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他的父親對他來說并不僅僅是他母親的丈夫。然而,當父母吵架的時候,博杜安和弟弟總是在安慰母親,聽母親控訴勒菲弗爾先生。吵架之後,有誰認真關心過勒菲弗爾先生呢?
“我有一點兒意外。” 勒菲弗爾先生輕微的語氣讓博杜安察覺到他在電話那端笑了一下,這和他平時表現出的嚴肅有一些反差,“我的兒子終于給我打電話了,而且不是為了找我的太太。我們兩個在直接地對話。”
勒菲弗爾先生是一個建築師,繪圖、開會、去建築工地……他總是很忙,這導致他的兩個兒子——博杜安、費爾南和他的太太看起來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是多餘的。
“我在西班牙,聖米迦勒節之前肯定會回去。”他主動談起了自己的事情,“波各亞市怎麽樣?”
“很不錯,事情也一切順利。”博杜安發現自己不是很擅長和父親聊天,其實他只是沒什麽和父親聊天的經驗。
勒菲弗爾先生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波各亞市會下雨,記得帶雨傘。”
博杜安突然有些難過——準确的說,這并不能稱之為難過,一種複雜的情感襲擊了他。佩特裏說兒子和父親是一種奇怪的關系,博杜安覺得他說得沒錯。他的父親會特意去看波各亞市的天氣,但是他們并不和彼此聯系。
“爸爸,”博杜安想說點兒什麽。
“嗯?”
“早點休息。”
“你也是。”
博杜安和父親的對話像是要結束了。“博德,很高興你能給我打電話。”勒菲弗爾先生忽然說,“嗯……不論有事還是沒事,你都可以聯系我。”
博杜安沒有挂斷電話,過了幾秒,他說:“我想告訴你一件事。”說完他停頓了片刻,腦中一片嗡鳴,身體微微顫抖,要說嗎……
博杜安全身的血液向他的頭部湧去,這讓他覺得自己在發燙,他就像發着燒在說夢話,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不再那麽真實,“我遇見了一個男人,在波各亞市。”——博杜安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說了出來,說出那句話仿佛只是他的幻覺。
博杜安遇見了佩特裏。
他愛佩特裏,這愛意隐秘而沉重,被他放在自己的櫃子裏。這櫃像以色列人與耶和華立約時的櫃一樣,用皂莢木做成,裏外包着精金,四周鑲上金邊,雖然精美,然而不能打開,甚至不能被随便觸碰——烏撒曾經用手扶過快要跌倒的約櫃,耶和華立即擊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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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杜安想要打開自己的櫃子,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已經做好了像烏撒一樣被擊倒的準備,“我想,我不是一個異性戀。”
電話那端沉默了。博杜安的心像被誰攥在了手裏,這沉默使得冷汗瞬間取代了他臉上的熱意,他甚至不敢呼吸。遠處高樓上的航空障礙燈閃着紅光,紅燈亮了三次、四次……
“博德,”過了一會兒,勒菲弗爾先生叫了博杜安一聲。博杜安一只手拿着手機,裝作看向夜空,既然已經說出來這件事……他告訴自己,說出來已經足夠了,他難以再獨自忍受這種沉重的情感。
勒菲弗爾先生說:“我得反應一會兒。你是我的大兒子,我是第一次做父親,或許不是一個很負責的父親,也沒什麽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但是我知道你已經是一個成熟大人了,我很放心,不會去随意幹涉你的決定,這也不能由我決定。”他的态度就像在和博杜安讨論一件重要但不嚴重的事情,和上次博杜安告訴他自己決定讀博士的時候差不多。
作為丈夫的勒菲弗爾先生有時候很不合格,從來不做家務、總是把書房搞得亂七八糟、記不清結婚紀念日……然而作為父親,他又過于沉默,這使得博杜安和弟弟都不是那麽了解他——他們誰都沒有從精神方面嘗試着去和彼此交流,也都沒有給彼此這種機會。在各種表象之下,勒菲弗爾先生心裏從來都深藏着對家人的愛。
博杜安舒了一口氣,他眨了一下睜得酸澀的雙眼,“你太冷靜了。”出于信任,他的父親甚至沒有懷疑他是否是在開玩笑。
“最近我在試着控制自己的情緒,看起來效果不錯——前一陣我幾乎天天在和你媽媽吵架。”提起博杜安的母親,勒菲弗爾先生問:“你告訴你媽媽了嗎?”
博杜安說:“沒有。”其實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也只是腦子一熱,博杜安知道勒菲弗爾先生的秘書是女同性戀者。其實他本來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的打算。
“那這是我和你之間的秘密。如果你不想告訴她,我會替你保密的。”
“謝謝。”
“很高興你能告訴我。我很希望你還能給我打電話。”勒菲弗爾先生說,“晚安,博德。”
“我會的。”博杜安說,“晚安,爸爸。”
作者有話要說: 要用皂莢木作一櫃,長二肘半,寬一肘半,高一肘半。要裏外包上精金,四圍鑲上金牙邊。——《舊約.出埃及記》25:10-11
到了拿艮的禾場,因為牛失前蹄(或作驚跳),烏撒就伸手扶住神的約櫃。神耶和華向烏撒發怒,因這錯誤擊殺他,他就死在神的約櫃旁。——《舊約.撒母耳記下》6:6-7
☆、09.愛即是愛
卡斯爾說他們修複了四號墓的紅繪高腳酒壇,壇子上畫的是戴珍珠頭飾的女祭司和酒神狄奧尼索斯,線條精致流暢,問博杜安要不要過去看看,博杜安難得早起了一次。
波各亞市從早上起就是大晴天,陽光穿過古典學院博物館的褐色玻璃窗,落在深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整個博物館顯得無比空闊,而且安靜。但是博杜安剛走到一樓的大廳,這種靜默的氣氛就被打破了,二樓有一個人在奔跑——竟然是昆廷。
“嘿,博杜安?”昆廷看見博杜安叫了一聲。
博杜安擡起頭看着他,“嗨。”
昆廷拍了一下腦袋,站在護欄邊上,說:“我早上拿錯資料了,現在我們在開會,我偷偷溜出來的。早知道你這麽早來,我就給你打電話了。”
昆廷現在應該在開會,博杜安問:“我能幫上什麽忙嗎?比如去你家幫你拿過來?”
“不用不用,”昆廷說:“我媽說她幫我送過來,讓我去博物館門口等她。”
“那我現在過去。”
“謝謝!呼……那我回去開會了,”他朝博杜安擺了擺手,“中午請你吃炸奶酪卷。”
于是剛剛走進博物館沒幾分鐘的博杜安又向門口走了過去。
博物館外的綠地裏,繁茂的絲柏樹立在錯落的光影之中,向上伸展着,那些擁攢在一起的樹枝展示出一種與梵高畫作常常出現的扭曲感相似的動态。一個年輕的女人正朝着博物館走過來,她穿着一條紅色的波點裙,手裏拿着檔案袋。還沒有走到博物館門口,那個女人就停下了步子,她站在絲柏樹的陰影裏,像是在等人。
博杜安也在站着等人,所以她朝博杜安笑了一下。
博杜安的手機震了一聲,昆廷發消息說他媽媽上班去了,他妹妹拿着他的資料。昆廷的妹妹……叫多琳?
博杜安朝她走了過去,“是多琳嗎?”
“嗯?”對方微微偏過頭,眼裏露出探究的神情,“是。”
“我替你哥哥拿一下他的資料。”
多琳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睛,“哦,抱歉——我以為他會自己過來。”她笑着說,把檔案袋遞了過去,“麻煩你了,你是我哥哥的同學?”
“不是同學。朋友。”
“哦噢。”多琳點着頭說。
“我得先過去了,”博杜安指了一下博物館,微笑着說:“你哥哥在等着他的資料。”
“再見。”
“再見。”
中午博杜安打算和昆廷、卡斯爾一起去古典學院的食堂吃飯。等卡斯爾的時候,博杜安收到了多琳的好友申請。
-11:08 多琳:嗨,勒菲弗爾,我是多琳。
-11:09 博杜安:嗨。
-11:09 多琳:你和昆廷他們一起吃午飯嗎?
博杜安察覺到了“昆廷他們”,顯然,多琳知道除了他,昆廷身邊還有別人。博杜安突然有一點兒想笑——昆廷曾經和博杜安抱怨,說他妹妹有一次和他發火,認為他總是在家裏提起來卡斯爾,并且禁止他以後在家裏再提起來這個人。雖然多琳不允許昆廷在她面前提卡斯爾,但她總是在關注昆廷的這位朋友。
-11:09博杜安:是的,除了我還有卡斯爾。
-11:10 多琳:哈哈,昆廷說中午他不回來了。今天麻煩你了。
-11:10博杜安:沒關系。
-11:10 多琳:你也認識卡斯爾?
博杜安看着走過來的卡斯爾,回複了多琳。
-11:11 博杜安:是的。卡斯爾也提起過你。
博杜安只是說了實話。博杜安的弟弟費爾南和女朋友鬧起別扭來,比卡斯爾和多琳嚴重多了。
吃完午飯,博杜安三個人往古典學院的校門口走着。太陽很曬,天上幾乎沒有一絲風,萬物似乎都靜止在了酷熱中,幾只烏龜趴在芝諾水塘的塘沿兒上,也一動不動。
昆廷說:“我覺得今天得有三十五度。”
卡斯爾望着水塘,提出了建議:“下午去游泳場怎麽樣?”
芝諾水塘裏,重瓣的睡蓮在陽光之下盛開着,橙粉色的花瓣托着中間金黃色的花蕊,遠遠望過去像是一小團柔和的粉色火焰——這是一種很少見的睡蓮品種,育成者卡諾爵士将其命名為“水上的福柏”,水上的光之女神。
昆廷非常同意:“可以。”
卡斯爾轉頭問博杜安:“去嗎?”
博杜安和佩特裏約好了下午見面,“不了,我有約。”
“你都拒絕我和卡斯爾好幾回了,踢足球、去酒吧……”昆廷眯起眼睛,“是女朋友?”
博杜安說:“不是。”
昆廷可能只是想開玩笑,并且他知道他們幾個對下面這個話題并不敏感,所以接着問:“那是男朋友?”
博杜安頓了一秒,沒有否認,但是也沒有承認,他說:“還不是。”
“……??”得到這個意外的回答,昆廷驚訝得張開了嘴,他扭頭看着卡斯爾,卡斯爾也看着他。昆廷用眼神示意卡斯爾說點什麽,卡斯爾“哈哈”笑了兩聲,“呃……我想,他肯定很帥。”
“或許是的。”博杜安笑了笑,卡斯爾貌似很緊張,一種善意的緊張。
對于博杜安來說,他并不感到困惑——缺乏自我認同感、懷疑自己的性別這種問題他統統沒有,他不會從內心否認自己對佩特裏的情感,不會自欺欺人地說那是友情、是錯誤的欲望。他已經是個成熟的人了,能清楚地區分朋友之間的喜歡和戀人之間的愛,也能肯定自己不是一個單純的異性戀者。如果他剛才不回答,這不意味着否認,只意味着隐瞞。隐瞞不是什麽錯誤的事情,人人都有保護自己的隐私的權利。
聽完卡斯爾的話,昆廷尴尬得捂住了腦門,“別擔心,如果你不想,我們不會說出去,”他對博杜安說,“我們支持你。”
昆廷說完看向卡斯爾,卡斯爾立刻和他一起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Quentin:Girlfriend?
-Baudouin:No.
-Quentin:Boyfriend?
-Baudouin:Not yet.
-Quentin:Ooooooooooo
# My friend has a boyfriend #
☆、10.杏仁之苦
“不能再迷誤了,我得停住腳步。這取決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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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博杜安到科爾嘉島咖啡店的時候,佩特裏已經到了有一會兒了。由于炎熱的天氣,博杜安和佩特裏已經不再在店外喝咖啡,而是将見面的地點挪進了開着冷氣的咖啡店裏。
咖啡店裏浮動着月季花的香氣。博杜安點了一杯巴拿馬瑰夏咖啡,瑰夏咖啡有一種類似柑橘屬植物的花果味,混合着白杏和鳳梨的甜意。他對佩特裏說:“我好像就沒有比你早到過。”
佩特裏說:“我祖父叫我回去幫他剪院子裏的花。今天太熱,我和祖母說我約了朋友,然後提前溜了。”說着他微微偏過了頭,眼角和嘴角都呈現出柔和的弧度,他看着博杜安的眼神裏帶着隐秘和引誘,“送你一個東西。”
“嗯?”
佩特裏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大把報紙包着的大花月季,杏粉色的花飽滿得像是一個個茶杯,花瓣繁複得根本看不見花蕊,“我祖母讓我送給你,這是她自己種的。”
博杜安愣了幾秒,“給我的……?”
“哈哈哈哈,”佩特裏對博杜安的反應很滿意,他笑了起來,“嗯哼,送你的。我祖母喜歡在葡萄架外的太陽地裏放一個水桶,把花泡進去,然後坐在旁邊歇着——飄着花瓣的水桶裏水光潋滟,暗香浮動,你可以參考一下。”
“哇哦,這算波各亞式的情趣嗎?”博杜安接過花束,“謝謝。”
佩特裏說:“這是赫恩家的浪漫。”
赫恩家的浪漫是一種古老的浪漫。香草和花是很了不起的東西。當古羅馬的詩人維吉爾歌頌愛情的時候,他要讓牧人柯瑞東送給俊美的少年滿籃的百合花、淡紫色的澤蘭、水仙、茴香和覆盆子的果實。當所羅門時代的書拉密女陷入戀愛中的時候,她要和良人一同去看葡萄開花、石榴放蕊。
博杜安問:“我是不是應該回一個小禮物之類的?”
佩特裏裝作思考了幾秒:“喝完咖啡,你可以和我去超市一趟。我祖母讓我買一瓶橄榄油,還有黑糖和肉桂粉——她打算做焦糖煎餅。我不會搶着結賬的。”
博杜安看佩特裏的神情就知道他早就有了安排,“你早就想好了。”
“我一個帥哥自己逛超市,會超級無聊的。”佩特裏略顯不情願地說,“但是兩個帥哥——比如我和你一起去,就會變得有趣,你信嗎?”
兩個帥哥——佩特裏在誇自己的同時不會忘記帶上對方,這就是他自戀的風趣之處。博杜安簡直不知道怎麽回答,“那我結賬。”
不過不論是開玩笑還是聊天,佩特裏不用擔心博杜安會生氣。佩特裏并非口無遮攔之輩,而博杜安不是那種充滿禁欲氣息和書卷氣的學者。他們稱得上是兩個興趣相投的人。
佩特裏盡可以和博杜安聊足球和藝術——比如博物館的柴爾德.哈桑姆畫展。當然,他們也經常聊無意間提起來的話題——比如中世紀人認為地球的中心在哪兒。其他人怎樣認為博杜安并不敢确定,但他敢确定,但丁把地球的中心設置在了魔王盧奇菲羅的屁股上,并且是在盧奇菲羅屁股最翹的那個點上。
佩特裏對藝術有着自己的認知,他向博杜安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絕對而永恒的真理,那麽除了哲學,藝術也一定在尋求這種永恒。然而真理總在人之上,以人的智慧總難以見到這永恒,所以藝術是想為人類偷盜天火而不可得的普羅米修斯。藝術的追求者就如同一個表演死亡的人——表演者越是接近死亡,表演就越是精湛,他表演的頂點就在于他正真死亡的那一刻。藝術家追求藝術和真理有時候就像這個表演者追求自身的滅亡。”
佩特裏将藝術比喻為普羅米修斯,博杜安同樣用古希臘人物回答了他。博杜安選擇了變成水仙的自戀者那喀索斯:藝術家如同那喀索斯,絕對真理顯現為水中的倒影,那水面便是藝術。通過水面,那喀索斯第一次發現了自己,他愛上了是他而又不僅僅是他的倒影,瘋狂地追求這個影子,但是一旦他觸碰水面,那倒影便會因為他手指的觸碰而變得模糊。永恒的真理或許就是這樣一種難以擁有之物,雖然存在,但是其态缥缈,在形之上,非普通的人力可以獲得。
不久之前電影院上映了新一版《抹大拉的瑪利亞》,博杜安和佩特裏都不想去看,但是佩特裏提起了抹大拉——提香、安吉利科、拉圖爾等等畫家都描摹過這個女人的容貌,痛苦的、忏悔的、流淚的。佩特裏很欣賞奧地利詩人裏爾克以抹大拉的口吻寫作的《Pietà》,博杜安不是很熟悉裏爾克的詩,但是佩特裏既然提起他,對博杜安來說,這位詩人很快就不會再那麽陌生。
喝完咖啡之後,博杜安打算按照佩特裏的計劃和他一起去超市,但是他沒想到佩特裏是開祖父的車來的。顯然,佩特裏自己都忘了這件事了——他剛剛才吃了一個朗姆酒蔓越莓冰淇淋。
好在博杜安沒吃什麽含酒精的冰淇淋,佩特裏把車鑰匙抛給博杜安,博杜安坐在了駕駛位上。他看了一眼正在副駕駛座上系安全帶的佩特裏,這種感覺很奇妙……他們兩個好像已經認識了二十年,過往那些彼此并不相識的年月都變成了虛假的夢,結束于此刻。唯有現在,現在才是真實。
進了超市,佩特裏先去買了他的祖母讓他買回去的東西。“要不要買一點堅果?花生、核桃……”他問博杜安,“做堅果碎薄餅。”
“可以。”反正是佩特裏的祖母做煎餅,做出來是給佩特裏吃,博杜安當然不會有意見。他順手拿起一罐番茄汁——等佩特裏買完堅果,他可以去買一些蝦仁,然後做番茄通心粉。
佩特裏瞥了一眼購物車。博杜安很清楚購物車裏有什麽:佩特裏的玉米片、啤酒、一盒藍莓……其中混雜着一包他放進去的通心粉。
“你打算晚上煮通心粉?”佩特裏問。
博杜安點了點頭,“嗯哼。”
“不瞞你說,我做得超級棒。”佩特裏說,“今天我得去我祖母那兒吃飯。不過下次我們可以試試青羅勒醬汁,我有一個秘方。”
“保密?”
“我想想,需要蘆筍、松子、青羅勒醬、蝦仁、淡奶油,”佩特裏挑了一包松仁,擡起頭看着博杜安,眼神異常明亮,然後微微垂下眼睫,“還有佩特裏的愛。”說完他擡眸看着博杜安,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哈哈,開個玩笑,當然不是。”但是不等博杜安反應過來,佩特裏接着補充道。“是其他很重要的調料……不能說出來 。”
博杜安擡了一下眉,錯開了目光。
“做杏仁薄餅好像也不錯。”佩特裏轉換了話題,他看着貨架上的罐裝杏仁。低鹽杏仁、炭烤杏仁、甜杏仁……
博杜安看見了一罐苦杏仁,這種扁平的、帶着紋路的、像是一顆心的、可憐的堅果。他以前聽過安徒生寫的一篇和苦杏仁有關的故事。故事并不複雜:櫃臺上有兩個小人狀的姜餅,其中男姜餅小人的左胸上有一顆苦杏仁,代表着他的心。這兩個姜餅小人愛着對方,也都知道彼此愛着對方,然而誰都沒有說出來——“如果他們想得到一個什麽結果的話,他們就應該說出來才是。”然而他們誰都沒有開口。時間漸漸過去,姜餅越來越幹,女小人“砰”地裂開了,只留下心口有一顆苦杏仁的男小人。
不論佩特裏在想什麽,博杜安都不打算做把愛藏起來的愚蠢姜餅人。他在等一個合适的機會,他要告訴佩特裏。到那個時候佩特裏會是什麽表情呢?他的嘴唇的弧度該有多柔和,他是否不會再那麽大膽而直接地望着博杜安的眼睛……
佩特裏問博杜安:“你要來一盒嗎?餓的時候可以吃兩個。”
“不了。”博杜安掃了一遍貨架答道。
佩特裏低下了頭,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擡起頭,眼神變得晦澀不明。似是順便提起,他微笑着說:“我女朋友每次逛超市,都會買杏仁糖。”
佩特裏吐字很清晰。我女朋友……這個人在微笑着說什麽呢。博杜安聽清之後頓了一秒,他什麽都沒想,也什麽都想不到,他甚至也沒有感受到像是被人當頭狠狠打了一棒的那種疼痛——只有突兀和空白,只有無由的眩暈。他的意識裏是一片耀眼的空白,他卻感到有虛空在其中碎裂。
博杜安的臉上已經沒了表情,他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态,僵硬地笑了一下,不輕不重地說:“你可以替她買一袋。”
佩特裏的眼神很複雜,光暗不定,晦澀難名,博杜安沒由來地想到“杏樹開花,蚱蜢成為重擔”,他甚至要為自己這種無端的發想笑出來,他怎麽能——他竟然還能想到其他的事情。
日頭、光明、月亮、星宿變為黑暗,雨後雲彩反回……杏樹開花,蚱蜢成為重擔;人所願的也都廢掉。
佩特裏終究沒有再說話。一切都是虛空。
作者有話要說: 不能……這取決于我。——岡察洛夫《奧博洛莫夫》,李輝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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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吉爾:維吉爾所作《牧歌》的第二首描寫了牧人柯瑞東對阿荔吉的單相思,柯瑞東與阿荔吉均為男性,所寫之愛是同性之愛,原文有“來吧, 漂亮的孩子,看,那些山林的女神/帶來了滿籃的百合花,那纖白的水中精靈/也給你采來淡紫的澤蘭和含苞欲放的罂粟/把芬芳的茴香花和水仙花也結成一束……”(譯者為楊憲益)
*書拉密女:《聖經.舊約.雅歌》中,書拉密女對其良人說“我們早晨起來往葡萄園去,看看葡萄發芽開花沒有,石榴放蕊沒有;我在那裏要将我的愛情給你。”(《雅歌》7:12)
*抹大拉的瑪利亞:即Mary Magdalene(瑪利亞.瑪格達蕾娜),現在一般将其譯為“抹大拉的瑪利亞”,以便于與聖母瑪利亞相區別。耶稣的追随者,曾用忏悔的眼淚為耶稣洗腳,用自己的發把它們擦幹;在耶稣被釘上十字架行刑時哀哭祈禱喂他喝水;耶稣死後她進入墓穴準備用香膏為耶稣淨身,卻意外發現耶稣死而複活。複活的耶稣叫了抹大拉的名字,但是拒絕了她的觸碰——“Noli me tangere(不要碰我)”。
裏爾克的《Pietà》:裏爾克的《Pietà》:寫抹大拉的瑪利亞在進入墓中看到死亡的耶稣後,對愛的訴說。pietà為意大利語,有悲憫、虔誠之含義,在西方雕刻繪畫中多用于表現耶稣死後聖母瑪利亞悲痛的情景,有時抹大拉的瑪利亞也在場。相關油畫可見微博@飯山太瘦生。《Pietà》可見評論區。
*姜餅小人的故事見安徒生《柳樹下的夢》。本章章節名出自其中“現在他自己嘗到這苦味了”一句,譯者為葉君健。
*不要等到日頭、光明、月亮、星宿變為黑暗,雨後雲彩反回……所願的也都廢掉。——《聖經.舊約.傳道書》12:2-5
原文喻指生命的頹敗、衰老的到來,文中只取字面含義。
☆、11.食蓮之人
最近一周昆廷和博杜安一起活動的時間明顯增多了。卡斯爾在忙着寫他的報告,還有和多琳約會,他簡直抛棄了自己的老同學昆廷。
自從在超市和佩特裏分開之後,博杜安再也沒去過科爾嘉島咖啡店,也沒有聯系佩特裏——其實他和佩特裏并沒有交換過聯系方式,他們每次都在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約好下一次,所以兩個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過交換聯系方式這件事。
現在想來,對佩特裏來說,這樣實在很方便。佩特裏有女朋友,他只是和博杜安保持着略顯暧昧的朋友關系,或許這只是他無聊時的消遣。反正他并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沒有人可以直接指責他。
昆廷和博杜安在舊鈔酒吧的吧臺附近坐着。酒吧裏充滿了幾個世紀前的複古情調:有卷渦紋的三彎腿酒櫃、貼着金箔的椅子、天鵝絨或者絲織品面的柔軟沙發……室內穹形頂上的壁畫已經褪了色,燈光昏暗而暧昧,玻璃杯和舊核桃木桌椅在燈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澤。
昆廷說多琳和卡斯爾生氣,是因為他們兩個吵架之後,卡斯爾聲稱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然後發了一張和平時關系不錯的女同學的合照,多琳以為他們兩個在一起了。而每次吵架都是卡斯爾道歉,讓他覺得很累。
昆廷知道卡爾斯說自己有新女朋友是在撒謊,拍那張合照是因為他們都是城市志願者,拍合照的時候他就在旁邊——但是卡斯爾不讓昆廷告訴他妹妹,多琳又禁止昆廷提起他的同學。卡斯爾和多琳兩個人就這樣把昆廷夾在中間、隔着真相冷戰了大半個月。
說完卡斯爾和自己的妹妹,昆廷握着自己的酒杯,酒杯壁上有一層冷霧,他問博杜安:“你最近還好嗎?我的意思是,這幾天你看起來沒那麽……有精神。”
博杜安覺得自己過得還算正常,就是夜裏有時候會失眠——就和幾個月之前差不多。醫生建議博杜安停止使用安眠藥。如果睡眠女神不肯惠臨,博杜安有他的處理辦法,他可以去寫論文,或者看一本晦澀的書——僅僅只是一個一個單詞看過去,并不去探究這些單詞連成了如何重大的含義,以此消磨長夜,絕望地等待着窗簾後的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由黑暗轉灰,顯出沉重的光明。
如果在淩晨三點多,博杜安會覺得自己還有機會睡着。
可是淩晨五點左右,鳥就開始叫。
他說:“還可以。”
昆廷不太确定地問:“你是雙性戀?”
“嗯?”博杜安有點兒疑惑,“大概吧。你可以看出來?”
“哈哈,”昆廷笑了一下,“在博物館看波斯細密畫的時候,你好像并不反感,也覺得古希臘黑繪的裸體很漂亮。倒是你那天說去見男朋友吓了我一跳……也不是吓到我了,我覺得有點兒意外。我就是開個玩笑。”
博杜安也笑了笑,他對自己相當坦誠,他确實喜歡女人——柔和的曲線、溫暖的身體、細膩的肌膚……但是他也喜歡男人。博杜安不會把所有問題都推到佩特裏身上,認為都是因為佩特裏他才會對男人感興趣,或者他對男人沒興趣只對佩特裏感興趣。不過他的确很生佩特裏的氣,說得更嚴重一些,他對佩特裏的行為感到憤怒,并為之難過。
如果這是希臘衆神還被崇拜着的時代,當宙斯迷戀上加尼米德,他便化身為鷹帶走了這位特洛伊的王子。如果這是文藝複興期間,米開朗基羅便要為風度翩翩的托馬索寫下詩篇。在十九世紀,魏爾倫選擇對着要離開他的蘭波開槍。然而現在只是現在,博杜安只是博杜安,他該以什麽态度對佩特裏,開槍?寫詩?直接把對方奪走嗎……還是就此停止。
“不是男朋友。他有女朋友。”博杜安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杯子裏盛的是加着番石榴糖漿的茴香酒,在苦澀辛辣之中,甜意徘徊不去。
“你确定,你見到了?”昆廷發出了疑問,在某些時候,他是一個相當細心的人,“我感覺你們兩個經常一起待着,他要是有女朋友,她會在意的。”
博杜安說:“不知道,他自己說的。”
實際上,在冷靜了幾天之後,博杜安已經不在意事實到底是什麽了。對他來說,佩特裏說自己有女朋友這件事本身更像是在傳遞一個信號:他們之間應該保持距離。承認自己愛一個同性,随之而來的可能是家庭的壓力、社會的歧視……佩特裏有權作出他自己的選擇。既然他已經想好了,即使憤怒,博杜安也會尊重他。
昆廷好奇地問:“可以問他是誰嗎?沒準我認識。”
“赫恩教授的孫子。”
“哦噢,你問過他。”昆廷想起來這件事擡了一下眉,他試探着說:“人是一種有情|欲的存在物,你可以試着放縱一下……”
博杜安未置可否。雖然昆廷一直單身,但他不是沒有□生活,他是一個會玩的人,熟知亨利.米勒的□描寫、欣賞魯本斯作品中的肉|體,而自身亦風流而難以被馴服。博杜安覺得這沒什麽問題,福柯就認為只有和全然陌生的人發生關系,人類才可以體會到純粹的、只屬于肉|體的快|感,和靈魂、思維一切精神性的東西都無關的絕對快|感。但是博杜安現在怎麽想呢,他大概會對自我放任的對快感說——食蓮人,收起你的果實吧,我不吃。
昆廷看着博杜安的反應,摸出手機給卡斯爾發了消息。
-22:18 昆廷:我知道是誰了,是赫恩。
-22:18 卡斯爾:靠,你竟然問出來了。
-22:18 卡斯爾:什麽情況?
-22:19 昆廷:博杜安說赫恩有女朋友。
-22:19 卡斯爾:啥?
-22:19 卡斯爾:是多琳認識的那個赫恩?
正在昆廷發消息的時候,博杜安看見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