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上你問你本人。男人毫不退縮地直視周瑜的眼睛,他說你會有兩種選擇,告訴我真相或者繼續隐瞞。無論是哪種,都必須要我親自來問,才會給你創造做出這個選擇的條件,不是麽?
兩人靜默了三秒,卻有種無言相對了上千年的鄭重。
是。周瑜緩緩笑了,雙眸如蘊星辰,一下子貫通了所有的遲疑不決和迷惘。他說,我現在就告訴你。
那兩雙拖鞋是打折促銷的,買一送一。我把兩雙都擺在門口,只是為了讓別人以為我有個同居的女朋友而已。尤其是房東阿姨,她太喜歡三天兩頭就上門給我說媒了,有時候我都覺得她不是個房東,而是老鸨什麽的,我真的是受不了。
還有,我那位朋友也被我三令五申過,嚴格統一口供,對外宣稱我有對象能給我省去不少麻煩。不過現在看來他已經叛變了,周瑜揶揄地翹着嘴角,我有點好奇,他那人可向來不缺錢,你拿什麽買通他的?
對面人眼底一下子亮了起來,像被星辰點燃的光焰,像是重新來襲的太陽風暴、沉寂許久又噴發的海底火山,焚盡了廣袤大地上所有的所有,蓬勃而出的情感熠熠生輝。
側面的巨大玻璃裏,原本相對而立的兩個身影突然矮下去一個。深夜無人的機場走廊裏,男人單膝跪下,伸出的右手舉起一把銀色的鑰匙。
這是幹什麽?周瑜睜大雙眸,稍顯錯愕地低頭瞧着他。咱們能別一口氣跳這麽多步驟嗎?
我自作主張,向房東要回了你家的鑰匙,說你還打算繼續租下去。如果你真的願意留下,他又從口袋裏拿出另一把造型相似的鑰匙,從左手換到右手,同原先那把一起提着,二者堪堪碰撞,發出輕微的脆響。這是我家的鑰匙,它也歸你了,我們可以把兩間房合并一下,鑿個壁櫥連通起來什麽的,希望到時候不要挖斷下水道才好——你看呢?
喂喂,這麽折騰小心房東揍你。周瑜有些訝然地笑了,可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輕率的的跳河愛好者?
我叫孫策。男人擡眸望向周瑜,目光炙熱,字字清晰,現在,你願意讓它變成你男朋友的名字嗎?
“不幸的是,其中幾名中國成員意外沉入水中,事發後救援隊搜索了附近海域,至今尚未打撈到全部失蹤者的遺體……”
第三塊落地窗前,周瑜回過身。
漫長的走廊空無一人,唯有他與玻璃中的影子同樣颔首,凝注着面前空地上的大理石地磚裏,那雙被花崗岩隐去的通紅而模糊的眼,像是穿越了十年的光陰。
他們從來沒有分手,是他被抛棄了。另一個人,用生死的斷層,截斷了他通往他身邊的道途,有如天塹。
半個月前,孫策随國際潛水組織去往澳洲出差,原計劃進行水下攝影,一個猛子下潛過後就再也沒有浮上水面。救援隊持續打撈至今,只撈上來半根斷了的安全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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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孫策,抑或說孫策的屍體去了哪裏。網絡上的奇談怪論頗帶安慰性質,紛紛猜測這位年輕俊美的潛水愛好者、水下攝影師是“穿越”了,但即便外行也知道他只是單純地葬身海底,暫時沒有被尋找到而已。
作為他四舍五入就是十年的戀人,理智使周瑜在人前像個過分冷靜的變态那樣,擁蹵着後者絕對的可能性。但愛讓他在深夜裏獨自坐在床上發呆時,渴盼着前者那種超自然現象的發生,像個狂熱的異教徒執著于自己違背常理的信仰。
當他翻到那天那個水下探索小組的成員名單時,呼吸幾乎停止。
除孫策本人外,其他遇難的兩人名字竟出乎意料有些許眼熟。他們為同一個人做事,孫策的競争對手——許貢。
毋庸置疑,這是一場僞裝成意外的陰謀。
悲劇已成定局,周瑜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後悔,無論是後悔相遇、後悔在一起還是後悔相處時沒能好好包容對方。倘若說一絲悔意都沒有,總歸是有自欺欺人的裝逼之嫌。人世間最痛苦之處莫過于此,當初所認為的所有絕無容忍餘地的事情,其實都是可寬恕的。當初所認為的失去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東西,其實都是不可或缺的。
他把所有孫策的東西打包準備丢掉,把他亂扔的削皮器挂回廚房的挂鈎上,把他弄髒的沙發墊撕下來清洗了一遍,找維修工人修好了因為他糟糕的使用而壞掉的電視機,但最後又偏偏輾轉了一整座城市,在大冬天去找一個跟他有那麽點關系的冰淇淋。
挺有趣的,周瑜想。那個人好像又出現在走廊盡頭,施施然笑着欣賞他此刻的糟糕模樣。
你他媽的非得哭麽?你就不能摟着個姑娘靠在沙發裏,像我們當初互相倚着對方的肩膀癱在那裏一樣毫無難度嗎?她很乖巧很漂亮,臉蛋不論性別單按顏值來計算的話數值完全可能不下于我,她不會跟你搶遙控器,或者搶不贏就耍流氓騷擾你,她會聽話地窩在你懷裏,用戀慕和崇拜的目光溫柔籠罩你。你他媽的就不能去過個這樣的生活嗎?非得深更半夜坐在漆黑的客廳裏邊想往事邊哭?
不能,他對那個不存在的虛影吐出足夠冷硬的兩個字。從我們見面的那一刻起,我的靈魂就被裁剪成了與你契合的形狀,我的眼神就只會因你而燃燒,心髒為你而跳動,皮膚因你的觸碰而滾燙。
縱然人生幾十載,每個人在頭十幾年裏就得學會一個道理——沒有什麽不可或缺。每個人都得知道自己活着是生理機制的功勞,移不開的眼神是多巴胺帶來的眷戀,驟然加速的心跳是動物激素的調控,滾燙升溫的皮膚是血液循環的結果,而不是出于另一個生物的鼓勵。
縱然這樣。
你一離開,我的眼神就冷了,心髒就枯了,皮膚就涼了。所有你曾給予的生機全都逝去,就像海水被天空抽盡,裸露的大陸架滿目瘡痍。
往事如潮,愛如覆水。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房東的電話。
“還沒上飛機吧?哎喲!你快回來看看,他回來了……”
周瑜心跳猛然一震,差點沒讓手機砸向地面,用微顫的聲音問:“誰?”
“你們家養的那條大狗啊!它自己跑回來了,渾身透濕,我看是已經餓壞了,現在蹲在你家門口哪兒都不去,東西也不吃,是鐵了心要回家啊……”
周瑜一陣失神。是“它”,不是“他”。
08年發生過很多事,大到汶川地震、北京奧運,小到Onepublic發布新歌《Apologize》、兩人确定關系、周瑜和他之前曾經逗過的那只蘇牧成了一家子。他和孫策在一起後,它終于得以改掉“我兒子”這等憋屈的尊號。“大符”這名字是兩人合夥起的,周瑜提出模仿08年北京奧運的福娃,最起碼比較有紀念意義,孫策則反對跟風,在寵物店登記狗名時硬生生把“福”換成了同音的“符”,說到底還是搞不懂這一更名的意義何在,只能說兩人在起名字方面半斤八兩。
還好咱們以後不生小孩。孫策說完這話時,遭到周瑜一個明顯放了水的肘擊。
“我這就趕回來。”
周瑜離家還有兩層樓時就聽見了爪子落在地面上的刮擦聲。深茶色的大型犬從樓上疾沖下來,在沖到他腳邊時開始興奮地繞着他轉圈,尾巴像裝了個超負荷運轉的發電機一樣搖成扇面。它顯然知道自己身上髒,因此拼命忍住了沒往主人身上撲。
它是在孫策出差的那天失蹤的,現在竟然自己跑了回來。
周瑜眼裏流露出驚喜,毫不嫌棄地蹲下身把大狗摟緊。毛茸茸的狗耳朵蹭着他的臉,也許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安下心來。
于是沒能走成,也沒有重新訂機票。
他只是需要一個契機,一個再微不足道的理由也能讓他留下來。就像十年前他原本已經托着行李箱準備踏上出國的飛機,但那人追來了,所以他留下了,一留就是将近十年。
這次,這次也沒有什麽不同。
人不在了,可他還是他,城市還是城市,僅剩一方的愛情還是愛情。
周瑜靠在沙發上撫着大符的腦袋,從登山包側袋裏掏出那只前不久收拾行李才剛剛裝進去的深藍色小盒子,輕輕打開。
那是一個精致的水晶球,裏頭簌簌落着晶亮的細砂,落了紅色的小珊瑚滿身。
那天孫策把他家窗臺上的盆栽碰落進人工湖之後,做了件很匪夷所思卻又很有其本人風格的事情:下水撈回來。撈上來之後突發奇想,動手能力強又行動力爆表的攝影師幹脆用那一小撮細砂做了個手工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