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流

? 妖世,渚桑軒。

紅煙看着君雲深消失,地面恢複原樣,笑容戲谑。

“這可是一樁虧本生意。”紅煙在老板耳邊輕輕呵氣,“饕餮,這可不像你。”

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饕餮為其五,性貪狡,人傳言其貪食以至食盡身軀,獨餘了一張嘴,貪食無盡。這些傳言未必盡是真實,但饕餮确實食人。紅煙知道饕餮與瀛累素來不對付,雖然常有往來,然而每次都是波濤暗湧,此次瀛累介紹這個人類來此,她原以為饕餮會吃掉對方,沒曾想……

“因為太過讨厭反而無法下嘴了呢!”饕餮笑道,摸了摸不知何時出現在桌上的油燈,紅煙化作一股輕煙附到油燈之上,油燈燒得更旺了一些,“怪不得瀛累放心他前來。”

忽而人聲鼎沸,都城中心傳來歡呼的浪潮向周邊不斷擴散,饕餮知道,那站在最高處的男人正在宣布他與白蓮的婚訊。世人皆愛那璀璨絢爛,而誰又知此時這萬人空巷的落寞。

還真是無聊的世界,妖與人類相比有着人類無法企及的力量與生命,然而或許正是因為這太過漫長的時間,将生命的節奏不斷拉長,而使前進的齒輪停滞,君雲深的感覺沒有錯,這個世界太像是人類已經逝去的時空中存在的世界,繁華連同那腐朽一并存在,卻又有着比人類世界更甚的蒼白底色。人類無視妖,妖輕視人類,其實是同樣的愚蠢。還不如全部毀掉好了。饕餮張開嘴,口中黑洞洞的,隐隐傳來風的哀鳴。

“饕餮。”油燈中傳來紅煙的聲音,小心翼翼。

“放心,我不會在白蓮還活着的時刻動手,畢竟我輸了賭注。只要她還活着,我就絕不會動手。”饕餮飲了一口茶,複又露出笑容,只是眼底未見笑意,涼薄如刀,“這種時候果然還是最适合酒,”饕餮袖子向桌上一拂,油燈并茶壺,茶杯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壺酒,一個大酒碗,饕餮将酒倒滿,橙黃色的月亮映照其中,笑着端起酒碗,饕餮對着高臺遙遙祝飲,吾有美酒千杯,問君共飲一回否?沄子祁,讓我來看看吧,看看你能夠高高在上多久,看看這一局究竟誰能走得更遠。

高臺之上,今天這一切的主角——沄子祁孤身立在這王都的最高處,素衣玄袍在風裏獵獵作響。他本該端坐衆人之上享衆人拜賀,然而缺席了一個人,未免寂寥。月色流霜,沄子祁面上微微含笑,分明知曉這王座之下是森森白骨,更是劍刃寒霜,但很少有人能夠拒絕這衆生臣服的誘惑,他亦如是。

高臺之上忽然又出現一人。

“蓮夜,你如何來了?”猜到來人是誰,沄子祁并不回頭。

“帝君,請您回到殿中。”被他喚為蓮夜的人道,躬身行禮,言談之間沒有任何失禮之處,但是沄子祁清楚知道他對自己多有不滿,溫言道:“蓮夜,當初在書院之中,你是我少數能談得來的朋友之一,如今也要如此遠離我嗎?”

“帝君如今高高在上,蓮夜如何敢以朋友相稱,君即是君,臣就是臣。”蓮夜複又行了一禮。

“那你又是如何看待白蓮的呢?”

“自然是蓮族之長。”蓮夜回答,然而相比于之前,卻有了一瞬間的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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沄子祁忽然又笑了起來,面容裏竟然帶了絲絲涼薄:“蓮夜,你該好好陪着白蓮的,畢竟她除了是蓮族族長之外,也是你的堂妹。”

……

靜默在一瞬間蔓延,幾乎讓人以為黑暗已經将這高臺之上所有的光亮吞噬,盡管此時在夜幕之下的煙花綻放,有與月争輝之勢。蓮夜沉默許久,方才答了一個字:“是。”轉身離開。

沄子祁對着他的背影開口:“蓮夜,我有時以為,你愛着白蓮,但更多的時候,我更以為——你恨她。否則,一年了,你又如何什麽都不做,如此遵守我和你的約定。”

蓮夜消失在月色裏,沒有回答,那是連他自己都不能回答的問題。

不遠處的攬月閣繁華喧嚣,男女的嬉笑聲陣陣傳出,極盡奢靡。

最高處的閣樓裏,白澤斜卧在美人榻上,笑對案幾前坐着的穿青灰色衣服的男子道:“饕餮居然就那麽放那小子回去了,我還想着他替我報仇呢,好端端就上來揍我一拳,扒走了我的衣服不夠,還順走不少錢。”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男子并不客氣,嗤笑一聲,開口。

畫屏後有女子在彈琴,聽到這句話,手中的動作差點亂掉。

“碧影,你彈你的,不必理這個家夥。”白澤對畫屏後道,轉過頭來順手将花瓶前落下的花朵揮了出去,“瀛累,你這話還真是對我,對他都不客氣得很。”

瀛累側身避開,花朵沒入牆壁,嘆了口氣,臉上盡是倦意:“若是你不喝個爛醉如泥,又怎會觸了這黴頭。”

“罷了,許多年不見你,你也不見什麽變化。”白澤取了身側的酒瓶,仰頭灌了一大口,抛給瀛累,“聽說這段時間帝君一直在尋你。你準備怎麽辦?”

“久別重逢,你要對我說的就只有這個,那也太無趣了。”瀛累接過酒瓶,聞了聞,“酒不錯。”

“無趣的是你才對。”白澤坐起來,衣衫半敞,單手撐起下巴看着瀛累,神色不複方才的懶散,“當初瀛洛跟随東河君起事時,你遠遁人世,現下瀛氏一族內亂,帝君請你去主持大局,你又避而不見。玩弄權勢也要有個限度吧!”

瀛累并不反駁,只是傾酒入杯,一杯一杯啜飲。

“在我面前,你還有什麽好隐瞞的。”白澤複又取了一瓶酒出來,對瀛累舉起,“你并非散淡之人,二十年前的離開,今時的避而不見皆非退讓。你等待的不過是時機。”

“是啊”,瀛累笑道,眉眼間不見半分被識破的尴尬,“在你這通曉過去未來的白澤面前,确實沒有必要。”

琴音不絕于耳,而琴境漸變。

“這眼前的平靜又能持續多久呢。”白澤喃喃道,然而未見擔憂之色,“瀛累,你就如此自信你比現今的帝君更适合做這天下之主?”白澤斜睨瀛累,并非輕狂而更像一種帶着探究的期待。

“不去試一下的話,誰會知道呢?就像當初你的父親預言東河君當有天下,如今又如何?我從不信命!”

“若這是你期待的路途,那麽我無話可說。”白澤自顧自飲酒。預言并非不可改變,這是他父親用性命告訴他的,但并非此次對東河君的預言,而是對他的預言,預言中的結局确實已經改變,然而也只不過讓更多的人陷入瘋狂罷了,“那麽接下來的話,不以預言者——白澤一族的身份,而以離缪這個朋友的身份來說如何?——”

白澤是上古氏族之名,而非眼前人的名字,然而在當今之時,白澤一族僅餘最後一人的現下,能夠直呼其名的人已經不存在了,同為上古一族的瀛累自然明白,離缪,這個名字有多久沒有聽見了。

白澤喜歡到攬月閣喝酒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因此蓮華一得了閑便急急忙忙趕了來,恰好撞上瀛累離開,面帶薄怒,蓮華尚未來得及打個招呼便見他消失在視野之中。

“白澤哥哥,瀛累哥哥怎麽走了?”蓮華一身粉衣,笑着推門而入,“碧影也在啊!”

“蓮華大人!”碧影并不出來,在屏風後行了禮,蓮華也不在意,徑直走到白澤面前,在幾榻旁坐下:“白澤哥哥,你還真是不給帝君面子呢!”滿不在乎的笑臉,蓮華拿了桌上的葡萄剝皮。

“怎麽不陪着你白蓮姐姐?”白澤拿了一顆葡萄剝好,送到蓮華唇邊。

蓮華也不客氣,直接吞下:“那裏有蓮夜哥哥就好了。”

白澤習慣性地摸了摸蓮華的頭,她與姐姐白蓮極像,只是面容不帶半點愁緒,有些像很久以前,他們初識時候的白蓮。

“我已經長大了。不要摸我的頭。”蓮華擡頭看着白澤,眸子熠熠生光

“是,是!”白澤縱容一般笑道,不經意般拍了拍袖子,“你這次的毒又更厲害了。”

蓮華猛盯了了白澤幾眼,卻沒有看到自己期待的結果:“還不是對你沒用。”

“你并非不清楚,我百毒不侵。”白澤拿出一方帕子替蓮華揩幹手上沾的葡萄汁液,“還說自己長大了,吃葡萄也不小心些。”

外面的喧嚣聲漸漸沉寂下來,流雲從戶牖間穿過,白澤看了窗外半晌,說:“時間不早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不然你姐姐會擔心的。”

蓮華眼中的光有細微的顫抖,迅速又掩飾過去:“是啊!姐姐會擔心的。”而後起身整理衣袖,神色肅寂,“白澤大人,您真的不知道嗎?姐姐現在的狀況。”

“你認為呢?”白澤反問,語氣中透露出某些危險的氣息。

有些東西,即使雙方都知曉答案,也不可能揭破。

“——白澤大人?”蓮華臉上的光徹底黯淡,單膝跪下,“我怎麽敢猜測您的心事。”

“呵!”白澤漫不經心地笑,“你回去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倒是你,蓮華,明明不擅長,何必卷進這些事來?”

“哪有什麽擅長不擅長,只有需要不需要罷了。”用于掩飾的面具脫落,蓮華露出落寞的神情,“白澤哥哥你不是應該很清楚嘛!”

“蓮華,你不像白蓮,你還有選擇的機會。”白澤嘆了口氣。

“機會?!”蓮華忽一聲冷笑,猛地起身,摔門離開。

“很有趣的小姑娘。”白澤飲了一口酒,對從屏風後繞出的碧影開口。

人如其名,碧影一身青衣,婷婷袅袅,款步而來:“白澤大人,這樣認為,在我看來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而已,想她姐姐何等風采,這丫頭除了面貌,是半點不像她姐姐。”

白澤忽然猛地一拉,碧影跌坐在他懷裏,指尖在碧影臉上描摹,白澤戲谑地笑:“你不喜歡她?”

碧影摟住白澤的脖子笑着說:“怎麽敢呢?那可是白澤大人照顧的小妹妹!”

“碧影,你實在是個聰明的丫頭,我倒有些不舍得了。”白澤的臉上不複笑容,盯着碧影。

近距離對上那雙眼睛,碧影一下子僵住,那是一雙綠色的眼睛,她曾經認為那像是上好的玉,溫潤美好,現在想來,還真是愚蠢,那分明是涼薄無情如蛇一般的眼睛:“你知道了!什麽時候開始?”此時的她再沒有隐藏的必要。

“很早了吧!”白澤在記憶裏檢索,碧影看着白澤,忽然想放聲大笑,自己還真是愚蠢,面前的人不是她能夠欺騙的對象,為什麽沒有早發現這一點呢。難為他付出如此多的虛情假意,讓她以為自己足夠特別,此刻假象脫落,他的眼中看不到半分自己。

“那為什麽,今天與瀛累的會談要留我在這裏?”碧影勉強平靜開口,現在的她已經站在懸崖邊緣,生死只在面前的人一念之間。

“你不覺得給了對方希望,又在下一刻全部打碎很有趣嗎?你喜歡這種感覺嗎?”白澤笑容溫和,如過往的歲月,仿佛自己問的這句喜歡再正常不過。

确實,白澤在這裏與人交談從不讓她避開,她以為是對自己的信任,而現在的一切足夠讓她清醒,以前是因為談話的對象不足以擔當她的主人的對手,現在,是因為要給自己最後一擊。可笑她還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亂世之中,命如飄萍,當初不可一世的東河君,如今葬身無所,何況只是一枚棋子的她,有些人,是不能輕易靠近的,因為一旦靠近,不能與他站在同一高度的話,就只能萬劫不複。白澤對着她露出笑容,是她看到的最後一幕景象。

碧影在一陣光芒中變回一顆碧色的珠子,掉落在地,滴溜溜打轉。白澤掃了一眼,自顧自道:“可惜了這釀酒的手藝,本來還想多留你一段時間的。”

月華冉冉,白澤熄了燈,對着由窗戶透入的那一方素白伸出手,他看得清所有人的命運,唯獨缺失了自己。白澤苦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着月光緩緩傾斜,金色的酒液傾灑,白蓮,我能做的,也只到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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