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琴心
夜色妖嬈,馨婉潺心。
再久的傷心,抵不過一笑泯千愁。
晨曦如暖金,軟軟灑在蕭瑤身上,一壁走,一壁順手折幾枝玉簪花,花香清雅,極為好聞。
小丫頭香宜身後歡喜地叫:“侯主,你瞧!君侯和夫人……”
君侯與夫人竟然一道行來,着實稀奇。
蕭瑤擡眸,欣然綻笑:“父親,母親!”
父親今日竟是朝中規定的五日一休的休沐日,她忘了前去請安。
蕭勉挽着召離款款而前,他軒眉柔情似水,而母親一襲火烷衣,清貴出塵,瞳華噙羞。
召離望一眸蕭瑤,醇厚一笑。
“瑤兒,你今兒給母親請安晚了,父親等不及,要與母親城外采菊了。”蕭勉唇邊笑意深婉。
蕭瑤失笑:“父親,城外菊花再美,哪及園中名菊呢?”
“傻丫頭,你忘記苦薏莊了?父親請菊中妙手培育了新色苦薏,比你母親親育的琉璃繁露還要勝上幾倍。瑤兒要不要與父親母親一起去瞧瞧?”蕭勉眉尖心上俱是溫暖如春,眸如星子的光芒灼熱在召離的面龐,她終于肯陪他去苦薏莊了。
苦意,野菊別稱,亦是向往無拘的自在人生。
“不了,父親與母親前去吧。”蕭瑤倚上前,在召離耳邊調皮低語:“母親,好好疼父親!”
召離粉面酡緋,嗔她一目。
蕭瑤粲笑如花,揚一揚手,轉身跑開。
再回首,父親母親已雙影不見。
真是好!
蕭瑤折身回返,仿佛飛燕歸巢。
走至一半,停下腳步,莞爾笑道:“香宜,你取琴來,我在木香菊亭等你。”
好曲配好亭,木香菊,絲長如羽,色比蓮裳。
恰到好處的粉紅,不濃不淡,甚是怡人。
香宜伶俐,琴片刻取至。
梓琴淡淡的紫,不名貴,也無裝飾,一如人清清素素,只不過琴身雕了六朵碧色雪花紋。
蕭瑤亭間袅袅坐下,手指輕輕一撥,仿佛撥動歲月的沉疴。
琴音飛揚,如流水淙淙,似瀑布高昂,間或有婉轉淺柔。
香宜聽得癡怔。
木香菊羽絲風中微擺,琴音激蕩處,羽瓣落了一地。
“真是曲中天籁,妙手雲心。”一道清朗含威的音色破空劃來,黃裳晃眼,與那日初見的天青色雲泥之別,格外霸氣。
早聞皇帝尚黑之外,最崇黃色,黃色着在他身,別有一番貴韻。
皇帝獨自一人立在木香菊樹下,雙手負于身後,潇潇灑灑,氣度雍容。
“陛下!”蕭瑤微怔,起身盈盈行禮如儀。
“朕吓着瑤兒了?”皇帝伸手攜住她,并肩琴旁坐下。
蕭瑤漆瞳淺笑:“瑤兒未吓着,只是驚訝陛下為何來此?不是過幾日麽?”
“今兒官員休沐,朕甚覺百無聊賴,恰逢皇後母親窦太主壽誕,皇後請旨回太主府親賀,朕準了她五日歸省。朕就想來瞧瞧瑤兒,瑤兒可想朕?”皇帝握緊她的手,眸華脈脈。
蕭瑤心尖一瑟,明眸凝他一眼,含羞帶嗔道:“陛下取笑瑤兒!”
羞色最是撩人心湖。
皇帝眉峰歡喜,攬她在懷,親厚道:“瑤兒彈的是什麽曲子,朕聽着賞心。”
“《碧雪長歡》,瑤兒自譜的曲子,上不得大雅,亭間自樂罷了。”蕭瑤起身離他一線,他身上有精雅的甲煎香氣,她聞着有些眩暈。
皇帝眸色有星不豫,唇邊攏了稀薄的淡笑:“雪色如碧,人間長歡。逸雅之外,朕倒是聞出蕩氣回腸的劍韻。”
“陛下本是至尊英雄,自是耳聰心朗,聽出的音韻也異于常人,瑤兒佩服着呢。”蕭瑤睇他一目,他眸中的光芒雖不冷冽,卻是蘊了別樣滋味,有噬心的敏悟。
蕭瑤倚亭折了一枝木香菊,輕盈上前,挈過他的手,把花放在他掌心,擡眸俏皮一笑:“陛下,瑤兒自幼吃盡天下名花,最聞不得珍貴的熏香氣味,瑤兒想這木香菊,倒是和諧洽心,陛下拿了它,瑤兒就不暈眩了。”
“原來如此!朕只道瑤兒嫌棄朕!”皇帝眉綻爽笑,重握她的手,溫聲道:“朕從此再不用熏香,有瑤兒的地方,便是肌香沁脾,何勞熏染?生生污了瑤兒冰清玉潔。是朕不好,朕絕不讓瑤兒再受其害。”
蕭瑤反牽了他的手,笑道:“陛下,瑤兒陪陛下園中四處走走,可好?”
皇帝不由失笑:“瑤兒這是還禮于朕麽?”
四眸相碰,一皆憋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四月光景,卻覺四年那麽長久的記憶。長樂宮中,他攜着蕭瑤逛了整整一日,直至兩人腿軟骨酸,蕭瑤倚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那樣清香素潔的女子,般般入畫。
他感慨萬端。
“陛下,你也游離了麽?”蕭瑤伸指在他面前晃了幾晃,可人的眸光,如谪仙不染塵垢。
皇帝握住她的手指,合在掌心裏,眉峰聚笑:“我若游離,也是瑤兒帶來的恍惚。瑤兒,帶我瞧瞧清風苑如雲堂,可好?”
“蕭瑤遵命。”蕭瑤欣然,眸尖隐隐一星憂色。皇帝來得太突兀了,雙親雖琴瑟和諧,怕是顧不及清風苑如雲堂更名之事罷?
清風苑離菊亭稍遠,兩人走走停停,一邊欣賞園中的花草樹木,雖無皇家庭院雍容華貴,卻也是繁華錦繡,秋意熱鬧。特別是菊圃內一株株雲集密布的琉璃繁露,藍得讓人如沐海洋,風情眷秀,哪裏還瞧得出前身不過是曠外無人欣賞的野菊呢。
皇帝贊賞點頭,迎面拜倒一群鮮衣女子,釵環翠黛,美不勝收。
為首一名女君的裝扮,卻不是召苦薏。
“臣妾修魚绾月接駕來遲,請陛下恕罪!”修魚绾月紅衣紫帛,妩媚飒姿,一股子烈烈風華。
蕭瑤心騰歡喜,月母親來了,足可抵擋一陣罷,拖了皇帝不去清風苑才好。
“月夫人請起!朕無诏令達府,不知者無罪!”皇帝凝她一眼,眸露驚訝,她的美別具風情,心上怦然跳過一縷惋惜。
原來淮南王劉安送上的美人果真是國色天香外的绮麗,而他親手賜給忠臣,并賜封號為“月”以免委屈了淮南王,示之恩寵有加。
皇帝瞳中一絲不易察覺的愠色悄然滑卻。
然而,卻嚴絲合縫地落入巧笑嫣然的蕭瑤如羽長睫上,她低眉淺蹙,暗诽,美人于皇帝,就如鮮花媚春風。
再擡首,依舊赤子無邪,嬌俏挽了皇帝的臂,秋波流麗。
修魚绾月頭前引路,心葉攥緊,容色極力鎮靜。
皇帝被蕭瑤的柔美攪動心湖,臉上笑意融融,掃卻心底微漏的不豫,溫柔捏了捏蕭瑤的手,分明未進宮,已是寵溺三千了。
绛葉伸手按住腰間的佩劍,光芒暗隐。
修魚绾月鳳瞳睨她,眸華似冰結,一渦警醒。
绛葉視若無睹,眼光聚為微芒一點。
空氣有些濕滞,有鐵氣的冰意。
皇帝眉峰簇擰,龍眸警惕躍至绛葉身上,唇邊綻了稀薄的霜色:“姑娘是何人?”
绛葉手心一抖,劍順勢回到鞘中。
蕭瑤微愕,掌心有熱熱的潮。
修魚绾月盈盈斂衽,從容道:“陛下,绛葉乃臣妾義妹,功夫了得。夫君又不在府中,臣妾怕陛下有個山高水低,不敢大意,特地命她佩劍随侍。”
“酂侯府中卧虎藏龍,朕不敢小觑。蕭夫人莳花天下第一,月夫人巾帼飒爽,想必功底也是不弱。聽聞六夫人苌骊人一把歌喉颠倒衆生,門客接踵而至,大有乘風破霧,青雲直上之态,朕倒是想一見熱鬧景致,可惜侯府今兒冷清得很。”皇帝不動聲色,語風微妙。
“陛下謬贊,臣妾汗顏!臣妾夫君一向性子張揚,不為名缰利鎖,突而君恩深顧,忘乎所以也是人之常情,所謂蟻附腥膻雲集華堂,從來就是貧夫一入龍門車流如水。再則侯府蓬荜生輝得于陛下,苌氏妙曲不過恰巧瓜田之下。夫君昨兒起已經封了清風苑如雲堂,謝絕門客濁擾。一是本性使然,二來君恩無以為報,惟以清心寡欲謝陛下。”修魚绾月鎮定自若,娓娓眼風接過皇帝的疑色。
皇帝舒朗一笑,眉華綻彩,爽聲道:“朕深惡外戚恃寵怙驕,酂侯如此,深洽朕心。既封,朕不瞧也罷。”
“父親也是清雅之人,與母親鹣鲽情深,恨不能辭官一共莳花才賞心樂事。那些門客早讓父親煩不勝煩了。陛下今兒真是不巧,雙親才出前門,陛下便如龍降臨了,這大好風光未見,父親真真叫屈了。”蕭瑤俏皮戲谑,純眸清滟,手心深處,回複最初的玉樣溫度。
“瑤兒也得了巧嘴兒,繞着彎兒說朕是不速之客,別有意圖!讓朕歡喜不是,惱也不是。瑤兒放心,雖然朕這些日子接了不少彈劾酂侯的奏章,但朕心明如鏡,曉得是旁人見不得朕寵了瑤兒。”皇帝失笑,鄭重握一握她的手,仿佛把君王所有無瑕的情義傾情注入她的掌紋,給她熨帖的安心。
“陛下最是聖明,瑤兒心服口服。”蕭瑤嫣然,這一笑,仿佛盛開的秋菊,清麗人眸。
皇帝眼中,再不見陰霾。
修魚绾月不易察覺地剜了一波绛葉。
绛葉漏過她的淩厲,掃向蕭瑤,她笑得如此纖塵不染,仿佛要用最純美的容色化卻世間所有的愛恨情仇,須臾,心之一葉,有微微的瑟縮。
仇與恨,真的是刀劍之道才能至上的麽?
她眸中露了一絲疑惑。
掌心也軟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