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慶雲(下)

風吹,簾動,人惘。

心寂寂,眸沉沉。

那最高鳳位的女子卻是雍容飄逸,喜怒不形于色。

皇太後淡然一笑,仿佛未聞,眸色分明緩緩蘊了一絲冷厲與冰霜并逼,如古劍的光芒射向召離,帶着鐵刃的氣息,擋不住的鋒利。

“皇太後息怒,皇後息怒!”召離軟垂在地,連連叩頭,頭顱碰地的聲音敲惶合殿美人原本就顫抖不安的心葉,宮規如履薄冰,些微失點眼色,就是萬劫不複。

皇太後寒漠的眼神盯着地上的女子,接過貼身宮女遞上前的玉盞,輕輕嘬了口茶,撩了撩眼皮,語調清冷道:“绮春,命人瞧瞧,蕭瑤是與長公主一起,還是少年心性自個兒亂逛禁宮去了,若是逛錯了風景,直接打出宮去。至于廢黜侯國,由皇帝定奪吧。”

皇後鳳瞳澤豔,紅凰揩了揩唇角,适時掩住冷笑的霜痕。

內外命婦屏息的心倏地涼透。

“是!”站立皇太後左側的女子清泠諾了聲,一襲女官打扮,端莊冷娴。她紫裙翩跹,裙裾的微風拂過召離低垂的耳鬓,有冷冽的氣息注入耳中。

她瞟了一眼召離,眸中蘊了憐憫的色澤,卻是不能有片字滴語。

影過,人涼。

帝家宮規果真是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絲性情中人,更何況是率性而為的侯門貴女。

召離仆在琉璃磚上,寒氣透膚,眼簾霧氣氤氲,心如蟻噬。

冰霜般的砭骨刺心。苦澀如決了堤的洪水漫延五髒六腑。

數年的堅持,是真的錯了嗎?是不該把瑤兒推向這無情的後宮生涯,她那樣驕傲而冰清玉潔的性兒,如何适應得了這宮中行差踏錯的繁文缛節?依她跳脫游離的魂兒,只怕不到一年光景便被逼癡了。

想當年景帝削除諸侯勢力,引起吳楚七國叛亂,至今仍是當今皇帝的心病,故而法紀愈加嚴謹苛刻,諸侯随意一個小差池,不是廢黜,便是滅國毀族,惹得人人自危,力求無過。

酂侯乃大漢第一開國功臣,位雖世襲,封邑卻已從當年的萬戶侯減至幾千戶,召家世代女子為侯夫人,如何不曉得這其中的道理,安敢此節脫缰?

召離不敢擡頭,各種思緒如潮湧湧,而那高居鳳位的皇後也是貴女,更是皮裏春秋,皇太後數年熬到舉足輕重的地位,鳳威傾國,惹怒其一,都是刀光劍影。

叩聲依舊驚魂,唯求煙火消弭而已亦。

皇後冷冷一嗤,眸華漏了傲然的姿态,似乎不耐煩眼前女子的叩頭擾音,雙目凝神在殿外錦簾上,似在沉思,又似在自得其樂,一壁摩挲着腕上的紅翡手镯。手镯玉質細膩通透,色彩灼人眼目,為紅翡中的極品,甫時,分明充斥了血樣的光芒。

合殿美眸有悲哀有同情有快意,各色複雜的眼光一齊射在虛脫的召離身上,那樣絕色高華一貫清冷無波的女子此時像深秋的枯柳,随時會頹敗得落水而去,她美絕的面龐有一絲苦苦的支撐,仿佛有一種信念源源不斷輸給她力氣。

一襲玫瑰色光豔折起,衛夫人翩然起身,行禮如儀,容色含了十分恭敬,溫軟如玉道:“玉兒無禮,擅自離殿,是臣妾失職之罪,臣妾自罰侍栉皇後一月。蕭瑤少艾識禮,是鐘靈毓秀的可人兒,若非受了玉兒的蠱惑,斷不敢亵渎懿旨,臣妾請皇太後責罰玉兒大不敬之罪。”

皇後撥弄紅翡的手悄然止住,眉間聚了霜色,薄冰般剜了她一眸,不發一語。

殿內寂靜得裂心。

衛夫人不屈不撓,仿佛冬天裏的梅花無懼霜雪,聲音愈加清泠鎮定:“皇太後,蕭夫人弱體違和,抱恙前來祝賀皇後壽誕,都是臣妾教女無方,累及蕭夫人。臣妾若不請罪,愧對蕭相國後人!”

“罷了,罷了!蕭夫人起吧!哀家今兒高興,誰也不罰。”皇太後把手中的玉盞遞給随侍的宮女,用深紅忍冬紋羅帕蜻蜓點水拭唇,舉止娴靜優雅處,透着股天然威赫,牽扯人心。

殿上寂寂,香爐裏上好的甲煎香盈然在鼻,掩蓋了各色香氣,方覺自熏的香氣再名貴,在皇家的名貴香料面前,也是低入塵埃,弱息得可憐。

皇太後鳳目如蝶淡逸,合殿游了一圈,唇綻微笑:“皇後壽誕為大,寬容是福,且饒了玉兒這不更事的小丫頭,定是她使刁性兒攜了蕭瑤獨樂樂去了。蕭瑤初入皇宮,不知宮規,否則借她十個膽子也不敢犯廢國之罪。再則,二人也是有緣,雖不同年生,卻是同月同日同時,并且同引赤雁降臨的祥瑞,所以天下太平,國祚綿長。皇兒才對玉兒格外恩寵,就是哀家也是疼極了玉兒這百伶百俐的丫頭。都說深宮是繁麗的囚籠,拘禁人心空餘寂寞,哀家卻知,若人人與玉兒一般清簡活潑,獨樂樂外也給予身邊的人衆樂樂之心,深宮何地不是人間極樂之境呢?何況諸王侯府?”皇太後保養得宜,依然風韻猶存,那雍容華貴的氣度令人望塵莫及,語調平和,威儀內斂,內外命婦們一皆諾諾。

皇後的話對長公主充斥了不滿,而皇太後對她的話更是含沙射影,略略含了薄責之意。

“其女犯過,其母自罰,也是子夫一番慈母可嘉。夫人甘願侍栉,皇後乃鳳中之首,也使得起!今兒壽誕是喜,皇後可否收起怨怼之心?”皇太後清眉善目,音色圓潤如珠,似笑非笑,綿綿凝了皇後一目,眸華不威不怒,卻自有震懾人心的力量。

深宮的歲月給遺在最輝煌寶座的女子光華萬丈,同樣沉澱的,是一雙無與倫比的精瞳,仿佛蘊藉久遠的珍珠,散發着別樣的光芒。

光芒不冷,卻剜心。

皇後收起惱怒的餘光,淡如雪花一笑:“皇太後一國聖母,令比帝肩!再則皇太後仁慈雅量不責其罪,臣妾若再使宮規豈非落下疑影?臣妾心服口服,哪敢有怨怼之心?”

皇後唇齒間壓下暗恨,眉峰上挑,帶了戲谑道:“衛夫人善栉,烏雲如鏡可鑒,聖心獨賞,舉宮妃嫔誰不羨慕一二?臣妾難得領教栉中妙手,何樂而不為?正洽心意,也顯得我姐妹親密祥和,也是後宮之福,聖上之福。”

語末了,冰眸似笑非笑刮了一眼淡定自如的衛夫人。

召離跪得久了,也叩得頭昏,一時搖搖欲墜,令人憐惜,卻無人敢上前挽上一把。

衛夫人美瞳朝皇後溫雅淺笑,施施然離席親手扶起氣弱的召離送她回品列,方低眸落落大方回座,舉止端莊穩重,不失大家風範。

外命婦一皆暗暗唏噓,殿內重歸安然。

驀地,清風揚起,重重簾幕飄舞翻飛,窗外霞光豔溢,合殿奇彩紛呈,瑰麗無比。

“快看,五彩慶雲!”簾外绮春揭簾欲進,又壓抑不住一聲輕呼,仿佛天女散花般聲息的低微,依然驚動一殿的寂靜芳魂。

窗外亮麗得晃人的眼,色彩斑斓處,不盡的風華絕媚。

美逾珍珠的霞彩晶瑩剔透人心,宛若披了天宮最潔淨的光芒,消弭了世間最繁雜的紛争,這一刻,只讓美人凝眸,凝眸處,佳人如夢。

玉樹梨花,梨花似雪。

一雙妙女,遺世而立。

金葉熠熠,霞光崇崇。

花潔人素,婉若天仙。

長公主驚訝地看着雲彩披拂自身,手指觸處,清渺虛無,掌中卻仿佛卧了片片雲彩,掬了一捧光豔迷離。

蕭瑤拈花自若,安靜對彩雲,眸中聚了天地間最繁麗的瞬間,是歡喜,是彷徨,還是無奈。

果真,如女神相許負所雲,天數如此,逃也是無矣。

因為,她看見了一抹天青。

遠遠地,他眉目清朗如月,腳步矯捷,帶着激情與渴盼,渾身沐浴在霞光的餘耀裏,星光似的美。

他的眼神凝着她,流溢着濃郁的愛彩,他是來找她了。

“瑤姊姊,父皇來了!你仔細瞧瞧,父皇英俊潇灑,後宮嫔妃人人為之傾倒呢。母妃也是愛極父皇的,瑤姊姊終有一日也如母妃。”長公主歡欣的眉眼,露了十分的真摯。

真摯從來動人心魂,何況她是位尊至極的長公主。

蕭瑤握握她的手,眸華清淺一笑。

九五至尊的皇帝迎着彩霞走來,他飄逸豪俊,臉上挂着棠棣般清爽昂藏的笑容,他既是來請安問寝,亦是受了霞光的指引,追随慶雲而來。

不消細想,長樂宮外定是文武百官聚集,交頭接耳,沸反盈天。

慶雲,是國之祥瑞,亦是國運昌隆。

那慶雲所在地,定是異人存在,既在長樂宮,無疑是絕色女子了。

皇太後鳳目漸漸溫和,毫不掩飾她的歡喜與贊嘆,一壁扶着宮女下了玉階,皇後、衛夫人尾随其後,一幹妃嫔命婦依序排列而來。

她們的眸華,各色交織,仿佛那五彩雲霞,不同的是,再美樣光芒注定了失落與苦澀。

蕭瑤,早就傳聞中的赤雁仙子,不僅肌體自香,也纖塵不染,據說皇帝七年前去祭拜蕭相國偶遇她在盛開的菊花叢中撲蝶,便認定了她是他夢中出現上百次的瑤池仙子。

也是,世間女子再美若傾城,誰人敵得過出生那刻神鳥降臨的祥瑞呢?

慶雲,天下難得一見,五彩是吉,是皇帝聖明征兆,而像如斯的霞彩晶瑩剔透且又輝煌時久,卻是亘古未有了。

衆人屏息而立,貪婪地把最美景華深深映在瞳中,直至最後一縷五彩慶雲袅袅飄去。

皇帝走近慶雲般的靈性女子,一雙潭眸癡怔望着蕭瑤,半晌,伸手攜過她的腕子,微微一笑:“蕭瑤,朕此生定讓你逍遙自在,有如雲霞舒卷自如。”

蕭瑤心翼一抖,真的注定飛不出皇家宮樟了麽?

秋水明眸淺淺凝他,一絲淡笑掩住苦澀的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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