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慶雲(上)
名花如上好的綢緞層層疊疊,各自敷鮮漬色,施盡風情萬千,一皆旖旎花衣鮮蕊,在宮苑的黛山綠水間迤逦鋪開,仿佛色彩的盛宴,華麗了人的眼,濃酽了人的心翼,兀自優柔多情。
正是花比人嬌,香滿天家的芊美時光。
長樂宮,長信殿。
錦簾搖曳,鮮衣袅袅,世間最尊貴的美人雲集一殿,豔比百花的粲放。
窗外悄然雲蒸霞蔚,空際五彩慶雲如珍珠般透明潔淨,拖曳長長的五色尾翼,仿佛仙帶飄逸多姿,色彩絢麗斑斓,漸漸聚成龍鳳紋樣的吉祥光羽,撲天匝地向長信殿中廷幽處一株金葉梨花樹翻卷而來。
梨花白,梨花香。梨花繁盛如雪。
而梨葉是金,奪目的光華,绮麗人眼。
梨花下的女子巧笑嫣然,喁喁清歡,不曾看到天際輝煌的雲之霞裳。
一樹梨花冰瑩凝玉,綿綿膩膩似俏皮披在女子身上,格外炫人。
兩枚妙齡少女,各自折了一枝素雅脫俗的梨花嬌笑相對。
杏黃襦衣少女長身玉立,不過八九歲,卻已長得齊綠沈衣少女耳鬓高了。她拈花在鼻,輕輕吸口氣,燦笑如花:“瑤姊姊,多謝你帶我出來賞梨花,未央宮名花傾心,卻不及這金素的梨花養眸。姊姊剛才說雪是天上雪,梨花卻是人間雪,雪比及梨花輸了段香氣,果真極好的人間極品,平素竟是忽略了。”
“長公主冰清玉潔,與梨花一般稔色人兒,蕭瑤賞心悅目,覺着除了這絕世梨花再無可匹配長公主的清雅了。再則,殿內美人鮮色,亂人的眼,待久了,心裏惶惶得緊,我感謝你肯依我的主意才是呢。”一襲綠沈長裙曳地、身材纖弱姌嫋的少女以花掩唇,隐不住一靥芍藥笑粲美春。
長公主水眸斜溜過來,俏皮道:“瑤姊姊不怕皇祖母責罰?那一殿子低首下心、氣兒不敢吹睫的,生怕行差踏錯折了富貴尊華,偏瑤姊姊張了九個膽子率先偷溜出來,姊姊不曉得皇祖母一生氣要殺人廢黜的,父皇也是敬懼幾分,何況妃嫔呢,更甭說臣子妻女了。”
蕭瑤伸臂,寬袖褪處,裸出一截白玉般的秀臂,腕間一串藍玉珠子雕木香菊镯,泛着優美的光芒,襯着她的手臂晶瑩剔透,手中梨花枝敲在長公主嬌俏的眉上,吃吃笑道:“長公主,合宮中,誰最怕你呢?我和皇太後最怕的人膩在一起,有什麽可懼的?二者,我怕人散了,再沒機會自在去瞧長樂宮的名花兒,趁着這會子熱鬧去做賞心的事兒,太後哪裏挂我眼睫上?光是應景兒就自顧不暇了。”
“瑤姊姊果然吃異香長大的,不僅膚體自芳,也是海闊天空的性子,冰香一般的腦仁兒,吃定了皇祖母。”長公主俏笑的模樣仿佛千層菊盛放,清麗如仙。捉住蕭瑤的手臂,使勁嗅了嗅,羨慕道:“姊姊好香,梨花香半跡也無了,果真國色必然天香。”
“不過自幼飲用異花罷了,香氣吃久入了骨髓,與人合一,再難分的。若能用藥掩了這花香,倒是我樂成之事。”蕭瑤抽回手,撫撫她吹彈欲破的雪面,溫聲道:“長公主才是國色天香,聖上獨寵,皇太後愛若明珠。普天之下,最尊貴之人莫若長公主,長公主知足必然長樂未央。蕭瑤今日與長公主相識一場,既是天定的緣分,也是志趣相投的性子,但願它日還有機會再聚。”
蕭瑤無拘無束言語間心中一突,她可不想與她深宮相見,那意味着她再也逃不出皇家的禁锢了。她與長公主出生時皆降了一樣的赤雁祥瑞,注定是非比尋常的緣分,所以今日初見,便有相知百年的感覺,仿佛別離許久才驟然相聚罷了。
“若瑤姊姊長伴身旁,即便深鎖宮中也是幸事!瑤姊姊,我請父皇娶了你可好?父皇必然也是愛極姊姊!”長公主鳳眸清揚,含了興奮的意味,有絲促狹。
“長公主真真亂點花偶,我再不饒你。”蕭瑤羞紅了臉,伸指去擰她的雪膚。
長公主一壁躲避,一壁燦笑如花,兩人如蝶翩鬧,雙臂勾在一處,止不住相視撲哧一笑。
這一笑仿佛驚天動地般,那輝煌壯麗的雲彩撲翼而下,好似與梨花合二為人,将二人團團裹在一片七彩麗華中,仿佛沐浴珠玉汪洋,金鑲珀耀,色彩鮮絕。
二人挽手,伸長腕子去接那似飛肩的雲彩,兩雙美目,映照了一眸瑰美的光芒。
“瑤姊姊,這雲兒真美,是不是傳說中的慶雲來着?”長公主歡喜道。
“是慶雲!可見皇帝是明君了,皇帝德厚,則慶雲現,慶雲現,則天下安定。如此好光景,更加堅定我要闖闖江湖了,走一走巾帼塵生,也不枉來塵世一遭。”蕭瑤優柔一笑,美眸漾了五彩雲霞,心中安暖一片。
長公主驚了驚:“瑤姊姊,你也向往江湖嗎?你可曾聽過‘慶雲劍’扶璎女俠,一把慶雲劍,打遍天地無敵手,是女中豪傑,就連母妃也十分傾慕呢,可惜不得見。”
“當然聽過,如今江湖名氣最大的女中花俠也就是她了,她給女子長了骨氣,我也是敬佩,總想有機會見一見,還有那江南四公子的,淮南第一劍客雷被,聽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遇上一遇即使擦肩而過也是歡喜在心的,不是麽?”蕭瑤笑得粲麗,仿佛眼前晃過一條條俊俏的人影,俠者,都是如神仙般能飛的吧?而他,不也是江南四公子之一麽?
想到心儀的少年羽公子,蕭瑤心頭突突,面上稍稍露了窘态,仿佛怕長公主看出端倪,急忙伸手去捧五彩雲霞,可惜雲朵如煙,缥缈若夢,竟握不到手中一羽。
“瑤姊姊,你與我皆是一樣的心事,我也向往江湖,只是深鎖宮中,哪裏能去得了?倒是姊姊有心,可去一去。”長公主幽幽一嘆,眉間攏了愁色一朵。
蕭瑤溫婉撫撫她的肩,柔聲道:“但凡我改日有了能力,自然帶你一起去往江湖看一看,多少圓了夢境也是幸福的,再則路在腳下,女兒身又怎樣,一心想出去自然出得去了,就怕三心兩意,思前滞後,誤了腳程。”
“好,瑤姊姊不許翻悔,答應帶我去就一定要做到。”長公主伸指與她相勾,算是約定俗成。
蕭瑤粲笑:“放心,我答應你的,一定不會負諾。江湖,我去定!才不要這牢什子侯主身份束縛了自由心。”
“瑤姊姊海闊天空,必當青雲直上,飛往天際,如那赤雁一般無拘無束。”長公主羨慕不已,恨不能自己也變身平民百姓,如了那雁燕翅羽。
蕭瑤溫婉揚她一眼,清越道:“做不了神鳥,做只凡燕也是爽落的。”
長公主暢然一笑,是了,做不了神鳥,做那嬌小的燕子也能飛往天空,無人能拘禁了自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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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信殿內鴉翅一地,千色缤紛,釵環玎玲,內外命婦們按品級依序禮畢,一一裣裙忐忑落座。
皇太後鳳目微眯,殿內優容梭巡一番,唇邊如菊的笑意漸漸斂滴秋霜,眸華盯牢一人,齒間漏了一絲不豫道:“蕭夫人,令愛呢?”
召離驚出一身冷汗,暗自苦疊,匆忙離席跪倒,顫聲道:“皇太後息怒,臣妾小女不曉事,愚魯觸了宮規,請皇太後念她無知寬恕一回。”
瑤兒,你到底去了何處?
漢家皇帝素來懼母成習,偏偏皮女率性而為,在皇太後面前使氣兒日子豈是好的?
召離腦中翻覆一百次的句子,真到用時,才發現僥幸二字根本敵不過皇太後的刃眸,是自己太大意疏忽了,以為有了皇上的承諾,愛女何時都是萬無一失的。
“蕭夫人不知愛女去向,孤卻是瞅見她随長公主擅離殿門了。”皇後淡比清水地掃她一目,眼前看似卑弱氣怯的女子,像是軟絮絮地滴出水來,偏偏美得風情萬種,別具一色。而她那嫩氣未消的女兒只看上一眼便讓人寝食難安。
皇後下首淺坐着寵冠六宮的衛夫人。衛夫人豐容盛鬋,月樣纖眉,清姿異衆,色澤雅淡宜人,一方寶藍色錦帕輕輕點了點美輪美奂的唇角,一壁端柔娴靜地恭聽,乍聞言掌中錦帕微微一顫,這逆女又生事了!
皇太後眉心微皺,鼻間哼了聲:“哦?”
“長公主是聖上的心尖子,對孤不敬,孤看聖面懶得與她锱铢必較。太後素來寵溺她,臣妾也不敢多說。都說受寵便好,不受寵,怕是藤蘿蔓滋,助長了她任意的嬌性兒。至于蕭瑤,今兒是孤壽誕,皇太後格外開恩诏令她前來觐見,孤也想瞧瞧赤雁栖香樟的到底是何等高華女子,料不到絕色之外,倒有副張狂乖戾的性子。這性子在民間尚難取巧,若入宮闱,只怕……”皇後麗顏噙笑,唇邊蘊了冰花的容色,清冷的眸華閃過一絲厭意。
皇太後慵懶睇她一目,不動聲色的雍容華貴,很有些超然的意味,然而,眸底的色澤,似千年的冰潭。
皇後微微一滞,又從容轉眸,挑眉接過皇太後睫羽蔓延的精芒,故意輕咳了聲,輕描淡寫地擡起鳳凰羅帕優雅掩唇,豔麗的唇角在帕後勾成狠決的弧,低眉攏了攏腕上富麗的紅翡手镯,寡冷的語色續道:“大漢法紀,列侯犯大不敬罪,輕者廢國,重者誅三族,這酂侯府,如何調教子女的?”
她的聲音清冷而從容,仿佛不過吐了濁氣一般,聽在諸人耳中,卻是驚得面色俱變,一皆攏緊袖中緊握的雙荑,心扉漸漸苦悶滞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