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個熟悉的身影——一個高傲而充滿誘惑的女人,是娜迪莉娅。

娜迪莉娅也看見了博杜安和他身邊的昆廷。她穿着一雙細跟的高跟鞋,鞋跟輕輕點着地,身姿曼妙。

她走了過來,“晚上好。”

“晚上好。”博杜安和娜迪莉娅打了招呼。

昆廷挑眉看着娜迪莉娅,替她點了一杯玫瑰氣泡冰酒,“晚上好,女士。”

娜迪莉娅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把一邊的胳膊靠在吧臺上,端起酒杯,然後看向了博杜安,“你會為我畫一幅畫像嗎?”

博杜安不明所以,微微皺着額頭發出疑問的聲音,“嗯?”

娜迪莉娅笑了起來,以自信而傲慢地态度說:“你會用你的眼睛描摹我。”

娜迪莉娅簡直像是一個異教的女神——穿着皮衣的維納斯,博杜安覺得她很危險,和她對視的時候,她那雙眼睛像是能把人看穿。 “抱歉,我暫時……”

“你有女朋友?”娜迪莉娅問他,然後伸出手指貼在他的嘴唇上,讓他不要再說下去。她微微歪過頭,做出一種游刃有餘而漫不經心的姿态,“那麽,她已經是你的前女友了。”

博杜安一動不敢動,這種态度取悅了娜迪莉娅。她收回手指,瞥了昆廷一眼,然後笑着問博杜安:“勒菲弗爾博士,學會了嗎?”

博杜安愣了片刻,還沒反應過來。娜迪莉娅說:“看你一臉失落,我猜你被人甩了。你可以試試這招,把對方搶回來。”

娜迪莉娅實在是個聰明的女人。博杜安看她的眼神過于平淡,他是一個心不在焉的差勁畫家,雙目因失去了佩特裏而缺少光芒,于是不能出如實地描摹出娜迪莉娅——這位善于玩弄人心的美人,戴着王冠般的風韻。博杜安露出一個被戳中心事之後無奈的笑,同時從心底舒了一口氣,“難得的教學。”

“我可不會給一個人第二次拒絕我的機會。”娜迪莉娅說,“所以,今天我更感興趣的,是你旁邊的人。”她指了一下昆廷,問他:“有興趣一起喝兩杯嗎?”

作者有話要說: 食蓮人(Lotus-Eaters):荷馬史詩《奧德修紀》中提到的一群生活在非洲北海岸以蓮的果實(忘憂果)為食的人,他們的果實可以致幻,吃了便會變得滿足和健忘,奧德修斯派出的三名水手曾因吃了果實而忘記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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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 卡斯爾:是多琳認識的那個赫恩?

-22:23 卡斯爾:人呢???

#人在和娜迪莉娅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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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佩特裏和博杜安說自己有女朋友的原因是__

A.博杜安的爸爸找到佩特裏,給他一個億讓他離開博杜安

B.佩特裏和祖父母說自己喜歡博杜安,祖父被氣進了醫院

C.腦子一抽,想開玩笑刺激博杜安,結果直接被對方拉黑

D.他真的有女朋友

☆、12.夜色溫柔

“我怎麽能制止我的靈魂,讓它不向你的靈魂接觸?我怎能讓它越過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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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琳發消息問博杜安要不要參加她和朋友的聚會。博杜安感到有些意外。多琳解釋說這是一個有意義的聚會,她的朋友——一個男同學,在去市圖書館還書的時候,穿了條蘇格蘭裙子,就因為這條裙子他被人舉報了。

多琳和朋友們覺得穿什麽是一種自由,所以和某個酒吧一起辦了一場活動,當天晚上酒吧會有優惠,所有人盡可以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必須要穿衣服,絕對禁止裸體和納粹軍裝,如果沒什麽特別想穿的衣服,可以考慮穿裙子、粉色的外套……

昆廷直接拒絕了多琳,并且表示穿什麽是他的自由,他不喜歡穿粉色的衣服,也不會穿裙子。卡斯爾說自己有點兒好奇穿裙子的感覺,而且他得支持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打算穿一件……粉色的T恤。

博杜安回複了“OK”。晚上他去了多琳說的那個酒吧,酒吧裏很熱鬧,穿着各式衣服的人進進出出,亮片裙、水鑽流蘇吊帶上衣、報紙和塑料袋、印着肌肉圖案的緊身服……裏面有樂隊正在演出,貌似正在唱《Take My Hand》,人群尖叫着,震耳欲聾。

兌換完入場券,一個女人在博杜安的胳膊上扣下“PASS”的印章,在嘈雜的音樂聲裏,她大聲說:“嗨,帥哥!你這樣進去可不像是來玩的人。”然後拿起樹脂寶石貼畫,在博杜安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直接貼在了他的腦門上。在燈光下,那枚貼畫像是一片閃着粉光的人魚鱗片。

卡斯爾和多琳就在酒吧門口附近,博杜安一進去就看見了多琳,她身上貼着燙金貼紙,看見博杜安的腦門笑了一下,“很适合。”她說,她沒告訴博杜安他腦門上的是一個什麽貼畫,“衣服很适合。”

博杜安穿着件寬松的墨藍色底橙色條紋的半袖襯衣,其實這是一件睡衣。

卡斯爾戴着一頂粉色的假發,端着兩大杯啤酒從人群裏擠了過來,隔着很遠高興地喊了博杜安一聲,“嗨,博杜安,你終于來了!你要去裏面嗎?”

博杜安看了一眼人群,“不了,太擠了。”

卡爾斯說:“裏面有空茴香稈樂隊的吉他手,是多琳找來的,超級帥!”

多琳接過其中一杯啤酒,和卡斯爾碰了碰杯子,舉杯說:“真的!”

“酷!”博杜安說。其實他對空茴香稈樂隊的吉他手沒什麽印象,他只大概記得樂隊的女主唱的樣子。博杜安聽歌的時候很懶,并不會主動去翻歌手的相冊,只會看一看專輯的封面,然而空茴香杆樂隊一直用抽象畫做封面。

“我超級喜歡他,”為了蓋過音樂聲,多琳大聲說,“而且我問過了,他單身!如果不是卡斯爾,我一定會去追他!”

卡斯爾聽完直接摟住多琳在她臉上報複性地親了一下,問博杜安:“過去玩嗎?”

博杜安說:“我去喝一杯啤酒,要不你們先去?”

博杜安走開,去要了一杯樹莓啤酒,他就站在吧臺附近,準備喝完再離開。樂隊正在唱空茴香稈樂隊的《如果我是》,歌手簡直喊得聲嘶力竭,盡情宣洩着對世界的憤怒——“如果我是火,我要把世界燒毀;如果我是風,我要吹垮它……如果我是教皇,我将快樂無比,因為我欺騙了所有基督教徒……”

“Hello。”博杜安旁邊的一個女生向他搭讪道。

“嗨。”

“不去跳舞嗎?”她問。

博杜安正在喝啤酒,“等一會,你不去嗎?”

“在這兒可以看見表演臺。”對方回答,“不過現在可以不看他們了。哈哈,我叫戴茜。”

“勒菲弗爾。”博杜安說。

戴茜說:“你是多琳的朋友?”

“我認識她哥哥。”博杜安喝完了品脫杯裏的果味啤酒——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迫使它們成熟,把甘甜釀入酒中。

這時誰孤獨,就永遠孤獨……

戴茜側頭看着博杜安,“你喝完了。要去玩嗎?多琳和她男朋友就在那邊。”

“走吧。”博杜安放下酒杯,和戴茜往樂隊和人群附近走了過去。剛剛走過去,兩個人就被被人流分隔了開來。黑暗、飄落的絲帶、寶石般的光芒、閃爍的色彩、裙子和粉色的上衣、沸騰的人群……在過于喧鬧的環境裏,人們往往容易将自己沉浸于群體的情緒中,一切都在制造一種虛幻感,連時間都仿佛被扭曲,不再真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博杜安從人群裏擠了出來,往洗手間走了過去。洗手間門口專門有人按時巡視,裏面沒有人在亂搞,安靜得像是和外面是兩個世界。

博杜安洗着手,一擡頭竟然從鏡子裏看見了佩特裏。

佩特裏像是也吓了一跳,他擡了一下眉毛,試探着先打了招呼:“……嗨。”

“嗨。”

“呃……”佩特裏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外面挺吵的。”

“要抽根煙嗎?”博杜安主動問。他必須承認,他想佩特裏。佩特裏瘦了,就在這短短的一周裏。

“可以。”佩特裏說,“出去嗎?”

“好。”

佩特裏戴上外套後的連衫帽,又從兜裏掏出來一個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走吧。”

博杜安看着佩特裏,“你打算躲你女朋友?”

佩特裏說:“她沒和我一起來,她在家睡覺呢。”

博杜安不太在意地擡了一下眉毛,甚至有點兒想笑——或許他應該試試娜迪莉娅的辦法。

他們兩個從酒吧裏溜了出來。淩晨一點多,街上只有路燈寂寞地亮着,照着少有行人的街道和平如鏡面的柏綠汀河。

“你好像不信我有女朋友?”佩特裏摘下口罩,“嗯……你可以和我回家看看。”

博杜安說:“我沒有看別人睡覺的愛好。”

佩特裏垂下眼眸,忍不住笑了笑,“我家現在沒有人,”他看向博杜安,神色認真。

“你不用拿走你的電吉他?”博杜安說。

佩特裏有點兒意外,他一直以為只有他看見了人群裏的博杜安,“你看見我了?”

博杜安“嗯”了一聲。在戴茜說“在這兒可以看見表演臺”之前,他就知道知道這件事了,因為他站在那裏,往表演臺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就看見了抱着電吉他的佩特裏——或者說空茴香稈樂隊的吉他手彼得。他想起來自己進酒吧之後,多琳喊的那句“他單身”,大概這是多琳刻意要讓他知道的。

他早就應該明白,佩特裏不是那種仗着出色的外貌胡作非為、三心二意的人。很多時候,美是一種絕對的權力,如果擁有它的人不能控制它,就會被它蠱惑,稍有不慎,則将淪為它的承載之物、空洞的皮囊,逾越道德、陷入危險的境地。這種堕落是唯美者永恒的悲哀,而佩特裏絕不想重彈這個他父親彈過的舊曲調。

“佩特裏,”博杜安認輸了,他嘆了一聲。他不能像魏爾倫對蘭波那樣,對着讓他生氣的佩特裏開槍。他也不會直接奪走對方,或者跟在對方身後,祈求對方回頭。

博杜安只說出了實話:“你真的超級帥。”他簡直沒有辦法拒絕這個漂亮男人的誘惑。感動博杜安,使他緊張、驚訝、顫抖、憤怒,娛悅他的眼目,牽扯他的神魂,這個人是佩特裏。

佩特裏伸手碰了一下博杜安的額頭,幫他弄掉了那枚寶石貼畫,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眉毛,“真的?”他毫不避諱地看着博杜安,然後低下頭,垂下的手勾住了博杜安的食指,他勾起對方的手,把自己的手指插進博杜安的指間,緊緊扣住了他,這才擡起頭,繼續看着博杜安。

博杜安迎着佩特裏的目光,撇了一下嘴,“假的。”

“肯定是真的。”佩特裏笑了起來,眼神也因此添上神采,“就算是假的,可以再說一遍嗎?”

博杜安沒有松開佩特裏,的确是佩特裏先做了動作,但現在已經說不清是他在扣着博杜安的手,還是對方不願意放開他了。

博杜安想着那句話,他說不清自己是在痛苦中,還是在平靜中,又或者兩者兼有,“你真的很帥,佩特裏。”

作者有話要說: 我怎麽能制止……其他的事物?——裏爾克《愛的歌曲》,馮至譯

……讓最後的果實長得豐滿,再給它們兩天南方的氣候,迫使他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釀入濃酒。//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裏爾克《秋日》,馮至譯【博杜安想到這首詩是因為他看見了欣賞裏爾克的佩特裏】

感動我,使我驚訝,令我戰栗、哭泣、哀恸,以後你再來娛悅我的眼目。——狄德羅《畫論》

☆、13.暫緩之刑

“我受苦受難,也無法到達彼岸,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誕生一千次。”

________

酷熱多日的波各亞市在淩晨等來了烏雲,整個城市被罩在雲下,風不再吹起,街道上潮濕沉悶。路口的留西帕斯之女噴泉已經停止了噴水。

佩特裏和博杜安買了幾瓶啤酒,坐在波各亞教堂的臺階上。望着教堂那似乎可以戳破黑暗的尖頂,人們便會有一種分離的錯覺,那時人的靈魂仿佛已經脫離肉|體,正在靠近上天。

就在佩特裏和博杜安身後,在巨大的玻璃花窗上,站着頭戴荊棘冠的耶稣。佩特裏告訴了博杜安,為什麽他會在波各亞市、為什麽空茴香稈樂隊從五月起就沒更新過動态……他和樂隊的貝斯手打了一架。

人的不幸絕對不是按比例出現的。銀鏈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佩特裏不知道現在的空茴香稈樂隊是否還能稱之為空茴香稈樂隊。除了他和女主唱,樂隊裏其他的人已經不是原來的人了:露特選擇了繼續讀書,羅森塔爾去了澳洲養袋鼠——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普羅米修斯用空茴香稈為人類盜來了天火。在樂隊成立的時候,佩特裏和他的朋友野心勃勃地選擇了“空茴香稈”作為樂隊的名字,天真地期望用他們的音樂去觸碰某種不可言說的本質之物。

然而随着隊友的離開、媒體過高的期望帶來的壓力、由無數演唱會導致的疲憊、創作上的分歧和靈感的消失……佩特裏漸漸被困在了“空茴香稈”這個名字中。

再後來,佩特裏發現新來的貝斯手在引誘他的女朋友,而且他成功了。為了祝福他們兩個,佩特裏給了貝斯手兩拳,離開了樂隊。

佩特裏成功得太容易,考上布萊梅大學、遇見志同道合的朋友組成樂隊、出版專輯、獲得音樂獎提名、開演唱會……他從來不缺人喜歡。可是某天他回過神來,突然發現自己的女友早已移情別戀,朋友也早已離開,而以往他所熱愛的事情正在使他厭惡。随後還發生了更可怕的事。

佩特裏沒有說那件更可怕的事是什麽。

“這實在太差勁了,所以我一直沒告訴你。”他對博杜安說。

博杜安靜靜聽完,沒有說什麽。“你應該猜猜那天我在書店裏買了本什麽書。”

佩特裏知道博杜安在買書的時候出示了身份證,他買的肯定是分級類作品。“勞倫斯的小說?”

“不是。”

“恐怖小說?”

“不是。”博杜安直接公布了答案:“一本成人雜志。”

“嗯?”

“因為我睡不着,醫生建議我吃褪黑素,結果吃完之後,由于副作用,我根本沒那種欲望了。這也挺差勁的。”

博杜安不想說什麽安慰或者同情佩特裏的話,他想讓佩特裏知道,他也是一個有煩惱的人。如果說差勁,佩特裏不是唯一差勁的那個。

閃電一掠而過,烏雲中傳來低沉的雷鳴。

博杜安望着天上厚重的雲層,“快下雨了。”

佩特裏說:“我家在附近。”

“上次也是雨天。”他看着博杜安擡了一下眉,“這次我交房租和電費了,我發誓。”

博杜安哈哈笑了起來,他跳下臺子,對佩特裏伸出手,“那就走吧。”

在下雨之前,博杜安和佩特裏已經走到了佩特裏家樓下。像上次一樣,佩特裏開了門,但是他沒有開燈。

客廳的沙發上扔着幾個電吉他的盒子。佩特裏摸到遙控器開了空調,“要不我們去飄窗那兒坐着?”

于是博杜安走了過去。

隐隐的雷聲從雲邊傳來。“下雨了嗎?”

“沒有。”博杜安揉了一下困倦的眼睛,望向窗外。天空有着灰蒙蒙的亮意,因為欲來的風雨顯得沉而壓抑,烏雲靜靜垂着,花壇裏的紅花牛至和藿香薊低着頭,一動也不動。

佩特裏斜靠着牆,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着博杜安,笑着說:“其實我一開始學的是古典吉他。”

博杜安也笑了,“你現在彈吉他,房東太太會上來嗎?”

“應該會。”博杜安停了幾秒,他看着博杜安一挑眉,像說悄悄話一樣補了一句:“但是她最近去旅游了。”

他們兩個看着對方,無聊地笑了起來。

博杜安問:“你打算彈什麽?”

佩特裏不知道從哪找出來了一把古典吉他,“薩蒂的《裸體之舞》?”

“是寫《煩惱》的那個薩蒂?”

“對,《煩惱》。”佩特裏撥了撥琴弦。那個要把一個片段重複八百四十遍才算完整的《煩惱》。

窗外已經刮起了風,樹葉跟着嘩啦啦作響,大點大點的雨水落了下來,斜着擦過玻璃,在窗戶上留下零星的水痕。對面的樓上短暫的開了燈,有一個女人起來關上了窗戶。

暧昧而黑暗的室內,尼龍弦若有若無的震顫,低沉的雷鳴和雨聲……桌上放着沒吃完的柚子,佩特裏身上有非常淡的廣藿香的氣味,這本應是一種辛辣苦澀的藥香氣,因為很淡,反而讓人覺得安心。

博杜安閉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想起來很久之前的某個雨天,在陽臺上收衣服的母親的背影……如果數一數,他已經三天沒怎麽睡覺了,片刻間他想起來正在彈吉他的佩特裏,覺得無比難過,他想抓住這件事,卻總是抓不住,佩特裏像是一個影子,在恍惚中博杜安漸漸睡了過去。

佩特裏靜靜看着離他不遠的博杜安。他叫了博杜安一聲,可是博杜安沒有應答。

在黑暗中,佩特裏看着他的側臉。

佩特裏告訴過博杜安,他第一次看見博杜安,是在布萊梅大學裏。佩特裏就住在布萊梅大學附近的公寓裏,那時候因為和樂隊鬧翻,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出過門了。

那天是五月十七日,傍晚他出門之後,驚異地發現天空變了顏色,傍晚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可能那時上帝恰好想喝一杯玫瑰茶,于是整個天空都變成了暗粉色,建築物上的玻璃反射着夕陽的餘燼,像是塗了一層金粉,又如同建築內部有一場接近尾聲的大火。

在這樣的傍晚,博杜安拿着一本《神學大全》從布萊梅大學圖書館裏走了出來。佩特裏從人群裏看見了他,他猜他是一個神學系的學生,并且猜他昨天肯定沒睡好,因為他的黑眼圈簡直和羅琳卡的小博美狗一樣重。佩特裏昨天也沒睡好。

後來有一陣,佩特裏偶爾會在傍晚出門,走到圖書館附近,如果能遇見走出來的博杜安,他就會無聊地想“今天他也沒睡好,我也是”,或者“今天他好像精神了一點”,然而他從沒有起過打破界限去認識對方的念頭。從那時起,他就記住了博杜安的側臉。

由于消瘦,博杜安的臉頰有着輕微的凹陷。如果佩特裏說博杜安是一個俊美的青年,那他絕對不是在開玩笑。博杜安臉上的線條很流暢,沒有任何形成敗筆的多餘勾畫——在維納斯祝福他之前,那頭戴面紗的缪斯女神已經用手指觸碰過他的眉目,他的雙唇之間近乎一條直線,鼻梁比佩特裏更挺直,眉毛并不張揚,亦不低垂,雙眼皮寬而明顯,然而眼下總是帶着淡淡的青色,就像是總不能睡夠——他的眼神也是如此,似睡非睡,尤其在垂眸的時候顯得格外憂郁。

博杜安那目光讓佩特裏覺得,他仿佛一直和現實隔着距離,但是他的心底并沒有昏昏欲睡者的晦暗,與之相反,有着深入靈魂的沉靜,能望見凡人所不能望見的理式,這使得他在看世事塵嚣之時,總帶着悲憫和漫不經心的迷茫。他的眼神有時會讓佩特裏想起“Pietà”這個詞,想起耶稣。

佩特裏就那麽看着睡着的博杜安,聽着起霧的窗外雨水彙集在一起流走的聲音。隔了很久,他摸着吉他輕輕撥了幾下尼龍弦,試着彈了一段G調的Em和弦,琴聲漸漸由生澀轉為流暢。

怎麽能不流暢呢,這是他在想念一個人的時候彈過無數遍的曲調。他彈得并不快,借尼龍弦表達着某些不能說出來的情感,壓抑、絕望和愛……美的和不美的情感混合在一起。

這首曲子一如他的詩,從沒有寄給應給的人。這首詩佩特裏已經默默回想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夏季裏

石竹和雞冠花

天竺葵和蘆荟

都在生長

我們遠離這些植物

去往特裏同山

山谷裏有鳥鳴和溪水

豹紋的薮貓從石頭上跳過

落入一叢野菊

我們呼喊彼此的名字

冰涼的溪水帶着回聲和泡沫

沒過裸露的岩石

我們來到山頂

坐在盛大夏日的微風中

眺望雲層下的城鎮

一同分食桃子和西瓜

死亡的陰影籠罩着我

生命對我施以詛咒

我把手搭在你的肩上

祈求一個恩典

請你愛我,并且不愛

今夜,佩特裏不向神父忏悔,亦不詛咒上帝遲遲不來的赦免。他終于為這首詩找到了恰當的題目——《人間》。和博杜安在一起的時候,他感受到天堂,也感受到地獄,那時候,在善與惡的撕扯之間,博杜安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受苦受難……也誕生一千次。——彼特拉克《萬籁俱寂》,錢鴻嘉譯

銀鏈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聖經.舊約.傳道書》12:6

《裸體之舞》:Gymnopédies

pietà:意大利語,有悲憫、虔誠之含義。

——

網易雲歌單:無詞之歌_without words

歌單創建者是“劫掠加尼米德”,提到的曲子大部分都收進去了(沒提到的也有x),感興趣的小甜食可以搜一下。

☆、14.三重囚徒

“我被囚禁在三重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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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杜安醒過來的時候,室內一片昏暗。明明還是上午,窗外陰雲低垂,天色昏沉,竟使得一切如在傍晚。

博杜安反應了幾秒,才想起來這是佩特裏家。他從床上坐起來,發現床頭貼着一張紙條:

“嗨,博杜安,早上好,我有事出去了。衛生間有新的牙膏牙刷,和一個新的剃須刀。”

除此之外,紙條上并沒有寫其他的東西。博杜安走到洗手間,洗手間的鏡子上貼着另一張紙條:“下一張紙條在冰箱裏。”博杜安笑了笑,洗漱完走到了廚房。

他打開了冰箱,裏面放着牛奶、幾瓶汽水,還有幾盒藥。一封信就壓在藥盒之下。博杜安拿起其中一個藥盒,那是一盒多替拉韋,博杜安沒聽說過這種藥。他遲疑了片刻,拿起了藥盒下的信封。

信封裏的信紙被包在一張紙中,紙上只寫了幾句話:“博杜安,我知道我應當給所有的事情一個解釋:我可能是一個艾滋病毒攜帶者。很抱歉,我沒有勇氣當面告訴你,也沒有勇氣告訴其他的任何人。你感到憤怒是理所應當的。你可以對自己的健康放心,和你相處的時候我很注意。接下來是我的辯解,如果你無法接受,你不必再看那些話,因為它們無法改變任何事實。”

博杜安在冰箱前站着,仿佛精神已經不再處于這個時空。他已經被推進了一個巨大的深淵,黑暗讓他無法喘息。過了一會兒,他擡了一下眉毛,就像沒有發生任何值得人震驚的事情一般,打開了那封信。還沒有看到文字,他低頭眨了眨眼,輕輕——艱難地吸了一口氣,不由得伸手抵住了眉心。但是那手仿佛已經不是他的手,他的軀體僵硬而顫抖。

博杜安只匆匆掃過了後面的信。信中提到了事情的起因,六月佩特裏打算出國散散心,某天夜裏回酒店的時候,他遇上了搶劫。他報了警,但是警察來得不夠快,所以佩特裏從搶劫犯手裏奪過了刀,他們沾到了彼此的血。佩特裏看到搶劫者身上有卡波瘤——這是艾滋病的标志之一。

佩特裏不可能不認識卡波瘤,他的父親因為艾滋病去世了。他以為他和自己的父親不一樣。

命運總是如此。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父親遇見的,兒子還會再遇見。

博杜安沒有再看其他的內容。他幾乎發不出聲音來,感覺到自己的舌根在發麻……佩特裏說自己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博杜安搜到了佩特裏的社交賬號“彼得_空茴香稈”——一個有着絕對不算少的關注量的賬號。佩特裏最近一次更新賬號已經是七月初的事情了,他只發了一個視頻。佩特裏錄了一小段自己彈吉他唱歌的視頻。和現實中博杜安所見的佩特裏不同,視頻裏的他看着不太好相處。實際上,佩特裏的長相并不柔和,面無表情的他看起來有些冷漠,眼神銳利。這是博杜安少能見到的不笑的佩特裏。

佩特裏和着背景音樂低頭彈了幾下吉他,然後擡起頭,唱了幾句歌詞——

“世界本應合而為一,宇宙中永無憎恨,群星閃耀如你眼中的鑽石。地面即是無限的坦途……坦途……”佩特裏拖長調子重複了幾遍“坦途”,然後接着唱:“只要人們一直走向良天。所有月球人希望事事如自己的心願……”

佩特裏沒有截掉歌聲末尾突然冒出來的那一句“別他媽的再唱月球人了!”仿佛他就是在等待這一句話。他只挑釁一般挑了一下眉毛,然後結束了錄制。

博杜安滑到了評論區,在一片正常的留言中,有人問佩特裏為什麽打人,其中一條留言是“哈哈哈哈,聽說彼得毆打雅特斯之後出國避事,因為在國外吸毒和打架被國外警察抓了。@彼得,回答一下,你是不是因為吸毒感染艾滋了。”佩特裏沒有回複任何一條留言。

——世界本應合而為一,宇宙中永無憎恨。

網上可以搜到非常模糊的照片:一個像是佩特裏的男人走進醫院的背影……

博杜安鎖住手機的屏幕,沒有繼續看下去。他甚至不願意再去想佩特裏錄的那段視頻。他能想什麽呢,他只能感受到憤怒和巨大的痛苦。

佩特裏沒有在網上直接指責雅特斯,因為他了解他的女朋友,她承受不了網絡暴力。他無法公開在國外他到底遇到了什麽,一如他至今無法坦誠地和母親談起父親,他尚不能直面對艾滋病,他在害怕。佩特裏如果沉默,就是奉上利刃、以刀授人,可他選擇溫柔。他的沉默不是七次,乃是七十個七次。

只有博杜安能夠知道他在承受什麽。他是個無罪卻負着十字架的人,艾滋病像是一個魔鬼,它離死亡過于近了,已經手持道德審判,向他提前宣告——“從今往後,你就變成了我的仆人、一個罪人、人形的怪物,你的身上将會長出罂粟和黑柏,你的血液已經轉變為毒蛇和蟾蜍的毒液,你是不潔淨的,已經失去了愛人和被愛的權利。你也不能吶喊和呼救,因為一但你出聲,人們就會發現你是異類。”

如同撒旦引誘基督,那魔鬼也在佩特裏耳畔輕語:“我知道你沒做過壞事,所以你更應當詛咒上帝,成為我的信徒,報複所有人類,傳播我的疾病。”

——世界本應合而為一,宇宙中永無憎恨。

博杜安仿佛看見佩特裏被撕扯成了三個,這疼痛過于劇烈,竟不能形諸軀體,只單純地加在靈魂之上:一個佩特裏在地獄裏受刑;一個佩特裏走在人間;最後一個佩特裏冷眼看着這一切,貼着前一個佩特裏的耳朵——時刻提醒着他,說着:“看,地獄裏的那個你。”

在地獄者孤獨,在人間者驚恐。烏雲厚重得如同雪崩,電光在雲層中閃現。

室內黑暗得如同光明垂暮、白日将盡之刻。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口傳來了細微的聲響,有鑰匙插入鎖孔。

佩特裏打開屋門,在門口停了半刻,室內空無一人。

佩特裏站在門口,并不開燈,同平時一個人在的時候一樣。如果不在人前,他便不需要僞裝,明明他的心底也是一片晦暗。他既然在絕望之中,就不應該有所奢求。

博杜安順着樓道從樓上走了下來。佩特裏聽見聲音僵硬地扭過頭,仿佛一個突兀而脆弱的雕像。

博杜安走進屋中,關上了屋門。

“我……以為你走了。”佩特裏聲音低沉,啞着嗓子說,說到最後聲帶幾乎沒有震動。

博杜安說:“我在找你。”

佩特裏戴着墨鏡,但博杜安不用看也知道,這個人快要被他弄哭了。他怎麽能和佩特裏不同呢……

他突然擡起一只手掐住了佩特裏的脖子,佩特裏并不反抗。

博杜安努力睜着酸痛的眼,在創世前一般光暗相混、不能分別的模糊中,他審視着佩特裏,眼睫微動,眉頭緊皺,神情悲痛得近乎祈求。他微微昂起頭,聲帶根本無法用力,卻不容拒絕地啞聲——甚至只能稱之為輕聲,命令道:“說你愛我。”

佩特裏閉上了眼睛,眼淚順着他的臉滑下來,墨鏡遮住了他通紅的雙目,妥協一般,他幾乎是哽咽着說:“……我愛你。”

博杜安因眼中有淚而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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