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顫抖。他早已經松開掐着佩特裏脖子的手,閉上蓄滿熱淚的眼,無法發出其他聲音,只“嗯”了一聲,顫抖着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我被囚禁在三重監獄,……

——麥阿裏《我被囚禁在三重監獄》,仲跻昆譯

————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不住地旋轉,而且返回轉行原道。——《舊約.傳道書》1:6

那時,彼得進前來,對耶稣說:“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當饒恕他幾次呢?到七次可以嗎?” 耶稣說:“我對你說,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個七次。”——《馬太福音》18:21-22

魔鬼又帶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萬國與萬國的榮華都指給他看,對他說:“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 耶稣說:“撒但,退去吧!”——《馬太福音》 4:8-10

《Goodbye Moonmen》:出自成人動畫《瑞克和莫蒂》S2E2,為鑽石屁讀取莫蒂內心後唱出來的歌,瑞克讓鑽石屁閉嘴。

☆、15.地獄一季

“我曾被彩虹罰下地獄,幸福曾是我的災難,我的忏悔和我的蛀蟲。”

________

烏雲依舊停在建築物上,風還沒有刮起,沒有人看它們。不開燈的室內,有朦胧的光,足以讓人看清一切輪廓,和對方的神情。

“你等一下要走嗎?”在沉默中,佩特裏低聲問道。

隔了幾秒,博杜安再次“嗯”了一聲。

“哦……”佩特裏沒有說其他的。

博杜安揉了一下眼睛,看着情緒低落的佩特裏。明明上一秒博杜安還在悲痛中,滿目淚光。他已經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說:“我真的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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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佩特裏只說:“嗯。”

博杜安只是在和佩特裏開玩笑,但是佩特裏絲毫沒察覺——他看起來失落極了。博杜安問他:“你不說兩句別的嗎?”

佩特裏猶豫着,“要不再等一會兒。”

于是博杜安又“嗯”了一聲。

佩特裏終于發現博杜安一直在和他開玩笑。博杜安沒忍住揚了一下嘴角,但是他立刻抑制住了這種沖動。他伸出手撩起佩特裏的頭發,用自己的額頭碰了一下佩特裏的額頭。“我會陪着你,除非你想自己待一會。”

“我那會以為你走了。”佩特裏遲疑着擡起手,想在博杜安身後抱住他,但是最後又垂下了手。

“我想去看看你有沒有在樓頂,結果門關上了。我在樓頂看見你回來,就下了樓。”博杜安握住了佩特裏的手。佩特裏的手心有傷痕,他感受得到。

博杜安問:“我可以摘了你的墨鏡嗎?”

佩特裏說:“我現在不太好看。”

博杜安怎麽會在意呢,剛才難過的不只是佩特裏一個人。佩特裏摘下了墨鏡,他兩次為博杜安摘下墨鏡。博杜安看見了佩特裏腫着的雙眼,也看見了他眼中的哀痛,博杜安不願意錯過這哀痛。博杜安不願意在哀痛之後遇見佩特裏。

佩特裏的眼目如同拉并門旁的水池、溪水旁的鴿子眼。他的眼中還有眼淚,博杜安抹掉了他臉上的淚痕。

佩特裏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艱難地開口:“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不能接受,我會走。”

“我不會說‘如果我是你’。”博杜安說。他不會那麽去想,那實在過于沉重——博杜安不用設想如果自己是佩特裏,就已經感受到了佩特裏的絕望……他不能再往下想。

博杜安的确不能再往下想。愛的真正本質在于意識抛棄和遺忘自己,然後才享有和保持自己。博杜安和佩特裏既然相愛,他們便不再是兩個分別的人,在愛的領域中,他們将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他們的靈魂和世界都已經納入了愛的同一之中。佩特裏的痛楚就是博杜安的痛楚,博杜安不用設想“如果我是佩特裏”,他已經是對方了。

歡愉、哀恸……底格裏斯河和幼發拉底河都流入波斯灣,海水裏的河水怎麽能夠區別呢。色雷斯的風從北來,也從西來,合成一股刮向遠處。

佩特裏不能欺騙自己,所以他說:“我不能再瞞着你了。”

“沒關系,我不介意。”博杜安說,“我有判斷能力,我所說的都是我已經考慮過的。”

佩特裏不應再替博杜安判斷怎麽樣才是更好的,上一次佩特裏擅自做了決定,他點燃了引線。在超市裏,博杜安直接離開了他。

然而,現在的博杜安不會再輕易把佩特裏扔在原地——或者說被佩特裏推開了。如果此時佩特裏再想讓博杜安離開,博杜安大概就會指責佩特裏自私:佩特裏是在以愛的名義傷害他,佩特裏已經得到了他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已經收藏起了博杜安的愛,便僞善地推開了他,還用自我感動代替了愧疚。佩特裏可以慢慢回憶那些他已經擁有的、被他收起來的東西,可博杜安什麽都沒有得到。

博杜安什麽都不在意。這世界上只有地獄和愛兩樣。

愛山在地獄之側。如果離地獄遠,山體滋潤着草木,山上就繁茂,令人覺得美。這山是天堂。

離絕望和死亡近,這山就荒蕪,就顯露出山體美的本質——若荒蕪得只剩下山本身,那便要純粹得令人顫抖,凡是看見的人,都要為之震動,如同看見了唯一的真理、白光中的上帝。

莎樂美親吻聖約翰被砍下的頭顱。朱麗葉在墓室中殉情。

在地獄之側,佩特裏愛博杜安。博杜安尋找他。

作者有話要說: 我曾被彩虹罰下地獄……蛀蟲。——蘭波《文字煉金術》,王以培譯

愛的真正本質在于意識抛舍掉它自己,在它的另一體裏忘掉了它自己,而且只有通過這種抛舍和遺忘,才能享有自己,然保持自己。——黑格爾《美學》第二卷,朱光潛譯

☆、16.戀人低語

佩特裏還在睡覺,他穿着件寬松的背心,手搭在博杜安腰上。

博杜安已經醒了,補覺使得他頭昏腦漲,他又閉上眼,用鼻子深深呼吸了幾次,這才睜開沉重的眼皮。

博杜安伸手摸到了床頭櫃上的手機。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他查看完自己電子郵箱裏的新郵件,順便登錄了社交賬號。下午多琳給他發來了消息,她一直沒聯系上博杜安和佩特裏,擔心自己做了多餘的事——昨天晚上佩特裏并不知道博杜安會去酒吧,佩特裏只是因為想幫她才過去的,為了配合演出他還塗了一次性指甲油。佩特裏的電吉他在多琳那裏。

博杜安回複了多琳,然後看了一會和艾滋病有關的資料。他放下手機,看着還在睡的佩特裏,過了一會兒,伸手撥了幾下佩特裏翹起來的一撮頭發。

佩特裏也醒了過來,“博杜安?”他帶着鼻音問道。

“嗯哼。”博杜安一直沒有離開。他陪佩特裏吃了午飯,還陪他睡了一覺。

佩特裏在枕頭上蹭了幾下,輕輕搭在博杜安腰上的手用了一點力氣,摟住了他。

“幾點了?”

“不到九點。”博杜安把手插進佩特裏的頭發裏,揉了幾下,“你還要接着睡嗎?”

“不了。”佩特裏的話音裏還帶着倦意,“你可以打開臺燈,我不睡了。”

博杜安擰開床頭櫃上的臺燈,只用最暗的燈光。

佩特裏躺在枕頭上愣了一會。他側過身,看着博杜安,在昏暗的燈光下眼神濕潤而柔和,他的眼裏有光,如同夜裏的柏綠汀河。他伸手碰了一下博杜安的鼻梁,然後順着博杜安的鼻子,指尖滑過他的嘴唇和下巴。滑着滑着他自己微笑起來。

一切都如同在上帝的夢中,上帝在昏睡中嘆氣,沉靜的氣息彌漫開,美夢沉沉,神困體乏,讓人安心,卻讓人提不起任何力氣。連每一根發絲的末尾都是溫柔的。

“我還沒碰過你的鼻子。”佩特裏說。

佩特裏的胳膊上還有昨晚貼上的燙金紋身貼紙,在黯淡的暖光裏,他的身上仿佛有金子。沿着金鏈,博杜安觸碰佩特裏,“我看見你從未愛過的肢體,頭一次在這愛情的夜裏。”

佩特裏接了下句:“我們從來還不曾躺在一起。”

他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前一天晚上肯定沒睡好。我在心裏想,這個人的黑眼圈和白龍娜一樣嚴重。”

博杜安用手撐着頭,問他:“白龍娜是誰?”

“一只小博美狗。”佩特裏沒忍住笑了出來,“羅瑟琳養的,就是樂隊女主唱。”他繼續說:“從國外回來,我直接回了波各亞,我以為遇不見你了,結果竟然在西校區又看見了你。我就想,你怎麽也來波各亞了。”

“啊……”博杜安笑着嘆了一聲,無奈地說,“因為我厭學了。”

哲學往往只思考,然而什麽都不做。準備畢業論文枯燥、繁瑣,又晦澀,上課、研讨會、考試、助研……在布萊梅市待着,博杜安總想起來一句話: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了。寫論文時敲鍵盤的聲音也讓博杜安覺得惡心,就像是老鼠爬過碎玻璃。

博杜安處在困惑之中,他面對着不小的學業壓力,除此之外,因為費爾南,他的父母一直在争吵。後來博杜安和導師溝通過之後,決定來陽光充足的波各亞市交流一段時間。

佩特裏說:“那就是……上帝說我們必須遇見,不管是痛苦的,還是喜悅的。”

如果他們是在痛苦中遇見,他們必得喜悅。

博杜安說:“上帝讓我們遇見。就算沒有上帝,我們也必定再遇見。”

上帝存在和不存在,都令人痛苦。如果上帝存在——人分有聖靈,成為現實的人,那麽,人就為不自由而痛苦,人只是容器。如果上帝不存在,人是自由的,人的選擇就只能是自己做出的——即使錯誤,也不能再推給上帝,人得為自己負責,承擔一切後果,自由選擇是痛苦的。

博杜安認識佩特裏之時,上帝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間。

“你給我身份證那天,我看見你,想起來《聖經》裏的幾句話。”博杜安說,“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沒藥汁。”

佩特裏看着博杜安,眼中沉靜而有光澤,有缱绻安靜的依戀,如同月光朦胧的良夜。他不快不慢地背道:“我的良人,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他的頭,像至精的金子,他的發厚密累垂,黑如烏鴉。”

他背詩的聲音很輕,還帶着慵懶的鼻音,流暢而柔和。在睡醒之後,他只告訴枕頭旁邊的人。

“你會背。”博杜安說。他沒有漆黑的頭發,雅歌只是一段愛意的載體,這觸碰不到的東西就在佩特裏的聲音中,博杜安聽見佩特裏的愛。

“波各亞電臺有一個“午間聖經”,找神甫念《聖經》原文,我祖父總是聽着這個午睡,他說睡得快。”

博杜安聽完笑了起來。他能感受到,波各亞市的歷史無法抹去上帝的影子,這個城市的天主教氛圍很濃。

博杜安回想起了一個夢,他說:“我有一次做了個夢,夢裏你只是我偶然認識的人,可有可無。我們只不過偶爾在科爾嘉島喝咖啡。”聽起來那是如此普通的一個夢,夢裏的感情像泊綠汀河的流水一樣,不緊不慢,并無浤浤激湍,似乎要在平靜中流向無盡的虛無,“我和你就這樣認識着,你是個絲毫不重要的人。”

佩特裏聽博杜安說着他的夢境,他伸出手,張開五指,和博杜安對着彼此的手指。

“有一天,我去科爾嘉島等你,發現你沒有來。我想,反正你是一個不重要的人,我總能遇見你,這沒什麽。我沿着聖保羅街慢悠悠地走,心底隐約認為你在路上,我走幾步就會遇見你。我一直走,走到了聖保羅街的盡頭,也沒有看見你,我開始有點兒不安了,不過也沒那麽不安,因為我總覺得你會出現,你也總是出現。但是我一直沒遇見你,我開始害怕,我不知道我在怕什麽……可能我以為你出了意外。我越走越快,回首四顧,奔跑了起來。我像瘋了一樣找遍了大半個波各亞市……我還是覺得你是一個不重要的人,但是不找到你,我的心越來越空。”

“後來我在西校區門口看見了你,一把抓住了你的胳膊,你沒有發生任何意外,好好的站在我前面。你吓了一跳,不知道我在找你。”博杜安說,“你問我怎麽了,說我記錯時間了。我和你說我沒事……可我看見你的那個片刻,我就知道,我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看見你從未愛過的肢體,頭一次在這愛情的夜裏。我們從來還不曾躺在一起。——裏爾克《pietà》,馮至譯

我的良人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

他的頭象至精的金子;他的頭發厚密累垂,黑如烏鴉。

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鴿子眼,用奶洗淨,安得合式。

他的兩腮如香花畦,如香草臺。他的嘴唇象百合花,且滴下沒藥汁。

他的兩手好象金管,鑲嵌水蒼玉。他的身體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圍鑲嵌藍寶石。

——聖經.舊約.雅歌5:10-15

☆、17.牧神的夢

博杜安覺得,佩特裏可能真的很不喜歡替他祖父照顧花園。佩特裏發消息說他在他祖母家,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他問博杜安要不要過來吃午飯——順便幫他一起澆澆花。

博杜安回複了一句“我覺得你更想讓我澆花”,答應了佩特裏的邀請。

博杜安根據佩特裏發給他的地址找到了佩特裏的祖母家。佩特裏戴着一頂祖父的草帽,正在院子裏修剪鼠尾草,博杜安隔着栅欄看見了他。栅欄後的一簇櫻桃伯尼卡月季有着球狀的花苞,正處在花期,院子裏香氣浮動。

“嗨。”博杜安站在栅欄前打了招呼。

“嗨!”佩特裏擡起頭,發現了博杜安,“你可以直接進來,除了我沒人在家。”

佩特裏祖母家的大門開着,博杜安走了進去。

“我祖父祖母去隔壁市參加他們的一個老朋友的葬禮去了,明天才回來。”佩特裏走到葡萄架底下,把帽子和園藝剪刀放在了桌上。

佩特裏給博杜安發消息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你送他們過去的?”

“我倒是想,他們不讓,我只把他們送到了車站。”佩特裏撇了一下嘴,“不過人生就是這樣,等再過幾年,你就會發現自己總能聽見別人在懷孕。等到六七十歲,你就會知道一堆以前不知道的疾病,發現身邊總是有人去世。”

一個人在某個年紀,或多或少總會遇見一些和年紀相應的事。博杜安已經接到了幾次婚禮的請柬。佩特裏知道了為死者舉行葬禮的流程,他的祖父祖母已經不再年輕,他得提前學會一些事情。

“在車站我祖父讓我給花澆澆水。”

博杜安聽到這兒笑着問:“所以你就把我叫過來一起幹活了?”

“哈哈哈,中午我做飯。”佩特裏說,“我可以做青醬意面,保證超級好吃。”

博杜安想起來上次在超市裏發生的事,佩特裏說他有一個做通心粉的秘方,“所以你的秘方是什麽?”

佩特裏也想起這件事,噗嗤笑了出來,“嗯……佩特裏的愛。”

“我沒記錯的話,你說過了。”

佩特裏說:“其實是檸檬皮的碎屑,只要檸檬皮黃色的地方。但是,我想告訴你我愛你,因為在那天,我打算再過一會兒……就不再和你見面了。”

博杜安不想再回憶起那一天。但是他清楚地記得佩特裏的神情。那時他微微低了一下頭,眼圈泛紅——博杜安以為自己看錯了。

博杜安突然感到有些無力,他生不起氣來,在心裏嘆了一聲,對佩特裏說:“傻子。”

佩特裏擡了一下眉毛,“可你信了我說的話。”

博杜安無奈地說:“一個傻子說話,總得有另一個傻子捧場啊。”

“哈哈哈哈。”佩特裏搭着博杜安的肩膀笑了起來。

“先吃飯嗎?”他問,“吃完飯我們再幹活。”

“嗯哼。”博杜安同意了這個安排。

做飯的時候佩特裏煮了意面,順便炸了幾個土豆。佩特裏的祖母做了鞑靼醬,冷藏在冰箱裏,佩特裏讓博杜安嘗了一下,博杜安覺得如果用來蘸炸土豆片吃起來會有點兒膩,所以他們兩個往鞑靼醬裏加了切碎的德式酸黃瓜。

吃完飯之後,博杜安和佩特裏一人拿着一根塑料軟管在院子裏澆花。中午的太陽很亮,微風吹過去,流水變得璀璨。

佩特裏和博杜安随便聊着天,他說:“我想喝水。”

博杜安說:“你可以去倒一杯。”

“可是我不想去。”

“我也不想去。”

“哈哈哈哈,”佩特裏說:“你怎麽這麽懶啊。”

“嗯?”博杜安拿着水管沖着佩特裏的方向澆了一下,明明是佩特裏懶得去倒水。

博杜安并沒有澆到佩特裏,但是佩特裏突然把軟管朝向了他。

“哇!”毫無防備的博杜安被涼水淋到,擡起了頭。他看看自己被淋濕的衣服,又看看佩特裏,腦海裏突然升起了一個想法——所以他直接拿軟管澆起了對方。

“哈哈哈哈……”博杜安看見佩特裏被淋濕笑了起來。

流水亮得如同碎裂的水晶和銀子,雖然冰涼,卻無比柔和。博杜安和佩特裏在院子裏哈哈打鬧着,互相澆水澆了半天。博杜安甚至一度摁住了佩特裏,但是佩特裏用水沖了他幾下,博杜安只能放開手去擦臉。

佩特裏和博杜安結束了澆水,他們兩個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喘息着地看着對方,然後忽然笑了起來。佩特裏找了兩身自己的衣服,給了博杜安一身。

佩特裏他從冰箱裏拿出來一盒凍好的葡萄粒,順便拿上炸土豆片,一起放在了葡萄架底下的藤桌上。博杜安剪了幾朵将要開敗的月季,泡進鐵皮水桶裏。然後他們兩個躺在了葡萄架底下的椅子上。

玻璃壺裏的檸檬片和冰塊浮在水面上,水滴順着壺壁滑下去,留下一道水痕。

突然的安靜讓博杜安長舒了一口氣。

佩特裏抽出來一支煙,還沒有點燃,突然笑了起來。他說:“上次我在特裏同山,問你抽不抽煙,你說吸煙有害健康。”

博杜安煙瘾不重,前一陣打算戒煙,“因為你把手放在我肩上了。”

佩特裏沒點燃香煙,把煙夾在了耳後,他靠在椅背上,漫無目的地望着葡萄架,說:“在布萊梅市,有一天,我坐在窗戶旁邊的藤椅上抽煙。風從窗戶外面吹進來,被風吹開的書頁嘩嘩作響……人生枯燥又乏味、平庸、瑣碎,所有人都碌碌無為。我看見世界上滿是罪惡和苦難,人們争吵、追逐,出生又死去。一切瞬息萬變,無物長存。”

“我問上帝,我問耶稣。我虔誠地發問,眼眶因此濕潤。我問:主啊,這無意義的世間為何得以存在。風吹過我的臉,沒有人回答我。”

“後來我回了波各亞,我在太陽底下看見自己的影子。我在特裏同山頂閉着眼冥想。雲從太陽之下飄過。在某個片刻,我感受到了上帝的永恒。我像雲一樣沒有重量,俯視并擁抱整個世界。我攤開手,地球仿佛就在我的手心裏。時間是一條金色的河,在我面前流過。那一刻,我寬恕任何人,我可以愛任何人。”

佩特裏轉過頭看向博杜安。就在那天的那一刻,佩特裏感受到自己自由的愛,超脫一切枷鎖,在時間之上,他可以愛任何人。

那時博杜安就坐在他旁邊,他也可以愛他。

博杜安一時無法回答。不是無話可說,語言無法承載某些情感。能指與所指有時無法對應。

佩特裏只需要博杜安的沉默,不需要博杜安用語言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說:“要是現在打開收音機,裏面肯定正在放‘午間聖經’。”

博杜安已經回過神來,“嗯……今天會講哪一篇?”

“不知道……”佩特裏說:“不過我猜神甫會說:‘人的一切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有什麽益處呢?’”

“哈哈,”博杜安笑了一下,“‘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微風吹過葡萄葉,葉子發出細微的聲響,其間的陽光跳動着。已經結成的葡萄累累下垂,追着風輕微地搖晃。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在一切虛空之中,萬事消磨。博杜安模模糊糊看見了永不褪色之物。

佩特裏忽然告訴博杜安:“其實我和我祖父母說了,今天我男朋友會來。”

博杜安被太陽曬得眯了一下眼睛,“嗯……男朋友?”

“他們知道這件事,我不是個單純的異性戀。”佩特裏說,“嗯哼,我以前喜歡過一個男孩,那時候我十三歲。他說讓我替他寫一周作業,就和我做朋友。後來我發現他只想讓我給他寫作業。我很難過,就和我祖母說了,我祖母抱着我說‘可憐的小赫恩,沒關系’。”

博杜安從來沒有和母親提起過他的性取向。他的母親也沒有告訴他“沒關系,博德。”

佩特裏問博杜安:“我是你第一個喜歡的男性嗎?”

博杜安很坦誠地說:“不是。”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這件事的?”佩特裏的胳膊撐在椅子的扶手上,頭靠着自己的手腕。

“上中學的時候。”博杜安說。

“我是第一個和你談戀愛的,對不對?”佩特裏看着博杜安,眼裏有笑意——那意味着他自信肯定如此。他有一雙動人的眼睛。

“嗯哼。”博杜安從沒和其他人提起過,他是怎麽發現自己喜歡同性的。

“有一天中午,我女朋友想去教學樓的天臺上看看。”他告訴了佩特裏這件事。“她推開天臺的門,有人在聽《一個牧神的午後》,我恰好有一本馬拉美的詩集。”

博杜安講完了。他對同性的愛始于那個中午,也止步于那個中午。博杜安是這樣的一個人,生命力絕不旺盛,然而平靜,算不上冷漠,卻也很少主動追求什麽。

佩特裏問:“沒有了?”

“沒有了。”博杜安沒有拿出來馬拉美的詩集,什麽都沒有發生。他的女朋友和對方說了話,他們是同學。博杜安看見他女朋友的發絲被微風吹起來,她穿一條藍色有碎花的裙子。那天的太陽也很大,到處都是耀眼的白色。

“嗯……這就完了?”佩特裏有點兒驚訝。“如果是我打開門,我看見你,就算你有女朋友,我也要擠到你們兩個中間,說幾句話。”他想了想說。“我會用法語讀馬拉美的詩,一首接一首,你以為我喜歡你女朋友,其實才不是。又或者你以為我在讀詩,其實我在贊美你。”

博杜安永遠記得那天他看見的那幾行詩,他笑了笑,用法語和佩特裏說:“Tu sais, ma passion, que, pourpre et déjà mre。”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紅。

每個石榴都會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我們的血鐘情于那把它俘虜的人,為願望的永恒蜂群而奔流滾滾。

博杜安在最恰當的時候遇見了佩特裏,他不再想多餘的事情。他愛這個人。愛就是愛。博杜安面前從來沒有兩條路,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佩特裏說:“要不我們也去找一個天臺?我們可以喝一瓶雪莉酒。”

博杜安回答道:“不過我只會背那幾句。”

佩特裏聽完笑了起來,“但是你沒給別人背過。”

後來博杜安和佩特裏去了佩特裏公寓的樓頂。

他們在樓頂上聽了很久的音樂。那時天空是藍色的,傍晚的藍色籠罩着整個波各亞市,天邊留有一道寬闊的金線,如同從阿弗洛狄忒柔軟的秀發上遺落的金帶。樓頂的水泥地還帶着太陽的餘溫。博杜安和佩特裏喝冰涼的雪莉酒,落日的光落在他們的玻璃杯裏。

佩特裏靠着博杜安,在博杜安側頭的時候抵住了他的額頭,然後蹭了蹭他的鼻子。有一種愉悅發于心底。博杜安望着佩特裏,眼神微動,他的目光掃過佩特裏玻璃珠一樣的眼睛、鼻梁,然後輕輕親吻了佩特裏。

流過波各亞市的河被建築物遮擋,只偶爾顯現,河面上像是被人撒了一層金粉,蕩漾着大片大片的金色。河面上漸漸起了霧,朦胧的霧依戀着水面,随波緩緩而流,萬物褪去色彩。随傍晚而來的夜色如此輕柔。

作者有話要說: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務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 ——傳道書 3:1-2

《一個牧神的午後》:馬拉美之詩,德彪西讀後作有同名曲。

以下出自原詩,譯者為飛白: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紅,

每個石榴都會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

我們的血鐘情于那把它俘虜的人,

為願望的永恒蜂群而奔流滾滾。

——

葛雷、梁棟将這幾句譯為:

你知道,我的激情鮮紅而熟透

像裂開的石榴招來蜜蜂的嗡嘤,

我的血液因愛上一位行将到手的人

而欲望像永恒奔流的蜂群。

☆、18.這個世界

博杜安已經醒了,正在看報告。佩特裏在他身邊躺着,在他肩後吻了一下。他沒有刮胡子,胡茬紮得博杜安發癢。博杜安向後伸手,想摸佩特裏的頭發,結果戳到了對方的腦門。

佩特裏笑了一聲,抓住博杜安的手,另一只手伸出兩根手指,作出走路的姿态,從博杜安身後走到了他的胳膊上。

“我的情|欲走過你的身體。”佩特裏的指尖輕輕劃過博杜安的皮膚。

博杜安放下了手機。

佩特裏埋在枕頭裏,哈哈笑了幾聲,“你真敏感。”

“我這麽碰你,你也會覺得癢的。”博杜安說。

佩特裏覺得不會,“不會。”

“肯定會。”

“為什麽?”

博杜安說:“因為你的靈魂在長翅膀。”

陽光透過窗簾照進室內,變得朦胧。佩特裏看着博杜安,剛剛睡醒的眼中有着好奇,“嗯?”

“柏拉圖說蘇格拉底說的。”博杜安說。柏拉圖總是說蘇格拉底說了什麽,其實柏拉圖不像哲學家,像狂熱的詩人。

“他說以前我們還是靈魂的時候,我們都長着翅膀,住在奧林匹斯山上,跟着希臘的衆神進行盛大的天空巡游。我們跟在我們心悅的神身後,在耀眼的光中看見美的理式和永恒。後來我們不夠專心,從天上掉了下來,一直往下墜,直到碰到沉重的肉|體,才停止墜落。那個時候,我們靈魂的羽翼破碎了,我們成了凡人。

“但是我們渴望再看見美,看見光。直到有一天,我們遇到了彼此。我們曾在天上相遇,跟随在一個神身後巡游,所以你的身上有我熟悉的光。我看到了那光,就想觸碰你。當我觸碰你的時候,我們就會戰栗——因為我們的靈魂想起了美,毛孔複蘇,想要再長出翅膀來。”

因此博杜安得出了結論,“所以我碰你,你肯定也會覺得癢。”

佩特裏說,“你親吻我的時候,我真的害羞了。”

他虔誠地說:“有一次,我在你眼裏看見了聖光。”

博杜安笑着親了一下佩特裏的手背,“起床吧。”

起床之後,正在博杜安洗臉的時候,佩特裏去陽臺接了一個電話。佩特裏從冰箱裏找到了吐司和脫脂牛奶,博杜安替他煮完了咖啡。

博杜安把咖啡倒進熱牛奶裏,佩特裏站在他身後。早晨的陽光落在博杜安的頭發上。

佩特裏說:“我媽剛才給我打電話,問我最近有沒有時間見她。”

博杜安把烤好的吐司泡進咖啡牛奶裏,“所以……你怎麽回答的?”

佩特裏的嘴角和眼角垂了下來,不是很情願地說:“我說了‘有’。”

“哈哈,”佩特裏的表情讓博杜安笑了起來,“沒關系,她是你媽媽。”

“她也是別人的母親。”佩特裏說,“我不知道怎麽和我媽說,說我遇到了什麽。我覺得她沒辦法接受,她根本沒辦法接受我爸爸。”

博杜安說:“佩特裏,就算她還是別人的母親,她也想你,所以她想見你。不過……我不是說你必須見你媽媽,你可以自己做選擇,你也可以不把所有事告訴她。”

佩特裏笑了笑,“你和你弟弟的關系怎麽樣?”

“就那樣。”博杜安想了一下說。“我媽和他吵架,他離家出走之後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去了。我媽覺得是我給他的錢,和我吵了一架。”

佩特裏沒說什麽。

“我弟弟剛出生的時候,其他人來看他,帶了禮物。但我媽媽說想看弟弟得經過我的允許。他們走了之後,我爸爸帶我去超市,讓我買我自己想要的東西,作為我的禮物。他說父母對孩子的愛是一樣的,他們不會因為多了孩子就把愛分出去一半,只會又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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