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完結篇
繼國緣一做了個漫長的夢。
夢中他白發蒼蒼，垂垂老矣，手握長刀，冷風蕭瑟中，長發纏繞上他的臉。對面站着一個人，身形分明是他的兄長，面容年輕，骨相英俊，卻長着詭異的六只眼。
他心頭酸楚，不由落下兩行淚來：“……真是可悲啊，兄長大人。”
人間至苦，無非生離死別。他憑借等待兄長回家的深重執念，克服了斑紋短壽的詛咒，可惜六十年光陰逝去，物是人非，他們早已不再是曾經的少年。
終于，他與兄長還是走到了這個地步，二人揮刀相向。繼國緣一刀鋒一出，山河萬物皆黯，可惜在那之後，他便握着刀，溘然長逝。
對不起，他死後，徒留兄長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兄長應該會很難過吧。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希望與兄長共赴黃泉。然而，就是這樣簡單的事，他都沒能做到。
這個夢境太真實，躺在病床上的繼國緣一，始終無法掙脫這個夢境。他緊蹙起眉心，緊閉的雙目中随之淌下淚水。
哥哥……原諒我。空有強大的劍技，年輕時沒能守護住你，臨死時也沒能給你解脫，你說我是神之子，可我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究竟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誇贊。
陽光漸漸爬上窗臺，罐子裏的雨鬼臨在灰飛煙滅前，恍惚進入了繼國緣一的夢境。它好像也想起什麽了。
它從前是個凄慘的家夥。出身富貴，卻天生形容醜陋，腫臉龅牙，塌鼻歪目，沒有下巴。沒人願意和他結婚，算命的說他印堂發黑，很快就會死。但他的哥哥正好和他相反，英俊潇灑，玉樹臨風，很招女孩子喜歡。
他被所有人厭惡，包括他的哥哥。他和哥哥好像根本就不是兄弟，互相厭棄。雙親死後，他被哥哥和嫂子欺淩，流落街頭，快要昏死的時候，不知發生了什麽就變成了鬼，從此到處找人結婚。
可氣的是，即使他套着最帥氣的人類皮囊去求婚，還是沒有人願意愛他。
雨鬼浮在空中的視角只能看見繼國嚴勝孤獨的背影，還有一個站着死去的繼國緣一。
繼國緣一的靈魂漂浮起來，對雨鬼說：“你為什麽要冒充黑死牟。”
觸及尴尬的黑歷史，雨鬼悻悻道：“因為上弦一大人是鬼界最帥的。”
繼國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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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國緣一斬鬼的手，停下了。
“你真慘，你哥哥想殺了你。”雨鬼看完這場決鬥，心下感慨，和繼國緣一聊起了天，“和我一樣，我哥哥也希望我死。不過，後來我報仇了，我殺了他，把他做成了生肉片，蘸着芥末醬油吃掉了，真的很美味哦。不如你也變成鬼吧，這樣就可以吃掉你哥哥了。”
繼國緣一不為所動，道：“如果兄長想要我死，我不會有怨言。因為那時的我，也想要讓他死。但很可惜，我們都沒能死在對方手下。”
雨鬼困惑，這對兄弟腦子是不是進水了：“你還記得，昨天晚上你哥是怎麽摔你的嗎？”
繼國緣一道：“記得，他很愛我。”
“卧槽你有病吧。”
繼國緣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微笑道：“這是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訴我兄長。”
雨鬼大駭：這是真承認自己有病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多說什麽，陽光已經侵蝕了他的身體，只見繼國緣一在和他揮手作別，仿佛是在祝他下輩子好好生活。
雨鬼無言：他突然覺得自家的兄弟關系好像也沒那麽不正常了。有那麽一瞬間，他居然體會到了一種堪稱詭異的救贖感……？
不知過了多久，繼國緣一緩緩睜開了雙眼。床邊兄長的腦袋正埋在交疊的胳膊上，平靜熟睡。
剛剛……他好像夢見了什麽，一個荒誕又真實的夢。他記得自己在夢中很傷感，仔細一想，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還在他身邊。
繼國緣一替繼國嚴勝仔細攏了攏快要滑下去的外套。
但是，繼國嚴勝是極其敏銳的劍士，他這麽一動，繼國嚴勝就醒了，擡起滿是紅色壓痕的臉，帶着睡意看向他。沉默片刻，擺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訓斥道：
“……戰鬥現場也敢亂跑，你倒是命大。”
不訓斥不行，訓斥太過了也不行。雖說親手摔了緣一的人還是他。
但是，身為兄長——繼國嚴勝是絕不會承認自己錯了的、絕不會、永遠不會。
“還不是哥哥先跑出宿舍……”
居然還敢頂嘴。繼國嚴勝氣得要腦袋起煙了：“你說什麽？！”
繼國緣一閉嘴了。乖乖配合醫院的檢查。
中午十二點，肥前學姐過來了。
她得知繼國緣一沒事後，就先行回家了，今天特地帶了禮物來看望。她遠遠站在門口，剛要敲門，忽然察覺到兄弟二人間的氛圍有些奇異，難免有些懷疑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這些我弟弟還不能吃。”繼國嚴勝掃了一眼肥前惠子手中精致的食品盒。
“沒事沒事，嚴勝君吃掉也可以，這是我的心意。”肥前惠子慌忙擺手，經過昨晚的遇鬼事件，她站在繼國嚴勝面前難免心跳加快，“對、對了，老師讓我問，嚴勝君加入劍道社的事确定不再考慮了嗎？”
“不考慮。”
肥前有些挫敗。她和劍道社衆人說起她見過神的劍技，不管她怎麽詳細描述、據理力争，大家都不信：“太可惜了，你明明有神的劍技，卻這樣被埋沒。”
繼國嚴勝挑眉，微微詫異。
神的劍技？他？
怎麽可能。
“肥前學姐贊揚我，我很高興。”繼國嚴勝說，“但很遺憾，那根本不是什麽神的劍技。”
最接近神的人，應該是緣一。
肥前惠子笑道：“嚴勝君，雖然謙虛是美德，但過度謙虛可不好。”
繼國嚴勝卻沒有接下她的恭維，雲淡風輕道：“因為我見過真正的神的劍技，所以我知道我的不是。抱歉，讓你失望了。”
在場的人都是一愣。
片刻後，繼國緣一說：“不是的哥哥。你為了保護我所施展的劍技，已經踏入神的領域了。”
哥哥是不是別人的神，他不知道。他只用知道，哥哥是他的守護神就夠了。
繼國嚴勝猝不及防，看向弟弟的目光中都帶上了些許震驚。兩輩子以來，頭一次，完全接收到了來自弟弟的認可，他被砸了個暈頭轉向。
他現在腦袋有點混亂，無意義的亂碼堆積如山，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表情空白了許久，然後臉頰漸漸地……紅了。
“好了，我也不強迫學弟加入劍道社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肥前學姐起身告辭，笑道，“我和松方老師會等你慢慢考慮，平常有空的話，歡迎來劍道社切磋啊。”
原本對弱者沒有任何興趣的繼國嚴勝，反應遲鈍了兩秒：“……嗯。”
他剛剛好像答應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肥前學姐滿意地走了，剩下繼國嚴勝不自在地和自家弟弟相對而坐。
他滿腦子都是神的劍技、神的劍技、弟弟誇我了、弟弟誇我了之類的話痨廢料，都快要爆炸了。
月之呼吸而已，明明也沒什麽了不起的……都怪弟弟這一世沒見過世面，吹得他都快飄上天了。繼國嚴勝低下頭，假裝要休息似的，把紅臉埋在了弟弟床邊的被子裏。
“哥哥，你頭壓着我的腿了。”
混賬小子。繼國嚴勝伸手就要打他，卻沒忍心下狠手，就在他頭發上薅了一把，啧，泛起一股頭油味。
繼國緣一無辜擡眼，望向他，卻看見哥哥的眼圈霎時紅了。
“……小兔崽子。”繼國嚴勝半罵着，忽然哽咽。
他也不知道他在感傷什麽。
前一世，他原本也可以和緣一像這樣攜手度過。
然而，都是因為他、他的錯……
“哥哥，不要難過。”繼國緣一說，“從今往後，不管哥哥願不願意，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所以沒事的，不用擔心我會生病離開。”
可是緣一……之前先離開的，是我啊。
繼國嚴勝死死忍住了落淚并擁抱弟弟的沖動，這樣顯得他很軟弱——但是，他從前為了逃避死亡、尋找捷徑不惜變成鬼的行為，又何嘗不是一種軟弱。連生死的風浪都不能應對，說到底，堂堂上弦之首，也不過是一個自私懦弱的可憐蟲，他又有什麽資格再面對這樣溫柔的緣一。
“我不離開。所以，哥哥也不要再逃開我了。”繼國緣一握住繼國嚴勝的手，卻看見繼國嚴勝狠狠別過頭去，肩膀微微顫動，側臉的下巴上，落下了一滴水，心腸頓時軟得一塌糊塗。
繼國緣一扳過他的肩膀，彎過身去，嘴唇輕輕觸碰到他的額頭，心中嘆息。
為什麽……哥哥只是比他早出生那麽幾分幾秒，就必須要比他優秀。承擔這麽多，哥哥不會覺得累嗎。
既然是兄弟，為什麽不可以互相依靠。繼國緣一也希望，哥哥可以依靠他，更多一些。
繼國嚴勝陡然被貼住額頭，出于震驚，一時竟忘了反抗，他警覺又胡亂地抹了把臉，聲音發顫：“緣一，你在幹什麽？”
“哥哥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繼國緣一神情淡淡，滿臉寫着理所當然，“我喜歡哥哥的事。”
繼國嚴勝心頭萬千羊駝飛馳而過，他不是，他沒有，他沒聽說過——這種事誰會知道！
繼國緣一眼睑微垂，依舊沒什麽表情，但繼國嚴勝能感覺到他在愉悅：“就算以前不知道，現在也知道了。”
“你瘋了嗎？”
“嗯……或許吧。”繼國緣一聲音軟軟的，哥哥明明不情願，還是乖乖被他按着摸了摸頭發，“我宣布，哥哥和我在一起了，期限是永遠，反對無效。”
繼國嚴勝睜大了眼睛。
他以為自己活了數百年，歷經滄桑，什麽東西都見識過，為什麽還是栽在了神選之子的弟弟的手上，想不通。
半晌，他終于從混亂的腦海裏，找出了一句反駁的話：
“小孩……不準早戀。”
“沒關系，我會等哥哥到成年。”
多麽禽獸的發言啊。繼國嚴勝徹底幻滅了——完美的弟弟的表象背後，竟然是這樣的。
他徹底心死了，擡手捂住臉，不想面對這個現實。他居然還羨慕嫉妒了這個弟弟這麽多年，究竟是在幹什麽。
緣一捉住他的手，不讓他擋住自己的眼睛：“那麽，初步計劃就從讓哥哥和我考同一所學校開始吧。”
繼國嚴勝的腦袋裏，充滿了大大的疑惑：？
“我不想……”他企圖掙紮。
“不，你想。不努力是不行的，哥哥必須努力。”緣一的微笑充滿了迷之神性，“總之，哥哥今天先背兩百個托福詞彙吧，我會來抽查。”
再後來，繼國嚴勝就被弟弟、作業、弟弟、卷子和弟弟給飽和式淹沒了。
——此時，他重生後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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