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賜佩
風定,人靜。
四瞳膠着。
一脈娴弱人影适時翩然而跪:“罪婦召氏給陛下請罪!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列侯夫人一襲朝服端莊穩重,髻上戴了一支淺碧玉簪,簪尾錾一朵湖藍色苦薏菊,菊花栩栩如生,仿似随風搖曳,吹動一目曠野葳蕤,清新雅致。
召離深深叩拜,語句略帶了清冷自若。
蕭瑤見母親跪倒冰涼堅硬的琉璃石地面,既心疼又懵懂地随她跪倒,忘記拜禮,眸光一抹流雲的迷離色澤似綿韻的清水撩撥過皇帝歡喜的心田。
“蕭夫人請起!蕭瑤少小無邪,吾恕她無罪!吾應該感謝蕭夫人恪守聖約!深洽吾意!”皇帝眉露溫然,眼風睨了一眼小意子。
小意子伶俐,急忙上前扶起病體欠愈的召離。
蕭瑤心頭一突,聖約?她微漾水眸,眸尖在皇帝與母親身上蜻蜓點水而過,他二人仿佛心有默契,一瞳智珠在握。
母親平靜如梅,黛眉如遠山的清幽深冷。
她并不十分畏懼皇帝,似乎與皇帝很熟絡。
皇帝伸手攜了蕭瑤,深深合攏她的手心,将玉佩重重捺在她柔軟的掌間,眸華盛滿溫厚的重彩,音柔似水:“瑤兒,這玉佩既與你有緣,朕就賜于你,持佩如朕臨!你可随意出入皇宮,無人敢阻!”
皇帝龍目自始至終眉尖眸裏牢牢凝住她,灼灼燠熱的眸光仿佛要化卻她的清澀,緊緊融入他的四肢百骸,俊面富麗如春,宛若情窦初開的少年,興奮緊張還有些迷亂。
玉佩再尊貴又如何?
凡是他有的,只要她肯要,他都會給予。
“謝陛下!”蕭瑤如夢方醒,清越謝恩,眸裏卻是如霧如煙,攏了一星微弱的失落。
他如此寵溺,豈非更拘定了她的心葉?
“陛下!”一語陰鸷破境刺來,“九龍玉佩何等至尊,天下間僅此一枚,除了陛下誰敢僭越持佩?陛下,這不合慣例!亦有失陛下的聖主之譽!”皇後一脈華服憤然卷來,淩雲髻上的九鳳步搖迎風展翅,瑰麗的流蘇珠急速撲打着她灼熱的面頰,又受驚似地蕩開。
她身後一幹千姿百态的內外命婦,一皆以得體的距離避在玉階下,一面行禮如儀。
皇帝端穆肅然,眼風敷衍掃群一眼,回眸盯牢氣勢磅礴的皇後。
皇後豔傲的眸光與他對視,仿佛含了某種情緒一觸即發。
皇帝唇邊勾了一弧帝者的嚴厲,似巨龍噴火,要無情焚去她的逆鱗。
蕭瑤玉荑被皇帝攥得生痛,掌心蘊滿了他的惱怒,唯有隐忍,暗暗叫苦。
不過才第一次相見,就成了皇後的眼中釘,怕是嫉恨深重了。
召離低首矮身,再次貼地跪拜,她如此的卑弱,似柳随風,蕭瑤眸華一星悲色,若非命婦身,誰能拘禁母親自在心?
宮規深鎖的不過是臣子魂。
若進了宮,難不成節節投衣逢迎?
蕭瑤怔在當地,黑瞳泛開迷離。
“蕭瑤,你雁翼還未尊栖宮樟,就不肯屈膝孤麽?”皇後齒間如冰,一壁冷冽剜了皇帝一目。
一語驚醒游離人,蕭瑤掙脫皇帝的手,投裙跪地。
她一字不回,只願低首不語,胸中似被烈火狠狠焚過。
雙翅未展,鳳掌已扼。
是否,命中真的有注定之說?
她不服。
蕭瑤紅唇暗抿,一縷堅毅點在眉睫。
皇帝凝她在眸心,小小梅花面,如沐飛雪,不語不動,自是別樣可人。
果真,不問世俗的女子就是卓然出彩,飄逸得一點纖塵也無。
皇帝示意召離起身,再次親手扶起蕭瑤,一手緊握她的柔荑。
“皇後所謂的慣例是什麽?聖譽又是哪般?莫非只有一人之下諸王公主之上的窦太主?還是朕譽滿天下的‘金屋藏嬌’?”皇帝淡然,語氣聽不出喜怒,唇邊一縷稀薄的笑絲,宛若冬日湖面靜飄的冰花,莫名地寒意森森。
皇後絕美的容色挂着疾言厲色,被他的句子一激,微微僵住,些許繃了氣勢,眉心扯出一絲恨意:“陛下何意?”
“皇後自知!”皇帝涼若秋風的笑,帶着一股子肅殺之氣,震得在場的人渾身一顫。小意子吓得一抖索,急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皇後青白交錯的臉。
“妾自知什麽?妾只知陛下愈來愈與我生分!”皇後咬牙切齒,毫不退讓。
蕭瑤忍不住指尖掐掐皇帝握住她的手,烏瞳銜了一波息事寧人的哀求,那般令人不忍。
皇帝神魂俱蕩,心中百般憐惜,吓着她可怎麽處?寒厲眸華微微轉弱,斂了怒氣,換上澹澹不失溫婉的容色:“皇後,朕對皇後數十年寵愛,何來生分?朕國事繁重顧不及皇後罷了。今兒是皇後壽誕,吾命人在長樂宮擺下家宴,吾陪皇後不醉不歸。”
長樂宮是皇太後所居,她二人暗地嫌隙多年,宛若天生結了惡緣,今日委屈一宴,與鳳儀天下的皇太後能有轉緣餘地麽?
然而,一句不醉不歸,溫情體貼,優柔如昨,仿佛時光倒轉少小無猜年華。
這世間,除了她與他,似難再找曾經青梅竹馬的帝後。
皇後眸華一濕,霧霾初散,笑容輕綻:“多謝陛下!妾率嫔妃命婦前往長樂宮給太後請安,妾身告辭!”
“皇後辛苦!”皇帝略略颔首,松開蕭瑤的手,有缱倦不舍。
召離溫婉攜過蕭瑤,低首下心,靜立一旁,恭等皇後先行。
皇後瞟她髻上一眼,語氣平和裏帶着刀刃的鐵氣:“蕭夫人不愧‘東陵瓜’召平後人,不僅育瓜天下第一,路邊的野菊也能侍奉得拔尖搶乖,勝過牡丹天姿國色。聽說這湖藍色苦薏菊,蕭夫人整整培育了五年光景,不知可否敬孤一株賞芳?”
“臣妾托賴帝後高蔭,得以莳花度閑日。皇後賞臉,是臣妾洪福,臣妾明日便奉上!”召離端莊一語,蘊了溫順從容。
“蕭夫人還有一絕令孤擊節,育瓜也罷育花也好,哪裏如莳一枚異香女子可人的呢?母女一皆傾國傾城仙品般的美人兒,孤展眼六宮,即便姿色美如聖寵三千的衛夫人,也不過是将要過氣的鳳凰了,何況孤呢?孤且要提前恭賀蕭夫人,赤雁栖香樟,瑞應在皇家。”皇後唇齒間愈加冰霜濃裹,随口擲來,涼人肌骨。
皇帝眉毛上挑,面色不豫地凝她一眸。
蕭瑤掌心輕痛。
她初生那刻,窗外一只赤鳥瑰麗盤旋,輕盈落到香樟樹枝上,對窗鳴叫幾聲,展翅飛去。
民間傳說是神鳥赤雁來降,是祥瑞之兆。
香樟全株香氣彌漫,溫馨怡人,使人呼吸舒暢,神清心寧,平素皇帝頗喜。
方士則言帝王明,赤雁臨。
而赤雁栖香樟,無疑預示侯女帝妃之命。
所以,太後才特旨命她來祝賀皇後壽誕的吧?
蕭瑤冷嗤,秋眸蕩過一線清寒。
召離矮身,氣弱道:“臣妾母女蒲柳之姿,不敢與六宮并論,辱沒皇家鳳儀,玷污了皇後天下母之尊。更不曾有赤雁栖樟,只是不知名的絢麗鳥兒适時降臨樟樹小憩罷了,民間沸沸揚揚,權且附會而已,臣妾不敢當真。”
“蕭夫人色絕心慧,過謙則矯情了!孤再尊貴,若不得人眼緣,也不過浮雲過隙罷了!蕭夫人,請吧,皇太後等着見蕭瑤呢。”皇後如冰雪的目光先是掠過皇帝,然後陰鸷灑落蕭瑤的面上,她一臉冰潔無辜,愈加讨人憎恨。
皇後攥緊袖中的十指,尖尖的指甲刺痛了掌心,仿佛細血滲進骨髓深處,一股子氣不順,斜斜飛了一眸皇帝,唇齒間掩不住嫉意的噴薄,勉強撐出得體的容色來。
“是!臣妾遵命!”召離降心低格,語調如弱筝。
皇後眉眼倨傲,噙着豔烈的笑色,甩袖離去。
蕭瑤如獲大赦,俏皮吐吐舌,收好九龍玉佩,袅袅兩步,回眸對皇帝嫣然一笑。
那一笑,宛若褒姒重生,恍然千年的夢境。
皇帝癡騃,目光追随着她淡定自若的芊麗背影,直至化為微綠一點,方郁郁悶聲道:“小意子,蕭瑤滿齡還有幾日?”
“陛下忘記長公主壽誕了?将近四個月才是仲秋月節呢!”小意子繃住笑意,主子不見人還好,甫時像着了魔魇一般,仿佛少年人急不可耐的心性。
皇帝失笑:“是了,玉兒仲秋誕辰,吾一時倒了記性。二人同月同日同時的日子,吾今兒是氣糊塗了。”
小意子拱袖,放膽腆着臉笑道:“陛下不是氣糊塗了,是瑤侯主把人美糊塗了,奴婢才覺着夢醒呢,奴婢恭喜陛下!”
“掌嘴的奴才!”皇帝一語末了,眸帶笑彩:“吾喜從何來?”
“瑤侯主總算長成玉色,陛下不必再瞅着畫美人了,這活美人活潑靈動着,比靜美人更覺我見猶憐,奴婢瞧着,沒有哪位夫人比得上瑤侯主的靈性仙氣兒,陛下放她仙宮住着只怕還委屈着她呢。”小意子揣測着皇帝的眼色,添枝加葉道。
“朕深信神靈,瑤兒就是上蒼賜給朕的仙子,朕為瑤兒建了離歡宮還不夠,朕要為她建一座舉世無雙的仙宮。”皇帝眉飛色舞,眸心波光潋滟,一色歡喜漾過長睫,随手折了一枝鮮素欲滴的白牡丹,放在鼻間嗅了嗅,香氣清淺,花靥如她。
玉色長成為帝家,君王苦待玉人來。瑤兒,朕為你傾盡心力,等你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