知預言會有基督降臨,耶稣便是先知所預言的基督。有人冒充基督,有人不相信耶稣是基督。

耶稣出生在猶太的伯利恒,出生時有東方的博士看到預示着基督降臨的星,想要拜基督,于是來到耶路撒冷,他們先見了希律王,提到基督已經降生。預言說基督将成為猶太人的王,希律王不知道哪個新生兒是基督,為此殺盡了伯利恒兩歲以下的兒童,不過屠殺之前瑪利亞等人已經得到神啓,去了埃及。其實耶稣不會威脅現世君王的統治,因為耶稣的國在彼岸,不在這個世界。

耶稣低調地傳道。上層的文士和法利賽人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利益,不希望人們追随耶稣,所以不承認耶稣是基督。耶稣的門徒猶大出賣了他的行蹤(拿耶稣換了三十塊錢),帶着文士等人來到客西馬尼園,捉住了耶稣(由于耶稣與門徒在一起,猶大便向文士等人表示,自己會親吻耶稣,以此為暗號捉拿耶稣,猶大之吻是背叛之吻)。

耶稣一直沒有犯過法。大祭司便問耶稣是不是神的兒子,耶稣如實說是,于是他們指責耶稣僭越,帶他去見巡撫彼拉多。巡撫彼拉多知道耶稣沒犯過法,但由于衆人的要求,還是下令處死他。

人們為了羞辱耶稣,給他戴上荊棘王冠(用荊棘編做冠冕,戴在他頭上,拿一根葦子放在他右手裏,跪在他面前,戲弄他,說:“恭喜,猶太人的王啊!”《馬太福音》 ),給他喝苦膽酒和醋,把他釘上十字架處以死刑。

耶稣知道自己必将死亡的使命,自願受死,并不反抗,負擔着人類的罪孽被釘上十字架上,向上帝祈求赦免人類(“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路加福音》)。耶稣之死,重新架起了神與人之間的橋梁,使人類重新得到了擺脫各種罪、獲得永生的機會。

耶稣在星期五被處死,第三天複活,首先向來墓地的抹大拉顯現,然後向門徒等顯現,展示了靈魂得救人類複活的初熟之果。

耶稣死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成了!”

☆、07.丹尼少年

“主啊,得救的人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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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納利奧女修道院賣一種名字很長的特色酥皮餅,餅餡混合了雪松、香草和奶酪。下山之後,博杜安和佩特裏去吃了這種口感奇特的酥皮餡餅。

由于歷史過久,女修道院牆磚上刷的白漆早已風化剝落。修道院中紅蓼成叢,葉上生刺的菊薊恣意生長,茂盛的萱草開着橘色的花。博杜安見到了修道院裏長胡子的修女像,但是和接下來的事情一比,這只能算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修道院裏的老修女和佩特裏打招呼的時候,提起了佩特裏的父親。

老修女問佩特裏:“赫恩先生,你今天來看你父親嗎?”

佩特裏說:“前一陣我去看過他,今天就不去了。”

“他就在前面。”佩特裏并不想隐瞞博杜安什麽,對博杜安解釋道:“在莫納利奧教堂的墓地裏。”

“抱歉。”博杜安這才反應過來,佩特裏的父親去世了。

“這沒什麽好道歉的。他就是走得有那麽一點兒早,因為生病。”佩特裏說,“他走之前還給錄了一首《丹尼少年》送給我。他是一個好父親,不過他可算不上是一個好丈夫。”

“你很愛他。”

“承認這件事沒那麽難。”佩特裏笑了笑,帶着一點寬和的無奈,“兒子和父親真是一種奇怪的關系,不信你可以給你爸打一個電話——如果你以前不怎麽給他打電話。”他撇了一下嘴,“他肯定會有點擔心,以為你出什麽事了。”

博杜安和佩特裏走出了女修道院,騎上自行車沿着原路返回市區。其時已經是傍晚,鋪着瀝青的公路上只有寥寥幾人。西邊城區中的建築擋住了垂在地平線上熔金一般的落日,亮紅色的晚霞鋪散開,西方的天空呈現出一片廣闊的粉色。

佩特裏的白色T恤被風吹得鼓了起來,他和博杜安閑聊着,不時笑着轉頭看向博杜安。和博杜安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那麽專注,仿佛只能看見博杜安一個人——這讓博杜安有時候不太願意和他對視。

佩特裏說自己的祖父在古典學院研究怎麽種葡萄,霞多麗白葡萄、瑪爾維薩白葡萄、芭芭羅莎紅葡萄……所以每年夏天他們家都會有吃不完的葡萄。博杜安告訴佩特裏自己有一個弟弟。

佩特裏和博杜安身後的天已經變成了深沉的藍色,西天的粉色漸漸收斂,地平線上只剩下一道暈染開的橘黃色餘光。一大片折射着最後一抹晚霞的粉雲被風吹散開,變換着形狀,在某一個片刻,其形猶如俯身擁抱大地的耶稣。

佩特裏念了一句聖奧古斯丁的名言,“‘如果你想見到主,你總能得見’。”他問博杜安:“我可以問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你可以不回答。”

博杜安沒有拒絕。

其實佩特裏的問題并沒有多麽私人化,“你在周五那天吃魚嗎?”——按照慣例,天主教徒會在星期五吃魚。

“我不吃魚。”博杜安說,他不是天主教的信徒,或者說不是基督徒。

“我也不吃。”佩特裏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有什麽特殊的拒絕理由嗎?”

博杜安撇了撇嘴,“其實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亞當有沒有肚臍眼。”

作為人類的始祖,人類有肚臍,所以亞當應該有肚臍;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上帝沒有母親、沒有肚臍眼,而亞當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捏出來的——所以亞當也應該沒有肚臍眼。

佩特裏聽完差點笑出來,“所以夏娃有沒有肚臍眼也是一個問題。”

“剛剛開個玩笑。”博杜安微笑着說。有時候基督教神學和哲學之間的距離很近。他問佩特裏:“上帝是無所不能的,是善的。”

佩特裏點了一下頭,“嗯哼。”

博杜安繼續問:“這個世界上有罪惡。”

佩特裏沒有否認。

這個世界上有罪惡,而上帝允許了它的存在,那麽或許是他不願意消除罪惡,或許是他不能消除罪惡。

博杜安沒打算否定上帝的存在,實際上沒人能否定。不過他借用伊壁鸠魯的方法進行了推斷:“如果上帝無所不能,但是他不願意消除罪惡,那麽他就不是善的。如果上帝願意,但是他無法消除罪惡,那麽他就不是無所不能的。如果上帝既不能也不願意消除罪惡,那他就既不全能也不善。然而上帝不可能不全能或者不善,所以,上帝和罪惡只能存在一樣。既然罪惡存在,上帝就無法存在。”

佩特裏思考了片刻。

世界上依然存在着惡,信徒可以推說這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總有一天上帝會讓惡消失。但這個推斷有還一個弱點:上帝是善的,這就是說上帝是不願意讓罪惡出現的,上帝不願意,但是罪惡出現了——罪惡的産生或許并非出自上帝的意志。人是一根會思維的葦草,人也有意志。

佩特裏既然知道聖奧古斯丁,就可以用奧古斯丁的“自由意志”來反駁這種推斷方法,他也确實這樣說了:“如果罪惡的存在并不是出于上帝的意志呢?上帝贈予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自由意志,然而他們錯誤地使用了這種自由意志,違背了上帝,讓人類産生了原罪。”

博杜安聽完笑了一下,佩特裏的問題其實很難回答,“如果有自由意志,那麽違背上帝是必然的,因為自由就在于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做出選擇。如果不能選擇,必須聽話,那不是自由。原罪是人成為人而區別于禽獸的原因。”

博杜安不能完全否定上帝的存在,也承認自己受着基督教文化的影響,但他絕不在意人類有原罪——人類可以反對上帝,自然也可以反對自己對上帝的反對,從而達到否定之否定,更加的虔誠。既然他不在意有原罪,他怎麽能自稱是基督徒呢。

佩特裏接不下去了,他笑了起來,“自由意志。”他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不過濫用自由意志的确會帶來很多惡行,戰争、恐怖主義、毒品泛濫。我猜保守派的基督徒會說:瘟疫和艾滋病就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

“你打算暫時扮演一下保守派的基督徒?”

佩特裏點點頭,“好像挺有意思的。”

“禽類有流感,它們沒有自由意志,沒有做違背上帝意志的事情。”

“那艾滋病呢?禽類可不會得艾滋,也不會共用注射器吸毒。”

“母嬰傳播、醫療事故等等意外都可能會使人感染艾滋,這種病毒并不僅僅感染不道德的人——傳染病的傳染對象從來不是某個人,而是作為類存在的人。而且對于犯了錯誤的人來說,上帝會給他們忏悔的機會,艾滋病似乎從來不給人們忏悔的機會。”

“或許他們根本就不是上帝的選民。要知道,上帝曾經用洪水滅亡了所有人類——除了諾亞一家。義人約伯沒有犯錯,上帝卻把他交給撒旦。”

“約伯身患重病,只說明疾病不是本人之罪的後果。請不要借上帝之名來進行歧視,因為你的上帝是仁慈的。”博杜安換了一個回答角度:“艾滋病只是一種疾病,但是我們在說艾滋病的時候,往往不是在說疾病,而是在不斷重複它的道德隐喻。作為疾病,人類正在找出應對艾滋病毒的辦法,就像對上個世紀的梅毒一樣——以前人們對梅毒束手無策。病毒攜帶者的壽命在逐漸延長,已經有了治愈的案例。這麽說的話,在某些方面,人類戰勝了上帝。對基督徒來說,這是矛盾的。”

“我輸了。”隔了幾秒,佩特裏愉快地認了輸,“謝謝。”

這一聲“謝謝”讓博杜安有些摸不着頭腦。佩特裏随即說的話解答了博杜安的疑惑,同時也讓博杜安十分意外——那意味着佩特裏對他的坦誠和信任。

“我母親一直認為艾滋病是上帝的懲罰——但是我父親死于艾滋病。”佩特裏說,他愛他的父親,所以他不肯承認他的父親是一個被上帝厭棄的人,“我總是說不過她,所以不太願意見她。但是沒準下次她再叫我,我會和她一起吃個飯。”

作者有話要說: 主啊,得救的人少嗎?——《路加福音》13:23

《丹尼少年》/《Danny Boy》:描寫父子之情愛爾蘭民謠,父親寫給即将從軍的兒子丹尼,訴說了自己對他的愛。父親自述當丹尼下次回來的時候,自己大概已經死亡,祈禱丹尼能找到自己的長眠之地。附上一段李敖的翻譯:當風笛呼喚,幽谷成排/當夏日已盡,玫瑰難懷/你,你天涯遠引/而我,我在此長埋。

諾亞:即諾亞方舟的制造者,在新标點和合本《聖經》中譯作“挪亞”。上帝降下洪水後,“凡地上各類的活物,連人帶牲畜、昆蟲,以及空中的飛鳥,都從地上除滅了,只留下挪亞和那些與他同在方舟裏的。”(見《創世記》7:23)

約伯:約伯之事見《舊約.約伯記》。義人約伯是上帝虔誠的信徒,上帝偶遇撒旦,撒旦要試探約伯的忠誠,上帝便将約伯交給撒旦。撒旦使約伯經歷各種苦難,家破人亡,身患沉疴。苦難是罪的結果,約伯沒有犯罪而遇難,顯示出受苦也可能不是其人自己犯罪的結果。

本章的宗教背景在上一章的作話裏

☆、08.父子之間

在夏季的夜晚,天狼星總是格外明亮。夜幕像是摻雜着透明的紫色,黑得并不純粹,所以從樓上一眼看過去,還能看清遠處黑色的樹梢。

博杜安點着手機屏幕,輸入了幾個數字,一個聯系人随即被聯想出來。隔了幾秒,他摁下了撥號鍵。

對方很快就接了電話。

“嗨,博德?”

“嗨,爸爸。”佩特裏猜得很對,博杜安不經常——或者說基本不主動給父親打電話。

“你找你媽媽嗎?”博杜安的父親在手機那端問道,他以為博杜安是因為打不通母親的電話才聯系了自己,“抱歉,我沒有在家,我出差了。你可以隔一會再打給她試試。”

樓下傳來隐隐的蟲鳴。室內的燈光透過窗戶,在窗前的樹上投出一塊黯淡的光。博杜安并沒有關上紗窗,“不,爸爸。我在給你打電話。”

“哦……”勒菲弗爾先生一時不知道說點兒什麽,猶豫着問:“嗯……你,還好嗎?”

博杜安似乎能感受到電話那端父親的緊張,“一切都好。你呢?”

“我也沒事。最近晚上睡得着嗎?你媽媽說前一段時間你總是睡不着。”

“最近已經沒什麽問題了。”博杜安說。勒菲弗爾先生的“你媽媽說”這幾個單詞反映了一個現實——博杜安和父親之間,似乎總是隔着一個人:勒菲弗爾先生只能從太太那裏得知兒子的近況,同樣的,博杜安總是通過母親來了解自己的父親。

博杜安突然有些不明白,他是否了解自己的父親。佩特裏并不掩飾自己對父親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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