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心

漢元光五年,春。

風暖碧清,香軟枝頭。

窗外花事旖媚,皇帝熱眸深凝的依舊是畫中笑靥如菊。

未央宮宣室殿,殿裏靜得只餘一眸寡歡。

皇帝慵懶靠在香樟榻上,眼不旁顧,一心系在面前香樟案上的玉人畫帛,眉上漸漸漾了春水碧澄般的柔軟。

宮簾重重深垂,爐煙姌嫋纖柔,和了香樟的清馨香氣,一蓬蓬次第氤氲在美人眸上,仿佛入了畫髓,點活了她一雙芍藥妙瞳,如星光流麗,敷開一殿清華。

香樟案上白玉帛已被他摩挲過千百次。帛上的女子長發及膝,宛如上好的绨錦迤逦半鋪,潋滟在一襲綠沈色木香菊紋拽地長裙旁,恰似上林苑含苞待放的離歡花,清滟玉顏外,奇香沁脾,蕩人心魂。

皇帝眸色灼灼,手指撫在她笑靥美窩,仿佛千年的柔情,似水潺潺漫過心房,胸尖烈烈扯了下,有些微的疼。

還要等多久?

“小意子!”皇帝眉眼不豫,聲線蘊了惱意叫。

“陛下,奴婢來了。”小意子悠細聲音門外飛揚,語氣裏漾了歡欣,一壁揭簾進來,手中捧了一束新折的帶露離歡花苞,眉角染透笑澤道:“奴婢才發現離歡宮的離歡花苞比上林苑的還要婀娜幾倍。離歡花七年一綻花萼,瑤侯主也該玉色長成了。陛下,奴婢恭喜陛下,今兒可得見瑤侯主了。”小意子一邊往流雲紋翡翠觚中插了晶彤花枝,一壁止不住喜光流溢。

皇帝心頭一動,語意溫然:“酂侯夫人可來了?”

“來了,奴婢悄悄瞧了,正朝皇後叩頭呢,旁邊跪了一綠沈衣姑娘,不曉得是不是瑤侯主。奴婢拙眼瞅了那綠沈衣衣緣處木香菊紋,與玉帛上的差不離。”小意子躬着瘦長細腰,百伶百俐答道。

皇帝眸心如燭光一簇,随手取了枝鮮雅的離歡花在手,淺淺聞了聞,香得酥骨。

離歡花苞如玉簪花形,開盡卻是垂絲木香菊的模樣,異域之雅品,極為難得。

它紅枝碧葉,葉片如七枚星子簇聚,花色似雪,花瓣仿佛籠在雲煙中,有朦朦胧胧的美氣。

離歡花朝開夜閉,翌日開得格外雪滟歡然,所以名離歡。花期達一年之久,直至散盡芬芳,再等待七年重放姿妍。

離歡花,離亦歡。

花開時,香漫一庭,雅人眉眼,恰是心尖的她。

皇帝龍眸笑意騰騰,綿綿收起畫帛,棱唇微微折角:“走,朕瞧瞧皇後去。”

分明是瞧畫中人呢。小意子腹诽,低首諾聲,急忙卷上珠簾。

皇帝盈然起身,愛惜和氏璧般捧了畫帛于木香菊紋紅瑪瑙畫瓶中。

已是七卷美人圖。瓶中藏了她五歲至十二歲的整齡畫像,畫工再呈上最後一帛,将結束他案前睹畫思人的幽涯了。

* * * *

離歡宮兮,瑤池臺,臺兮美人嫚嫚楚腰袅。

離歡宮兮,離歡花,花兮天香駐顏顏不老。

君膩兮雲儀碧色旁。

皇帝唇畔蘊笑,眉眼入畫,恍惚踏下丹階,腳步有些飄渺欲仙。

小意子臂挽雪白麈尾,亸肩碎步,一壁觑着皇帝的眼色,暗笑叢生。

帝家禦苑,最是春景淡沲。

一抹天青,因疾走而翻疊如浪的盤龍衣裾,牽動琉璃甬道兩旁的幽婉宮花,在他豪俊昂藏的衣風間,遠遠送上旖旎的秋波,宛若倚着絹紅宮燈的美人,卻在他的目不斜視裏冷冷寂寂,漸次頹了嫣紅,瘦了腴綠,只遺黯然垂眸。

帝王庭院三千色,流轉宮花寂寞紅。

最不寂寞的,怕是皇後了。

皇帝眉峰結了冰棱。

不遠不近的,“椒房殿”鑲珠裹玉的灼麗大字在日光如金的暈耀下,光彩迷離,晃碎人的眼。

皇帝驀地止步不前,軒眉微蹙,略略沉吟,毅然轉身回折。

“陛下,今兒是皇後的壽誕,壽誕為大,陛下按例是要瞧一眼兒。”小意子是皇帝最合心近侍,驚他又使了皇帝拗性子,連忙盡心盡職道。

“壽誕為大?比朕大?皇後壽誕,百鳥朝鳳,足夠她傲睨天下了,何曾把朕放在眉尖?朕瞧她一眼,腦仁子得疼上一日。朕今兒委實不想見她!”皇帝冷冷一哂,龍眸攏怒,負立背後的左手狠狠一攥。

剛才還說見皇後來着,皇帝心,刀刃鋒,光寒所向,撲朔難定。

小意子臉色微變,更加小心翼翼:“陛下宵衣旰食,好多日未曾清眠了,奴婢擔心大長公主……”

“朕怕她不成?朕乃一國之君,就算她扶朕為帝,有恩于朕,朕亦是回以恩寵殊榮,敬她為太主,奉若神明,她還待如何?朕豈怕她鬧?走,回宣室殿!”皇帝憤然拂袖,或許愠怒過甚,腰間一枚玉佩盈然跌落道旁雲集盛開的紅牡丹花叢中。

小意子垂首低眉,捧着麈尾,碎步跟上,主子的脾氣愈長,皇後的鳳位有些日薄西山之危了,偏偏皇後跋扈自恣不見眼睫。

一脈纖細帶着病容的袅影從椒房殿玉階迤逦而下,淡泊擡眸瞧見那抹明天青,墨瞳倏地漏了一絲慌亂,幾分期盼,亦有一縷焦灼,低聲叫:“苦薏……”

為人母的急中失錯,閨中女兒的乳名脫口而出,召離定定心氣,擡高一絲韻律呼喚:“瑤兒,快回來!”

叫瑤兒的少女恍若未聞,長裙微漾,使了一招“借月弄影”的輕靈步法,迅如蛱蝶,一襲碧色翩至牡丹叢,拾起玉佩,揚聲清泠泠高叫:“喂,您的玉佩掉了!”

仿佛天籁妙音,在泉聲淙淙裏膩着月光乍然瀉下,溫溫搔人一記,酥人耳膜。

走出百步外的皇帝聞聲回眸,冷波漸漸由愠怒轉為驚愕直至蘊暖,等她嫣笑盈盈走近,極力平複呼之欲出的欣喜,眉心撚一脈微笑:“蕭瑤!你真真長大了!”

皇帝語意甚是熟絡,亦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仿佛她在他身邊很久了。

“您認得我?哦,剛才皇後也是這般口吻,不過語氣……”蕭瑤眸華雖無邪,卻也意識不妥,急急止言,心中暗悔,誰叫他容顏如此可親,讓人莫名地卸下心防呢。

皇帝微愕,此女真真心無城府,不染俗垢。在這宮禁人人如履薄冰,而她率性道來,仿佛信手拈花自若。皇帝心內嗟嘆,眉間漾上欣然。

她一襲清雅的綠沈衣,衣緣搖曳的木香菊紋愈添她纖塵不染的氣質,宛然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的純真氣息,酂侯夫人果真守信得很。

而他要的正是如此天生麗質一塵無染的天然氣質,才符合他心中神仙女子的飄逸天容。

蕭瑤一張小小梅花面淩然出衆,一雙鳴鳳眸清波流轉,澄澈空靈,寵辱不驚。一縷俏皮的色彩充盈黑濯濯的瞳中,恰是深谷中飄逸而來的仙姝,美而不妖,一股子脫俗簡約的美。

她與他直直相對,無懼無避。

少女薄唇微動,呼氣果有異香盈鼻,怡人心歡。

皇帝早聞她自幼肌骨如名花自香,不由神魂一蕩,恨不能伸手去觸那洋溢着嫩香的美唇,而不是素日對畫的空自凝神。

怪着眼熟呢!小意子眉毛跳了幾跳,瑤侯主真是美得出格了,比畫中人空靈了幾倍。

“皇後語氣定是冷厲陰鸷對不對?你怕麽?”似乎過了很久,皇帝才續她的話道。皇帝眼底有琥珀一般的純淨,唇綻淺笑,如清風中的帶露竹葉,貼着風衣悄然劃過她的面,遞上一縷清新的柔和。

他的眸光雖暖膩,卻叫她越來越渾身不自在,蕭瑤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不客氣道:“給你!”她黑瞳漾滿潔淨的光芒,堅毅的唇角揚起一脈芊傲:“皇後也是凡人,有何好怕?再則我又不居住宮中,怕與不怕有何區別?”

皇帝滿意一笑:“好,不愧是文終侯之後,異于庸脂俗粉,令朕賞心悅目!果然仙色堪想,也不過睹畫解眸。的确見畫不如見人,畫比人靜,人比畫隽。”

皇帝龍眸中波光粼粼,宛若海樣汪洋,一道華色溢在深睫。

“您見過我的畫像?……您?朕?”蕭瑤眸露訝色,縮手攥緊玉佩,以無辜的眼神凝在他面上,唇邊半銜的俏皮似斂還綻,心尖莫莫名名地竟漏了一拍,腹诽,他如此俊逸灑脫,真的是皇帝?

蕭瑤眼角掃到他長袍下擺的龍紋,瞳中一涼。

至尊皇帝又如何?想見的非他而他。

蕭瑤眉尖瑟瑟,迅捷地,一道袂影在皇帝光彩琉璃的瞳中一晃而過,她在今上灼灼的龍眸裏隔簾看花,清晰看見了記憶裏一雙黑亮如漆的伏犀瞳,那瞳華含了不共戴天的仇恨,似要噬碎她的心腸。

蕭瑤胸中狼奔豕突,好像被遙遠的劍芒刺中,一痕酸澀逼上她的心葉,有幽幽寒寒的凄哀。

羽公子,你黑衣飄袂,碧雪橫光,再遇,是否依舊劍斫蕭瑤?

蕭瑤眸華有絲游離如夢,瞳定帝面,恍恍惚惚處,不減無邪。

“是朕,朕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瑤兒!朕等你長大等得好辛苦!”皇帝伸掌挈過她的柔荑,以平靜的眼風接納她疑問的眼神,眸彩泛開親厚的笑意,落入眼簾的是一掬清簡拔俗古雅皎靈的可人面兒,心底如潮湧動。

“陛下,您等蕭瑤作甚?”蕭瑤癡癡一問,不覺眸中大痛,她如何不曉得會有這一天?只是比意料中未免太早了些。

她還沒有見到朝思暮想的羽公子,怎麽能夠輕易如了皇帝的願?

皇帝不由失笑:“傻瑤兒,朕當然是要娶你為寵妃,朕早為你建了離歡宮,等到離歡開豔,你也滿了十三妙齡,适合進宮伴駕了。”

“陛下,我……”蕭瑤語塞,美面微羞。

兩人執手相顧,仿佛千年的緣,彼時相見,不覺奇異,只是各各幽思,各自了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