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着鹽分肆虐着傷處,雙腿酸脹到快要斷掉。護照、簽證和錢,一樣都沒有。還很餓,餓到想吃土,字面意義的那種。
還可能回不去。
這些都沒什麽大不了的,我想,我只是缺個愛人的肩膀而已。
猛然被這個想法一巴掌拍醒,我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抹了把自己的臉,對哦,我什麽都不缺什麽都不怕,只是唯一需要的東西不在這裏而已——那我也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
我得去我愛人所在的地方。
人在危難中其實很難去想愛情和戀人這種風花雪月的東西,本能反應讓我們把自己的安危和各種情緒擺在第一位。如果我跟許貢派來偷襲我的人在水底進行殊死搏鬥的時候不去想怎麽防禦反擊、招招致命,而是還有工夫去想周瑜笑起來的時候露出的酒窩和他喚我名字時的嗓音,那我恐怕早就屍沉海底了。這一天裏的很多時候周瑜對我來說就像一個概念,我知道有這麽個人存在,并且每次抽空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就會稍微安心,但我實在沒有餘力去思考我和他之間的種種一切——那太不切實際了——有時候連他是我的什麽人都會忘掉。
所以這是我二十四小時以來,第一次想他。很現實,也很強烈,像暴風驟雨突至,往我腦門上拍了個措手不及。
一瞬間,我從巨大的陰影中清醒了過來。劫後餘生的壓抑感潮水般褪去,我像個垂死病中驚坐起、突然發現自己對人世還他媽有個超級不得了的眷戀的家夥,那種對于自己被陷害的茫然和憤怒被揮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曠世的驚喜,使得我像個中了彩票的窩囊廢男人一樣,被沖擊得毫無征兆地迎着淡而絢爛的朝陽在海岸邊撲通一聲跪下。直覺告訴我四周沒人,我開始對着漂亮的海岸線放聲大笑起來,膝蓋翻攪着砂礫膝行,到昨日那處我被土著人發現的位置去,換用一個看上去足夠惬意的姿勢重新癱坐下。
海浪帶走了昨日從我的潛水手表中灑落出來的晶亮細沙,我也沒指望能像在小區人工湖裏撿回周瑜家的盆栽一樣把它們撿回來——該死我為什麽突然回憶起了這茬恍如隔世的往事——而是平靜地開始收集屬于這塊海岸的沙子,把它們裝進破裂的表殼裏,用撿來的塑料紙沾上鹹濕的海水包裹起來黏住破口。
我想,就這麽着吧。回去,把這一抔南半球的朝陽帶給他看看。
在認識周瑜的前兩年,我去康沃爾半島旅拍的時候經歷過這樣一件事。在前往蘭茲角的途中,同一個團隊的法國女攝影師一個不慎滑下了花崗岩,我在她跌入懸崖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她安全上來之後露出劫後餘生的表情,拍着胸脯用一個不可思議的笑容感嘆了一句“C'est la vie”。
“這就是生活”,這句話應該算是法語裏的經典臺詞,我是在看《暴力街區》的時候學到的。在那部充斥着犯罪和街頭跑酷的動作電影裏,一切刺激的因素都是生活的構成成分。而作為攝影愛好者中恨不能上天入地的器材黨,在太平洋裏泡久了偶爾也會想拍拍星辰大海,孑然一身的自由主義者冒這樣大的險跑來拍夏季銀河核心也無可指摘。那個時候的我真真正正地了無牽挂,意氣風發,覺得此間的一切都是自己心靈的疆土,背着器材帶着銳氣南征北戰,快門咔擦的一瞬間就自封為王,牛逼到仿佛天地與我同壽,仿佛廣袤的江海才是本體,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為誰而停下。
我們的攝影團隊返回英格蘭後,那位女攝影家在咖啡店裏向我示愛。她說我有着與大衆對中國男人甚至是東方男人的傳統印象大相徑庭的個性,往羅曼蒂克那方面扯了不少溢美之詞。法國女人嬌媚動人,熱情浪漫,任何拒絕她的男人都該被懷疑生理上有什麽缺陷,何況我也不是那種接受不了異國戀的保守人士。
我朝她伸出手,一個挺标準的紳士動作,作為未來的橋頭戲精我也不是學不來這種勞什子的東西——就在連我自己都覺得我是要脫口而出答應的時候,我竟然拒絕了她。
這裏插一句嘴,我生理上絕對沒毛病,不信你可以問周瑜。
拒絕的時候不該耍風流,我迷之迅速地接受了自己乍一想完全沒頭沒腦的選擇,并把原本該是吻手禮的姿勢換成了心無旁骛的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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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時常出于鬼使神差做出很多行為,我也是在日後反複把這件事拿出來咀嚼之後才大概想清楚其中的頭緒。我可以欣賞漂亮女人,可以喜歡動人的少女,就像我喜歡花朵喜歡小動物喜歡小孩子喜歡世界上衆多美好的事物一樣,我完全可以為一個女子低頭嬌羞的模樣動心,被一位姑娘高傲的睥睨而挑逗起情愫,這是我作為一個正常男人的正常反應——但那不是愛情,那更像是全人類都會為之觸動的博愛,是一種公式化而沒什麽意思的東西。我不知道我的愛情觀算不算極少數,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這年頭還能有“愛情觀”這一概念的人本身就是個極致的理想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那麽他們——我們這種人,大概率一生都為追求刺激和交鋒而活,那是年齡的更疊和蒼老都無法變更的天性,無關乎成熟與否,對錯與否。
我的愛情是深海裏每一道洋流之間的博弈,它們糾纏着跨越數百公裏的距離與海岸相遇、撞擊、粉身碎骨,而後山川交融,風平浪靜。
但您好歹照顧一下別人,這附近沒有監控攝像頭,沒有證據證明您是自己跳的,萬一将來警察懷疑是我把您推下去的怎麽辦?他說這句話時,我看到他眼底的光芒靈動地跳躍着,像是世界上最聰慧最溫柔的人不動聲色地接近你,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招式幹脆地卸掉你的防備,讓你開始把沉淪當做一種樂趣。而他一把攥住我的手的那一刻,正是我開始無休止地沉淪之時。
而且所有被測者裏就你成績最好,一照面就把我從欄杆上整下來了,連半句雞湯都沒給我喂,太強了。說這句瞎扯淡的話時我還把頭埋在我倆的手上笑着,我知道這樣有點賤兮兮的,但我忍不了——那是因為一見到你我就不想跳下去了啊,怎麽可能有人見了你之後還會有“人間不值得”的感覺,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還意識不到嗎?拜托,你絕對猜不到我在笑什麽,我在笑剛剛那一瞬自己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詞居然是“一見鐘情”啊!現在我也很想朝夜空大喊“C'est la vie”啊!
你是不是想成為第一個被無辜路人踹進河裏的整蠱欄目主持人?他站在河邊回過身來對坐在石頭上的我說,語氣裏還帶着淡淡的愠怒,而我居然能福至心靈一般看出來他為了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而做的努力,讓我忍不住捋一把濕漉漉的頭發,露出一個悻悻的笑容,還蠻想被他踹一腳的。
那一刻我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樣的人。我需要有人用古靈精怪的句子在我沉迷作死的時候讓我驟然發愣,換一個角度重新投入思考;需要有人在我偶爾消沉或者剛愎自用的時候大着膽子一腳把我踹醒,敢于與我針鋒相對,尊重但從不畏懼我的氣場。或者,我想要的不止這些,我開始期待在這個人身上找到我所追求的全部。
于是後來我路過街邊某塊小黑板上寫着的租房廣告時,偶一擡眼,看見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消失在這棟樓的拐角。我用鞋尖幼稚地蹭掉黑板上那一行字裏其中的關鍵信息,以免後來者争奪,然後推開一樓大廳的門走向了房東。
我要登陸了。但我的表現絕對會比電影裏那個海上鋼琴師要好得多。我在心裏宣布。
那張蘭茲角的星空成為了我所有照片裏危險系數最高的之一,寬容度極大的單張HDR處理,完美地保留了整個星空暗部和亮部的細節,周遭全是深黑懸崖。直到後來我看着手機裏簡簡單單抓拍的一張我和我愛人的合照,他因為不願起床吃飯而叼着一塊我硬塞給他的早餐餅幹,而我輕輕地叼着他鬓邊的一縷細碎的黑發,像兩只親密的大型動物一樣緊緊地黏在一起——他那張素來英俊冷硬的臉溫柔可愛得一塌糊塗,還帶着溫暖的被窩造成的淡淡緋色。我在心裏驚呼一聲,明明這張照片的危險系數才是高到爆表,甩其他所有相片幾條街,是那種讓人搭進一生的危險。
真愛大抵如此,你才是險地,你才是仙境。
收集完沙子,該冷靜的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