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加一份愛。”博杜安說,“可能父母對不同孩子的愛很難做到完全一樣,但是重要的是他們有這個想法。”
博杜安幾乎不和母親争吵,因為從小他就覺得自己得保護媽媽和弟弟——不過博杜安小時候沒少和費爾南打架,費爾南是個喜歡惹事的家夥。博杜安到現在都記得,有一次費爾南把看成人影片的事推到了他頭上。
佩特裏說:“我媽後來又結婚了,然後有了一個女孩……但是她從來不和提我妹妹,我知道她是怕我不高興。”
“所以,大概,見你媽媽沒有那麽困難。”
“或許吧。她再婚之後,我和她見面的次數就少了。”佩特裏說着笑着嘆了一聲,“雖然我祖父祖母很愛我,但是我還是想我媽。”
去年佩特裏一直很忙,他幾乎沒見自己的祖父母,所以他更沒有去和母親見面。佩特裏對自己說,他不太想打擾她。其實這只是借口。
佩特裏的父親去世之後,他的母親沒來參加葬禮。莫納利奧教堂的修女為佩特裏父親的死流下了眼淚,佩特裏的母親卻說上帝不原諒他的父親。父親的死隔開了佩特裏和母親。
——佩特裏和博杜安說過這件事。
所以博杜安說:“我想……因為她不止是你父親的妻子,也是你媽媽。”
佩特裏緩緩點了幾下頭。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博杜安想起來早上查看電子郵箱的時候收到的消息,“對了,我過幾天會回一趟布萊梅。有一個學術會議。”
“嗯哼。”佩特裏說:“那你大概會在布萊梅待幾天?”
博杜安說:“一周之內我肯定回來。”
佩特裏問他:“現在回布萊梅市,你還會厭學嗎?”
“不知道。”博杜安撇了一下嘴角。
“在布萊梅大學讀博士是不是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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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杜安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佩特裏的問題,“嗯……反正學習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不管是對小學生還是對博士生來說,都是這樣。”
學習總是痛苦又快樂,如果一個人只覺得快樂,博杜安可能會覺得對方瘋了。
“哲學經常思考,但是不怎麽去做。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在學院裏待得太久了。”博杜安說,“我忘了現實。”
敘利亞宣布收複首都之後,博杜安去了一趟大馬士革,他沒看見預想裏的古跡,大馬士革也沒有玫瑰花露。內戰和法軍的轟炸使得半個城市變成了廢墟。博杜安突然覺得自己眼前有一個巨大的泡沫碎裂了,如夢初醒。不論理性的終極指向何處,他看見了現實的罪惡。
恐怖主義、人類永遠不會停止的戰争、利益、疾病、話語權和輿論控制……種族歧視、空想者、酒精和毒品、麻木的人,機械複制時代的藝術。
他說:“我開始覺得,有時候我們得看看這個現實的世界,而不是只看我們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柏拉圖的觀點見《斐德若篇》
☆、19.知我艱難
博杜安回了布萊梅市,他先聯系過導師,然後去參加了學術會議。
學術會議結束之後,博杜安摸出手機。他關注了“彼得_空茴香杆”這個賬號,發現佩特裏在不久之前做了一次不到二十分鐘的直播。就算博杜安沒有關注佩特裏賬號,他也會得到這個消息——社交平臺推送了空茴香杆樂隊吉他手的最新動态。直播已經結束,博杜安點開了回放。
“嗨,大家好,我是彼得。”佩特裏對着鏡頭說,他看着實時互動,有點生疏地說:“呃……是的,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想,我一直沒露面。我很好,沒有被拘留、沒有住院。事實上,我的确遇到了一些事情。我打算回來了,今天我會回答幾個問題,你們可以提問,如果我覺得可以回答,就會直接回答。”
觀看直播的人數并不少,屏幕上冒出來的一個接一個的提問讓佩特裏感嘆了一聲。
“哇哦,”佩特裏看着屏幕,“問題有點多,那我就先挑一個回答。”于是他念了第一個覺得可以回答的問題——“為什麽你一直不在樂隊……”他念完挑了一下眉,“因為從去年開始我就很累,我需要歇一段時間,然後我出國旅游了。”
接着他回答了第二個問題:“為什麽我會和雅特斯鬧矛盾……因為私事,我那個時候有點沖動。”佩特裏撇了一下嘴,“雅特斯也有不對的地方,如果他公開認錯,我也可以道歉。”他看着屏幕上的提問,有人在問這件事是不是和他的前女友有關系——“我和亞莉克希亞早就分手了,所以我不會回答相關的事情。我們分手不僅僅是一個人有問題,我們都不夠愛對方。事情已經過去了,如果她找到了真愛,我祝福她。”
屏幕上的留言瞬間多了起來,出現了接連不斷地安慰和愛心符號、破碎的心。
佩特裏念了一條“我們愛你!”自己笑了起來。
“謝謝你們等我,我也愛你們。”他眨了眨眼,眼睫毛輕輕顫動着,他繼續垂眸看着屏幕上其他的提問,“我在國外遇到了什麽……”他沉默了兩秒,“嗯……我沒有打算略過這個問題,因為我已經念出來了。”他擡起了頭,“我需要澄清一下,我是去了警察局,但我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情,沒有吸毒,也沒有做別的什麽事,我堅決反對吸毒。如果需要,我可以公開警察局的記錄。平時我會看評論,所以我知道網上有很多說法,或者說流言,我會采取法律手段維權。嗯……我可能感染了艾滋——這個說法是真的,醫院門口的照片也是真的,那個人是我,不過我不喜歡被偷拍。前一陣我沒有勇氣面對這件事……我不能騙人說我沒有,但是我也不敢承認。”
就在佩特裏說完艾滋這件事之後,屏幕上的實時留言瞬間多了幾倍。佩特裏繼續看着留言,“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感染,我吃了阻斷藥。至于感染的原因,不是吸毒或者性之類的事情,是傷口暴露之後的血液感染。我有權不回答這件事,但我決定公開,因為我希望幫到更多的人。我知道一定會有人罵我,但是我想……我不會那麽在乎那些說法。我從沒有想到過我會和艾滋挂上鈎,但事情發生了,事實就是那樣。”
“我奪下了一個搶劫犯的手裏的匕首,後來我看見他身上有卡波瘤——這是艾滋病的标志,我見過。我看見他身上的卡波瘤的時候,沒覺得害怕,只感覺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警察證實了我的想法,那時候我才開始害怕。在此之前,我已經遇到了一些困難,但是這件事讓我直接掉進了地獄。我在當地的醫院找了一晚上,找到了阻斷藥。嗯……但是我想,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辦法再正常地對待其他人了,其他人也不會再愛真正的我……我一個人吃藥、嘔吐、眩暈,在黑暗裏絕望、哭泣,沒辦法睡覺……我怕別人發現,覺得我是某種人。和其他人見面的時候,我假裝沒有任何事發生。”
“但是今天我決定說出來。我希望大家知道,疾病只是疾病,傳染病的傳播對象不是某幾個具體的人,而是人類,這絕對不是上帝對不道德者的懲罰。如果我得了流感,我會說出來,但是艾滋病讓我無法開口……我可能得不到同情,還會被歧視。我知道有世界艾滋病日,很多人會在那一天支持艾滋病人,但是那很多時候只是一種表面的、随着集體的支持,并不真誠。只有當我也變成疾病的受害者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它離我多近,而我沒有做任何所謂的壞事。”
“前一陣,我每天都在詛咒上帝。後來我停止了這種行為,我要感謝上帝,讓我而不是別人感染了艾滋——上帝給了我一個全新的認識艾滋病的機會:我有一位因為艾滋病去世的親人,我一直認為得艾滋病是因為他自己犯了錯。是的,他的錯誤應該得到懲罰,但懲罰絕不應該和艾滋混在一起或者等同,指向死亡……他也是疾病的受害者。也正因為是我,我是一個公衆人物,有一些影響力,所以我要說出來,不再把艾滋視為不可告人的恥辱。哪怕只能幫助一個人,我也為此而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艾滋并不可恥。如果有被感染者覺得痛苦,我與你同在,我也那麽痛苦,但那絕對不可恥——你其實也只是個病人啊。”
佩特裏看着屏幕上不斷的留言,其實留言中已經出現了幾條咒罵,他只擡了一下眉,并不在意,“嗯……其實我想回答的和想表達的只有這麽多,這次直播不是臨時起意,艾滋病絕不等同于道德敗壞。高危行為發生之後只要服用阻斷藥,按規定吃完——不要因為不良反應不吃,基本可以阻斷感染……我的檢測結果還沒出來,但我已經不太在意了。人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必要時刻要記得英式雨衣。不過不涉及體|液交換不會感染艾滋,唾液傳染的可能基本不存在,所以沒必要那麽害怕。”
他看着屏幕上出現的一排排紅絲帶和愛心,微笑起來,“謝謝,但是不用為我擔心或者難過。我已經到過地獄了,但我遇到了我的維吉爾和貝雅特麗齊,我的理性和愛。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找到走出地獄的力量,也希望自己能夠盡最大的努力增添這種力量。”
說完這些,佩特裏念了一個新問題:“‘你下一步有什麽計劃?’”他想了片刻,“呃……如果新計劃是指音樂上的新計劃的話,我可能會試着調整一下風格,我們并不是活在沒有細菌和病毒的夢裏。”
屏幕上的留言又多了起來,但是佩特裏沒有回應,“我覺得我回答了不少問題了,今天先到這裏吧,謝謝你們。”他說了“再見”,以一個飛吻結束了直播。
作者有話要說: 英式雨衣(English Raincoats):以前法國人稱套套為“英式雨衣”,英國人稱其為“法國來信(French letter)”,德國人稱其“巴黎的東西”。
維吉爾和貝雅特麗齊:但丁作《神曲》,寫自己迷失在人生的中途,被母狼(象征貪婪)、獅子(象征驕傲)、豹(象征□□)圍困,此時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出現,為了帶領但丁擺脫這三者,帶但丁游歷了地獄,通過地獄到達了地球的另一端。最後在但丁深愛的貝雅特麗齊的帶領下,但丁游歷了天國。維吉爾是但丁的向導,象征哲學和理性;貝雅特麗齊是天使,象征神學和愛。對佩特裏來說,博杜安既是帶他離開地獄的理性,也是把他引向天堂的愛。
☆、20.友于之間
博杜安在學術會議結束後和幾個同學一起吃了晚飯。博杜安不打算回自己的公寓,想回家看看,到家的時候正好是晚上九點。博杜安站在門口,聽見屋子裏好像有人在争吵。
遲疑了兩秒,博杜安還是打開了屋門。費爾南和勒菲弗爾太太沒有在客廳,他們在一間卧室裏,卧室沒有關門。
費爾南說:“我只想和你好好談談,你為什麽總是訓我!”
勒菲弗爾太太說:“你讓我高興我也訓你,我是神經病嗎?”
費爾南氣得說:“你知不知道博杜安為了躲你都去波各亞了!你和我爸就那麽負責嗎?”
博杜安聽着費爾南和媽媽的争吵,覺得自己腦後有一根很細的血管在突突跳動,針紮一樣疼。費爾南聽到了開門聲,看見突然出現在客廳的博杜安,頓了一秒。
博杜安看着他。
費爾南錯開目光,眼裏壓抑着怒火,“我在和媽媽說話,你別看了!”
勒菲弗爾太太說:“你在和你哥哥的母親大吼大叫,你哥哥過來看不應該嗎!”
費爾南吸了一口氣,“那你們說。”說完他誰也不看走了出去,“碰”一聲狠狠關上了大門。
關門之前,勒菲弗爾太太叫了一聲:“費爾南!”
博杜安站在客廳,“呃……我回來的時間有點兒巧。”
勒菲弗爾太太低頭捏了捏鼻梁,擡頭的時候眼眶已經紅了,她眨了一下眼睛,眼淚流了下來,“你不應該這樣說,博德。你什麽時候回來都可以。”
博杜安遞給勒菲弗爾太太一張面巾紙,抱了她一下,“別哭了,媽媽。我一會去把費爾南找回來。”
“博德。”勒菲弗爾太太的眼淚大滴大滴掉下來,“我覺得我盡力了,我管不住你弟弟。”
博杜安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他不知道怎麽面對這個場面,只感受到熟悉的無措感。
他問:“你們怎麽吵起來了?”
“費爾南突然和我說……他要去辦結婚證。”勒菲弗爾太太擦了擦眼淚,哽咽着說:“他說他前女友懷孕了。他就只告訴我這些。我沒有教育好他。”
博杜安不知道費爾南在想什麽,但是費爾南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了,他的的确确可以辦結婚證。
博杜安看着流淚的母親,少有的硬着心說:“可能你應該再和他說幾句。”
“博德,你弟弟讓一個女孩未婚先孕了。”勒菲弗爾太太強調,“你難道覺得他做的很對?”
“所以他想領結婚證。”
“你們把結婚想得太簡單了。”
“媽媽,費爾南不是個小孩子了。可能他想負責,嗯……至少他把事情告訴了你。他可以自己私下處理這件事。”
“他難道能當父親嗎?當父母不是只生一個孩子,博德,我和你爸爸費了多少心思,我們用了二十多年,看着你們長大。對一個女性來說,生育是一件大事。你弟弟可能考慮了這麽多嗎?他只拍着腦門一想,覺得這樣可以處理掉這件事。這是不負責。”
博杜安安慰着自己失望的母親,直到她冷靜下來。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博杜安離開了家。他在街上給費爾南打了很久電話,一直沒有人接。
博杜安看了看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決定明天要是還聯系不上費爾南,他再聯系費爾南的前女友——他有對方的手機號。
費爾南突然給博杜安打來了電話。
“嗨。”博杜安接了電話。
“是我。”費爾南說,“你是不是有伊娜的電話?別給她打電話。”
博杜安問他:“你在哪兒呢?”
“在公園。”費爾南沉默了片刻,“嗯……她是不是哭得很厲害。”
博杜安說:“‘她’是你媽媽。”
“我也不想和她吵架。”
“我不是你媽,你可以和我說兩句,我去找你。”
費爾南在公園的長椅上坐着,博杜安看見了他,擡腳象征性地踢了他一下。
“嘿。”他叫了費爾南一聲。
“我以為你得給我兩拳。”費爾南說,“我也覺得自己不像話。我又讓媽媽哭了。”
“打不過你。”博杜安靠着椅背說,“懶得動手。”
草坪裏有蟲子在發出聲響,飛蛾撞着路燈的玻璃罩。博杜安望着天,布萊梅市的夜風吹在胳膊上微微發涼。
費爾南問博杜安:“你怎麽今天回來了。”
“回來開會。媽媽請了假,明天不去上班。”
費爾南點了點頭。
博杜安說:“我去波各亞不只是因為你們吵架,別想那麽多。我也只是個人,有學業壓力,有一堆麻煩的事。”
“她還生氣嗎?”
博杜安被費爾南這句多餘的話問得笑了一下,“你覺得她可能不生氣了嗎。”
“如果我先和她商量一下,不和她吵起來……”
“我覺得沒可能。”博杜安說,“說說你怎麽想的吧。”
“暑假之前我和伊娜又在一起了。然後……有一次避孕套破了。我們以為沒事,後來她懷疑自己懷孕了,就買了驗孕棒。寶寶已經三個月了,在媽媽的肚子裏很聽話。那是我們的寶寶。”
“如果寶寶能出生,你有什麽打算?”
“我和伊娜會做婚前財産公證,先領了結婚證,這樣寶寶就是婚生子。寶寶出生之後,我和伊娜會休學一年。畢業之後我就工作。如果我和伊娜合不來,我們就離婚,然後每個人帶寶寶一個月。”
畢業……博杜安想起來費爾南去年離家出走的事。費爾南認為自己不适合學習,不想考大學,假期和媽媽說了之後,兩個人吵了起來。費爾南離開家去了瑞士,勒菲弗爾太太凍結了他的銀行卡,費爾南就在阿爾卑斯山區幫人照顧牧場,然後住了半個月。
費爾南不願意回來。在家裏勒菲弗爾太太和勒菲弗爾先生總是在争吵,勒菲弗爾太太把所有的事情都歸結到自己身上,拒絕讓勒菲弗爾先生作評價或者幹涉。
最後勒菲弗爾太太做出了讓步,她保證費爾南大學畢業之後,她就不會再幹涉費爾南做決定——費爾南總是不願意順着母親給他規劃的路走。他甚至想去埃及的亞歷山大當流浪漢,但是他愛他媽媽。所以他乖乖回家考了大學。
“我以為你什麽都沒想。”博杜安說。勒菲弗爾太太認為費爾南是為了趕緊平息伊娜懷孕的事才想要辦結婚證。
“伊娜和我說她懷孕的時候,我們覺得我們要當爸爸媽媽了。”費爾南說,“伊娜說她有時候能感覺到寶寶的心跳。博杜安,一個生命不能自由地選擇什麽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但是既然來了,它總會努力活下去。我和伊娜想尊重寶寶,我們從沒想過讓他或者她停止心跳。伊娜還沒和家人說,我覺得我應該先說出來這件事。我不是不想負責,我很認真,因為我要當爸爸了。我……就是沒和媽媽商量,自己做了決定。我以為我可以做決定,但是她不想聽我說,她只想替我做一切決定。”
博杜安沉默了片刻。費爾南已經不是那個整天和他打架的小夥子了,他說自己将要成為一個父親。博杜安有一段時間非常不願意給母親打電話,或者回家——他的媽媽總是在為費爾南的叛逆傷心,好像她只剩下博杜安了。博杜安還能做什麽呢,他難道還忍心再在自己母親的心上插上叛逆的幾刀嗎……他沒告訴告訴母親他想延遲畢業,只繼續在布萊梅市待着。費爾南越不聽話,博杜安就越壓抑。
博杜安說:“費爾南,你出生之前媽媽寫了遺囑,她怕自己生你的時候出意外。她和爸爸商量了,在遺囑裏給你留了和給我一樣多的遺産。”
博杜安和費爾南差五歲。勒菲弗爾太太懷上費爾南的時候已經三十二歲了。博杜安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真正反應過來,費爾南比他小五歲。他不能總是把費爾南當作自己的同齡人,用同齡人的标準衡量費爾南,他得試着理解自己的弟弟。
“前年媽媽查出來可能有乳腺癌,活檢的結果是良性腫瘤。我和爸爸陪着她做了手術。那個時候你去非洲旅游了,你給媽媽打電話,她說她不太舒服,需要輸幾天液,所以在醫院。你說你想回來陪着她,她怕你擔心,和說你回來只會添亂。”
博杜安嘆了一聲,“費爾南,我把這些告訴你,不是想讓你多內疚,我只是想告訴你,媽媽對待懷孕之類的事情很嚴肅,然後……她一直只把你當成負不了責的孩子。其實你不小了,也能照顧自己。嗯……這件事你可以試着和爸爸溝通。”
博杜安不想繼續縱容母親,讓她沉浸在自己所謂的“教育的失敗”裏。費爾南有獨立的人格,他長成了一個正直的人,有清白的良心,想着承擔責任。
費爾南問他:“你不反對我領結婚證嗎?”
博杜安擡了一下眉毛,“反正我不會結婚。”
“你在波各亞市遇見什麽了。以前你才不願意和我說這麽多話。”
博杜安覺得原因有點兒荒誕——“我給爸爸打了電話。”
“嗯?”費爾南疑惑地問:“你給爸爸打電話幹什麽?”
“我不能給爸爸打電話嗎?”
費爾南放棄了這個話題。“你真的不打算結婚?”
博杜安點了點頭。
“你難道恐婚?”
“不,只是覺得婚姻沒什麽意義。”除非感情消退,博杜安才會需要婚姻這種法律上的保證。然而感情既然消退,又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呢。
費爾南忽然說:“呃……其實我一直懷疑,你是雙性戀。我以為你是害怕,才不想結婚。”
博杜安愣了幾秒,“為什麽這麽想?”
“你保證你不追究以前的事。”
“我保證。”博杜安說。
“有一次媽媽收拾屋子,我想去你屋裏看看有沒有成人雜志,替你收起來……順便看一會。結果翻出來一本嗯……那個方面的雜志,Helix Studios的模特大賞。但是你兩種都看,也交女朋友。”費爾南說,“我把書收起來了,媽媽沒看見,後來我又放回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猜你應該不想讓人知道,所以我沒有告訴別人,也沒有問你。”
作者有話要說: 費爾南夜走布萊梅
博杜安拳打費爾南(并沒有)
——
費爾南的溫柔是替哥哥保守秘密
——
勒菲弗爾太太:我有時候想,如果我們有一個女兒就好了。
勒菲弗爾先生:我也這樣想。
費爾南:不用擔心,你們會有一個孫女。
費爾南:呃……也沒準是孫子。
☆、21.通達之路
博杜安在布萊梅市住了幾天。布萊梅市下起了雨,從淩晨三點一直到下到現在。初生的有着紅指甲的曙光今天沒有到來,天空灰蒙蒙的,空氣濕潤而寒冷。
佩特裏和他媽媽約好在拉溫納市見面,他去了拉溫納,也沒有在波各亞市。博杜安在休息的時候回複了佩特裏發來的消息,佩特裏給他打過來了視頻電話。
“Ciao。”佩特裏問好道。
佩特裏在海邊酒店的露天座位上坐着,遠處的海浪拍着礁石,有人在沙灘上走動,看上去很小。刷着淡綠油漆的舊建築有着深色的窗框。
“Ciao。”博杜安同樣問候了佩特裏,他發現佩特裏剪了頭發。“你剪了頭發?”
“見我媽媽之前,我有點兒緊張。我想着做點什麽,就去換了個發型。”佩特裏說,“我的新造型怎麽樣?”
“酷。”博杜安說。
佩特裏問:“只有一個單詞?”
“嗯……”博杜安想了想,“拉溫納沒有暴風雪,從海上吹來的涼風使人精神爽快,你坐在那兒,頭發有貓眼石和珍珠的光澤。”
“哈哈哈哈,”佩特裏笑了起來,“一切都還好嗎?”
“嗯哼。”
“一切都好?”
“嗯。”博杜安覺得除了他的弟弟和媽媽不和彼此說話之外,一切都還可以。
“晚上依舊睡得着?”
“嗯。”
“你還愛佩特裏。”
博杜安因為佩特裏的這句話笑了,他完整地說:“我愛佩特裏。”
佩特裏得到了滿意的回答。
佩特裏得到的不是一句虛無缥缈、可以随時被更改的回答。在這句回答背後,博杜安告訴了勒菲弗爾太太一個被隐瞞的事實:他是雙性戀。
博杜安說的時候內心很平靜,沒有恐懼,不感到羞恥,他不是在等待被審判。勒菲弗爾太太愣了一會兒,說博杜安可以選擇愛一個女孩兒。但是博杜安說他的路只有一條。
博杜安面前并不是有着兩條路:一條路上只有男人,一條路上只有女人——一條路只通往被毀滅的索多瑪 ,一條路則引向永生。他面前從來只有一條路,這路上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在遇見對方之前,他并不知道将來之人會是誰、是男人還是女人。
博杜安從來不需要選擇走哪條路,也沒辦法選擇。
最終勒菲弗爾太太沒再說話,她只紅着眼眶抱了抱自己的兒子,雙手在他背後安撫般拍了幾下。
博杜安問佩特裏:“所以你呢?一切都還好嗎?”
“嗯……”佩特裏的眼珠轉向別處,“還可以。海水很漂亮,教堂裏貼着很多馬賽克。”
“哈哈哈,”博杜安因為佩特裏故意避開母親的回答笑了起來,佩特裏是因為要見他媽媽才去的拉溫納市,“看起來你的心情還不錯。”
“我媽媽明天回去。”佩特裏終于提起了他媽媽,“我沒有告訴她那件事,但是她知道了。”
他說:“我給了她我簽過名的音樂專輯,因為她說我妹妹是我的粉絲。我以前不知道她叫什麽,她叫弗蘭西絲。”
“嗯哼。”博杜安靜靜聽着佩特裏說話。
佩特裏摸了一把自己被海風揉亂的頭發,“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弗蘭西絲的媽媽每年都會抽出來幾天離開她和爸爸,因為她有一個哥哥。我也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會怎麽想——比如怎麽想她這個哥哥。”
“弗蘭西絲那天看了直播,把事情告訴了我媽媽,我媽媽說她哭了很久。她和我媽媽說她喜歡彼得,為他驕傲。”佩特裏垂着眉毛笑了一下,“呃……我的心情還挺複雜的,很微妙。”
佩特裏第一次直接感覺到自己有一個妹妹。
“我媽媽很少提她再婚之後的事情,我知道她的丈夫人不錯……不過我還是不打算見弗蘭西絲、介入他們的生活。”海風吹着佩特裏的頭發,他說:“昨天我還和我媽媽心平氣和地談起了我爸爸。”
博杜安覺得下次佩特裏再和他的母親見面,應該沒有那麽困難了。佩特裏在這次見面之前,幾乎每天都在發愁。
不止弗蘭西絲會喜歡佩特裏,為他驕傲。一如佩特裏能看見聖光,博杜安在佩特裏身上看到了人——用“善”來形容人似乎是一件庸俗的事,這個符號和它的發音已經被扭曲異化,總讓人覺得虛僞。
但是佩特裏的确是善的,不帶任何功利目的、沒有任何條件,他的善的意志合于人類永恒的道德律。
人類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永遠值得敬畏。
後來博杜安和佩特裏聊了一會拉溫納市。但丁在拉溫納市走完了人生最後的旅程。昨天佩特裏和媽媽去了嵌着拜占庭風格馬賽克壁畫的聖維塔萊教堂。
博杜安和佩特裏都得學會面對自己的母親。他們只能不回頭地向前走,學着面對人的——自己的和所有人的疾病、衰老、死亡……所有關系的改變和消逝。
“你後天回波各亞?”對話的最後,佩特裏問博杜安。
“明天。”博杜安回答,“我改簽了機票。”
勒菲弗爾太太已經接受了事實,但是她和費爾南彼此之間并不說話,如果他們想通知對方什麽,總會讓博杜安去告訴對方。博杜安覺得他們兩個應該直接交流,所以準備提前離開布萊梅市。
佩特裏聽說博杜安會提前一天回來笑了一下,“那就明天見。”
“明天見。”博杜安也笑着說。
作者有話要說: 那裏(伊呂西昂平原)的人生活非常悠閑,沒有風暴雨雪,從瀛海吹來的清涼的西風使人精神爽快。——《奧德修紀》,楊憲益譯
索多瑪:《聖經》裏因為同性戀被上帝降火毀滅的城市。
善和道德律:博杜安提到的“善”并不僅僅指善良,此概念出自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道德律”,一譯道德法則,不同于具有一定強制性、外在的道德戒律,具有形而上的意味,是一種永恒真理,是人類自發的、無功利目的的、非社會性的、最高的道德追求。康德對道德律有如下描述:“(道德律)通過我的人格性無限地提升了我作為一個理智的價值,在這種人格性中,道德法則(即道德律)向我啓示了一種不依賴于動物性,甚至不依賴于整個感官世界的生活,至少是從憑借這個法則對我的存在的合目的的規定中可以得出的,這種規定并不局限于此生的條件和界限,而是無限延續的。”(李秋零譯)
————
故事開始于博杜安到達波各亞後,結束于他離開布萊梅前。正文完結。
☆、附:額外的注解
*身份證與誘惑
博杜安一開始落下身份證暗示着他的迷失:不論是學業還是家庭關系,他都處于困境之中。
佩特裏“拒絕漂亮男人的誘惑”其實是在警示博杜安,他認為自己很危險,所以希望博杜安不要完全信任他。
*姜餅人的隐喻
佩特裏說自己有女朋友這件事,對博杜安來說,使得他心中的佩特裏瞬間碎裂。佩特裏碎裂,博杜安愛的對象消失,博杜安無法表達他的愛意,所以他成為了有着苦杏仁心無法說出愛意的姜餅人。
*take my hand&如果我是
《take my hand》是Simple Plan樂隊的歌,《如果我是》實際上不是一首歌,是安傑奧列裏的詩。這兩個作品從側面表達了佩特裏對世界的看法:《take my hand》代表着他對被問題所困擾的人們的同情,《如果我是》代表着他對命運和混亂的世界的憤怒。下附《如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