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愛謀(下)
一陣過堂風吹來,掀起錦簾,掀動人心。
“小姐與我想到一處了。瑤兒身邊的丫頭都不濟事,阿蕖倒是靈巧有餘,機智過人,有她在,瑤兒也算有個倚臂。”繡冬溫婉的眉心一绺歡喜,這些日子為瑤兒進宮籌劃,她寝食難安,憂心不亞于召離。
召離眸華些許寧靜,淡若馨風道:“你也進宮!陛下準許瑤兒帶乳母,你就充當乳母的身份,你在她身邊,我再無牽挂了。”
繡冬胸口一慌:“小姐,我走了,誰來陪你?我不去!”
“你必須去!承皓我會安排進宮做期門軍守衛離歡宮,你們母子不會分離。”召離語氣堅定,不容置喙。
痛色宛若長蛇在心中游走,攪翻心的苦海。
繡冬黯然一嘆,除此,再無辦法了。
一壁伸手扶了她,主仆二人袅袅往乘風苑而來。
乘風苑,曾經是清風苑。
當年先祖祖訓:碧柳住高蟬,紫袖接清風。寓意不言而明。
三代過去,家風謹小慎微,清雅如雪,帝王亦是寵眷有加。當年高祖功侯百位,歷經呂後和文帝景帝,遺下的列侯世家已然不多了,而蕭氏別有恩顧,雖然風光不如往昔,然而君王對文終侯的懷念自始至終。也因這層庇蔭,酂侯之位才世襲至今。
乘風苑前兩行青柳如故,碧絲芊垂袅袅,有若美人披帛飄绮。
箜篌莺莺,琴瑟啭啭,有清妙的歌聲傳入耳膜。
苌骊人的歌聲。
她有一把幽婉動人的魔嗓子,低時如泣如訴,高音媚惑似蠱,不止蕭勉沉浸其間,那一色門客亦是癡迷戀眷。
只是可惜,想聽她的曲子,有若登天的難境。苌骊人素來氣性驕傲,若非興趣,蕭勉逼她也不肯輕展歌喉。
七位貴妾卑妾裏,她是最不可捉摸的,有時仿佛戴了疏離的面紗,忽而又似嫉妒的眸光灼灼。又或妩媚露骨,偶爾眉眼深潭。
召離苦笑。
小小的侯府尚如此藏龍卧虎,若非蕭召兩家的祖訓,她如何能安然高居列侯夫人品位?無須踏血前行,倚仗的不過是夫君曾經的寵溺。
而她,卻親手把愛女送入了更為磨人心志的宮闱。只因她深信,那深宮的步步驚心,足以讓愛女的圭角磨棱,忝居鳳位。
繡冬扶着她的秀臂,輕聲道:“小姐,君侯最是興致處,我怕他……”
“不妨!我是一府女君,若不聞不問,如何對得起公公婆婆的囑托?召氏以布衣之家,女子卻世代襲為酂侯夫人,只因重情重義四字。”召離平靜無波,眉角聚了一星堅毅。
繡冬秀眸含幽,亸肩低語:“兩家恩義互抵也就罷了,先祖為何偏要立下契約,世世結為姻親,永不背叛?這不是害了小姐麽……”
剜心的痛蜿蜒爬上額頭,召離撫胸不語。
“小姐心疾一觸即潰,如何是好?繡冬該死,讓小姐難過。”繡冬眼角微酸,小心提起她的拖地長裙,攙她上了梅花紋青石臺階。
火烷衣潔白無暇,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光芒,一朵朵合歡花宛若初初新放,色澤瑰麗無比,襯着她愈加纖細朦胧。
早有婢女進內通報,一群門客魚貫而出,一皆面帶惋惜的容色,仿佛未曾聽全苌骊人的曲子是人生一大憾事般。
門客們從未見過侯夫人,臺階上那個迎面走來的素衣女子,明明是光潔的白色,花紋卻是如此的富麗堂皇,神聖得讓人不敢仰望。
傳說中的火烷衣,除了皇家所有,民間鮮少。
召離容色清淺如水,眉淡眸寧,姌嫋走過一幹人影,端立在流雲紋錦簾旁,婢女們手忙腳亂,搶着上前揭簾子。
如雲堂已是飛雲堂了。
一字之差,雲泥之別。
飛雲堂沒有想像中的散亂不堪,依然清風亮月的氣度。
堂上的那個人紫服侯冠,面如白玉,眸華自彩,本就不俗的容貌,此際卻顯得有些氣萎。或許,他從不曾想過,她竟會來到此地。
而且,穿了火烷衣,意味着什麽?
他的世界,她不屑進去。她的內心,他從來走不近。
蕭勉極力撐着淡泊,以免自己呆怔如傻。
二人隔案而視,四目膠着。
苌骊人隐身竹紋屏風旁,美瞳泛了嫉色,貝齒暗咬。
“夫君近來雅興得很,就差門客三千,夫君也想當孟嘗君麽?”召離唇邊一朵溫柔彌漫,仿佛要旋進他澎湃的心窩裏去。
語色雖輕,譏義卻重。
蕭勉被隐隐刺了一記,面色微變,手中握了一只螭龍紋白玉卮,仰頭痛飲一口,綻笑自若:“夫人也是雅興,有心來此,話也簡脆,吾恭聽夫人教誨。”
“夫君素來個性張揚狂放不羁,若以往也就罷了,偏今時不同往日。瑤兒就要入宮,夫君也加封萬戶侯,朝廷內外多少雙眼盯着夫君,紅眼必病,夫君!夫君是天下絕尖的聰明人,怎麽做違背祖訓的事兒?今上憎惡權臣豢養門客,夫君豈有不知的?”召離娓娓道來,這些句子在心間已藏很久了,仿佛吐卻苦澀的茶,唇邊餘一片芬芳的滋味,撚一絲弱弱的笑,這笑哪怕是唇角随意牽一牽,也是打動人心的。
“你若怕受牽累,吾放你自由,遂了你心願可好?”蕭勉自續一杯,對她晃了晃,眸華笑得悲痛欲絕,仿佛他與她的緣分,真的是該狠心結束了。
這些年,看她受苦折磨,他亦心痛如絞,何苦兩個人為了蕭召契約,糾結得如此苦不堪言?放她自由,也是愛她吧?
召離以手撫胸,烈烈碎襲,美瞳望定他,仿佛望了花落流水。
她上前一步,距離他更近些,沉聲含苦:“夫君明明曉得召離寧願死在蕭家,也絕不離開夫君半步。絕非契約,而是我與你結發多年,情義遠遠勝過不相幹的人。你若有個山高水低,召離自當與你同生共死,絕不茍活。所以夫君無須拿話來激我。”
蕭勉放下玉卮,緩緩站起,步伐輕捷度至她身旁,輕輕一握她的細腰,眉落歡喜,柔聲道:“離兒,原來你是關心我的,在乎我的所作所為給我自身帶來災厄,我以為你是鐵石心腸,此生再無希望了。”
“夫君,夫妻久了便是親情!召氏從來就不是無情的人,是夫君美妾成群,忘卻先前的誓言。不肯等我自動清醒。”召離明眸秋水,盈盈望在他面上,心頭有微微的疼,何時真的開始關心他的影蹤了?
是從來不肯面對,還是時光磨平了心氣?
還是夫妻久了便是親情的依賴?
蕭勉眸華灼灼,攬她在懷,溫情道:“親情才是醇厚華美。我喜歡離兒當我親情依賴。只要你肯開口,我一切都依你。離兒,不是我要美妾成群,是你疏離我太久了,久得我都要失去支撐了。”
“夫君,召離有愧夫君!召離曾經答應過夫君,等我穿上火烷衣的那一刻,便是我心中只有夫君,我遵從自己的心意,從不委屈自己。”召離瞳中潮濕,或許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有流淚的感覺,是出自真心,還是冷落一個人太久,心也會破碎。
“離兒無愧于我!我與你因遵守祖訓而結發,初見便是愛意拳拳,再心無旁骛。離兒卻是為祖訓所累,我從未怪過你,只盼活着,你能接納我,便死而含笑。”蕭勉突然覺得活着真是好,仿佛風暖花開,最美的果還是結在掌心裏。
此時,不管她是真心,還是為了瑤兒,他亦不想追根究底。不較真,何嘗不是一種妥協的福氣。
她柔情相對,已是胸中最快意。其它,不過浮雲。
召離伸手攬住他的臂膀,螓首緊緊貼在他鬓旁,有百旨酒的香氣。原來,他也是吐氣如菊,雅杯在手,胸懷溫暖似春的。
是自己的錯,大錯特錯了。
那個人已成為過往雲煙,抵死不會有将來,為何還要傷害眼前真心疼愛自己的人?
“對不起,夫君!是離兒大錯,離兒心中早有夫君,只是過于矜持不肯承認。離兒從今往後加倍償還夫君。夫君切莫怨了離兒!”召離抱緊他的腰,突然之間,感覺千萬種幸福裹胸而來,滿滿的,再無一絲雜垢。眸裏心尖竟全是他,是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玉質男子,是名門忠義的後裔,是潇灑多情的一代君侯。
是她太過偏執,誤了大好光陰。
蕭勉被歡悅砸得情難自己,唯有抱緊心上的女子,笑粲了眉眼,激動無比,有些語無倫次:“離兒,好離兒!我死而無憾了。”
繡冬依在錦簾旁,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喜,亦有酸淚逼上眼角,可憐的小姐,她心裏竟是有君侯的。
一個人對你太好,總會不經意間改變了執拗的情愫吧。
苌骊人憤然轉身從偏門離開。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離去,亦不曾看見她瞳裏兩道藍幽幽的冷冽光芒,那光芒卯足了罡氣,是要毀滅一切的幸福與安寧的。
“夫君,召離請夫君改回清風苑如雲堂。‘大風起兮雲飛揚。’這世間除了高祖皇帝,誰還能乘風飛雲?”召離在他耳邊呵氣如蘭。
“好!”蕭勉簡短一句,她的氣息吹得他癢癢的,有酥軟的滋味。
“夫君嗜好收藏玉卮,召離覺着不妥。”召離絮綿綿道,一壁腦際搜索還有什麽不利的物事。
“好,離兒作主!別說話,離兒,我好想時光永遠停留此刻!”蕭勉擁緊她,害怕清醒過來,一切都是夢境。
召離心中一酸,對他真的是太絕情了。
愧疚滿懷,唯有貼緊他的胸前,才能傳達自己赤誠清潔的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