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人各有志
? 陳玘那天晚上去見了陸家父子,第二天一早,就與他們一同去了大理。
趕路途中,雙方都在嘗試勸服彼此,陸充苦口婆心:“殿下,臣等早已鋪墊好了,只要拿到玉玺,您親自登門面見雲南王,求娶王府郡主一事,必定能成。”
“我若想要玉玺,當日就不會把它交給王珪。我更不想娶雲南王的女兒。陸先生,大勢已去,你又何必這樣執着?”
陸近平對陳玘的态度十分不滿:“殿下連試都沒試過,怎就知道大勢已去?難道臣等八年籌謀,于您就一文不值麽?”
陸充皺眉斥道:“不得無禮!”
陳玘面色如常,冷靜回道:“有些話我已說過不止一次,只是你們聽不進去而已。天下從無不滅的王朝,氣數已盡,民心已失,豈是區區幾人之力所能挽回?”
“可是殿下并未失卻民心!”陸充激動起來,“老臣這幾年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也走了許多地方,處處都有殿下的傳說,處處都有人傾慕殿下的風華,這難道不是民心?”
陳玘耐心說道:“先生學通古今,見識廣博,怎會不知這種傾慕傳頌,不過就如談起一個前朝人物一般,哪裏能作為民心向背的标志。難道百姓談講諸葛孔明,傾慕他才智超絕、恨不能躬逢其盛,也是存有助他北定中原之心麽?”
陸充一時啞然,卻又不甘心自認短處,一時急得幹咳起來。
陸近平忙伸手給父親拍背撫胸,又服侍他喝水壓住咳意,陳玘在旁幫着倒水遞帕子,卻仍繼續說道:“先生莫急,不若只當你我師生現是在談論時勢好了。自南北并立以來,亡國者已有劉宋、蕭梁、苻秦、北魏、北齊等等,哪一家複國成功了?我陳國篡梁自立,享國祚不到五十年,有何可堪稱道的惠民善政?”
陸充勉強壓下咳嗽之意,臉色卻已經憋的通紅,他氣喘着說不出話,陸近平卻冷笑道:“就算複國不成,也當叫那無恥小人宋子英身首異處!殿下難道就甘心受這滅國之辱、奪妻之恨?”
陸充立刻反手打了陸近平一巴掌:“誰準你說這些的!”幾乎聲色俱厲到了嘶吼的地步。
“先生息怒。”陳玘出人意料的沒有惱怒,仍舊神情平靜,語聲舒緩,“近平說的原也沒錯,宋子英不忠不義,确實該死。只是我不願為此人髒了自己的手,也無意卷入風雲浪潮之中,便不想理會他的死活。滅國之辱,是父皇自作自受,我為人子,該做的能做的都已做了,問心無愧;至于奪妻之恨,實在談不上,周朝襄國長公主與我從無婚姻之約。”
他的語氣實在太過平靜,平靜的就像是一個心死之人毫無起伏的說着話,陸充父子既無力反駁他所說的話,又被他這樣的平靜吓住,之後竟一連幾日都沒再提起話頭勸解陳玘。
直到三人到了大理,陸近平才又想到辦法,去找蕭若出面相勸。
蕭若早先被陳玘打發到大理來避風頭,一直惴惴不安,深恐陳玘出事,這會兒見到他親自來了,自是喜出望外。可面對陸近平的要求,她卻有些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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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內心裏,自然是懷念陳朝的,她幼時在金陵生活過,記憶裏一直有繁華金陵的影子和少年太子的絕世風姿。蕭若希望那個高貴出塵的太子能高高坐在金銮殿上,心想事成,萬事順遂。
直到她到了昆侖鎮,見了李澄秋,與她交談幾次之後,蕭若才不情不願的承認,自己那種想法太過天真。
天下百姓其實并不關心坐在金銮殿上的是誰,他們沒見過太子,也沒當面受過太子恩惠,對他們而言,只要吃飽穿暖,日子有奔頭,足矣。
好不容易南北一統,再無戰亂,大家都能安居樂業,誰會願意丢了安穩生活,再陪着太子征伐複國?
何況太子自己就不願意。
當蕭若确定了照雪客棧的夥計劉石宏就是太子陳玘後,她就已經隐約猜到太子是決心隐居,再不恢複舊日名姓了。
蕭若後來想想,其實這樣也不壞。昆侖鎮是個繁華小鎮,照雪客棧的生意那麽好,又有一個那樣良善公道的李掌櫃,太子在店裏所心所欲,吃得好睡得香,又何必叫他想起那些舊事,進而煩惱郁憤呢?
所以受了陸近平的囑托之後,蕭若見到陳玘就有些欲言又止。
“你不要在這裏耽擱了,我聯系到一個商隊,是要回長安去的,你跟着回去,不要叫姨丈和姨母擔憂。”陳玘只當看不見她的遲疑,直接開口說道。
蕭若一驚:“殿下要趕我走?”
陳玘道:“不要再這樣稱呼了,叫我表哥。”
蕭若莫名臉上一紅,低聲叫道:“表哥。”
“嗯。”陳玘沒察覺異樣,繼續說道,“王珪那邊已經結案,确信這樁案子與你無關,已經放了你的随從,我傳信叫他們自行北上了,到時你們在益州彙合就好。”
蕭若立刻大了聲音:“我不走!”
陳玘微微蹙眉:“麗娘聽話,你一個姑娘家,不好好呆在家中,卻四處亂跑,豈不叫親長擔憂?”
“我才不是亂跑,我是……”蕭若聽陳玘叫了她的閨名,又紅了臉,“我是出來找表哥的,爹娘也都知道的。”她還不習慣稱陳玘為表哥,所以在說到這兩個字時,就有些含糊,像是含在口中舍不得吐出來一樣。
陳玘只當是姨母他們擔憂自己,緩和了語氣:“我會寫一封信給姨母,你帶回去,請她不要擔憂牽挂。”
蕭若撅着嘴不肯應,兩人僵持了一會兒,她才開口問:“表哥,你真的就甘心留在昆侖鎮麽?”
陳玘點頭:“此心安處是吾鄉。我在昆侖鎮心安神定。”
“那你真的一點都不想複國做皇帝?”蕭若繼續追問。
陳玘忽然一笑:“皇帝有什麽好的?皇帝有我随心所欲嗎?有我清閑逍遙嗎?你也是世家出身,應該知道,皇宮再富麗堂皇,也不過就是個大牢籠而已。做皇帝的人,被文武百官盯着,被天下萬民仰望着,一點行差踏錯都會留在史書上成為笑柄,哪似我等做個尋常百姓快活?”
他早先恢複本來面目去巡檢司自首,到現在時間尚短,胡須不過出了淺淺一層,現在又是在陸充父子準備好的隐秘落腳處,便沒有易容。因此他這一笑,立刻如雲破月出、光輝遍地,蕭若眼瞧着他的笑容,胸腔裏的心不由自主狂跳起來,只覺他說什麽都有道理,他想做什麽都不該違逆,自己只有追随的份。
陳玘看表妹呆呆的,小時候的影子浮現出來,語氣更柔和了一些:“表哥此身已在江湖之遠,再不願履廟堂之地,你呢,就不要來幫人做說客了。”
“原來表哥知道了……”蕭若羞赧低頭。
陳玘笑道:“是啊,近平他們,我自會想辦法說服,你就不要管了,早些回家去。”
蕭若聽到這話份外執拗,“我不回去!我要留下來照顧表哥。”
“我不用人照顧,也沒有餘力照顧別人。麗娘,這裏不是你該留下的地方,聽表哥的話,早早回去。”陳玘說完就走了,再沒給蕭若反駁的機會。
他做事周到迅捷,果然只過了兩日,就親自把蕭若送到商隊裏,托付了商隊的商人,帶她同行,經益州回長安。
送走了蕭若,陳玘回去叫陸近平把在大理的陳國遺老都找了來,他站在衆人面前,斬釘截鐵、絲毫不留餘地的說明了自己的意思,“……我不願諸位勉強于我,我自然也不能勉強諸位,諸位若仍是不死心,想要力圖複國,我不攔着,只是不要打我陳玘的名號,也不要将我牽扯進來!”
衆人聽得面面相觑、說不出話,只有陸近平冷冷開口:“殿下真以為還能回到客棧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麽?兩樁奇案并發,各種傳言甚嚣塵上,又有南北客商往來傳遞,只怕此時長安城中已經聽說了此事。您想放過宋子英,不知他肯不肯放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