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闌

夜闌人靜,微雨燕雙飛。

皇帝盡興而去,留下的只是更深的悵惘。

今夜,應是昙花初放。

雨絲淺淺若絮,遮不住月色清淺。

蕭瑤不聽香宜勸阻執意要去賞花,而阿蕖新來乍到,不敢越矩。

二人只好随她靜坐昙花亭,聆聽夜曲,好整以暇等待昙花一現。

宮燈明明暗暗,細雨綿綿,有軟軟的思念。

蕭瑤輕勾指尖,琴音清泠優昂,如斛珠傾落,膩在人心。

仿佛有錯眼的感覺,一脈黑影飄過亭外左側的梅箓竹林,梅箓竹林外,是海棠苑,月母親居住之所。

竹林挨着高牆,牆頭一色的尖碎琉璃。

那人影蕩上牆頭,一躍不見。

蕭瑤霍地起身,失聲叫:“羽公子!”

“侯主,哪裏有人?夜色迷亂,你眼花了吧?”香宜上前替她披上掉落的大紅鬥蓬。

“阿蕖,你看清了嗎?”蕭瑤熱烈地問。

阿蕖搖搖頭:“侯主,我一心聽琴聲,不曾旁顧。”

蕭瑤失落緩坐,那是誰?

羽公子早與愛妻雙雙隐居,他哪裏會再現江湖?

或許他與昙花一般,只是一現即逝罷了,而自己執着虛無卻又為了哪般?

月母親深處侯府,聽聞得來的消息未必全真,以羽公子當年模樣,豈是輕易移情之人?

如此一想,心中好過許多,存了念想,總是幸福有依的,否則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蕭瑤眼角微微漏傷。

“呀,昙花開了,好美!”香宜歡叫。

昙花花筒慢慢翹起,撐開紫色的外衣,仿佛千層花瓣一般依序打開,潔白如玉的大朵昙花煥然開放,美姿秀色,豔過飛雪。

阿蕖托住蕭瑤的腕子,優柔道:“侯主,我們近前賞花可好?”

蕭瑤搖頭:“不必了,遠觀足矣!雖近若失,不如遠遠望上一目,便是永久的回味,何必強求真真切切傷情傷緒?罷了,你自去欣賞吧。”

阿蕖眉眼彎彎,秀眸蘊上關懷:“侯主,既如此,我們回去吧,夜深露涼,着了時氣可怎麽處?”

蕭瑤清瞳凝她一眼,微笑如花:“好,回吧。見過,就好。”

真的見過就好。

如果能再相遇,會更華麗芳菲。

牆外官道,黑衣人如箭在弦上,衣袂翻飛。

已然宵禁,巡夜人手中的燈籠火澤微弱,照不見光圈外的影。

漆衣如夜色,總是波谲雲詭時。

太主府前,黑衣人眸露冷笑,半面籠在黑紗下,看不清臉,唯有髻邊一枝金步搖,度出她是一枚芊瘦惜顏的女子。

她輕車熟路,躍過重重屏障,推開一扇輝煌的錦門,手中劍迅速架在一人脖頸上,語調冰寒如手中的玄鐵,陰鸷道:“皇後,我們做場交易如何?”

“放肆,孤是皇後,如何與你商賈沽氣?”皇後撂下手中的刺繡,突如而來的意外讓她雖驚猶是冷靜,美容噙霜,強撐着氣勢,狠狠剜她一波。

黑衣人壓低嗓音,涼似雪花:“皇後不愧是六宮之主,劍在眼睫,依然華貴灼人,可惜蕭瑤進宮日,便是你金屋冷宮時。衛子夫動不了皇後根基,可是蕭瑤會,因為她是皇帝心中的仙,仙是必定駐人心間的,皇後!不知皇後那時如何優容淩厲,宛若無波無瀾呢?”

皇帝信仙,蕭瑤是他親手選定的仙,她如何不曉得其中厲害?皇後眸華蘊凜,推開頸上劍,冷冷坐下,伸手取玉壺于翡翠盞中續了水,仰頭一氣飲下,仿佛飲去心頭積蓄的悲憤。

黑衣人收劍入鞘,揚眉對面而坐,一壁冷酷笑:“皇後既不會坐以待斃,為何遲遲不見出手?莫非恐懼攥心?怕失了鳳位不成?”

“孤輪不到你來搖唇鼓舌!你若見不得蕭瑤進宮,盡管使術便是,出手掣肘孤,豈非劍鋒有誤?”皇後捏盞在手,不露聲色地瞅着玉盞上的鳳凰花紋,語調竭力平靜如水。

“民女不過想瞧瞧皇後的膽識,果然非常人可比!民女要殺一個蕭瑤的确容易,只是民女要的是蕭家血流成河。民女與皇後同仇敵忾,結為首尾豈不更好?再則只怕皇後掀翻皇宮,皇帝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的。皇後如此優渥瑰境,若無為,實在可惜。”黑衣人眸華犀利,仿佛一眼要劃破她的僞飾,面紗下唇角峥嵘刺骨:“皇後當初阻止衛子夫專寵失敗,是因為她在宮中。若想讓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不被皇帝寵幸,最大的可能,就是讓她根本進不了宮。”

掌間鳳凰花紋有些刺心,似灼透她如芙蓉色的肌膚,皇後推開翡翠盞,擡眸對視于她,黑紗掩不住她眉眼的清秀,卻是有一顆蛇蠍心腸。

也好,借力打勢,省了許多心力。

皇後難得恬靜一笑,數十年來,她最缺乏的就是耐性,此時,倒是出奇的沉住了性子,或許跌的次數多了,再急躁再驕傲的性子也會歸于沉穩。

皇後淡淡悠出一句:“孤阻止不了。酂侯府外遍地期門軍,孤只手翻不了天,何況只餘八日。”

“八日足夠。民女倒覺得恰到好處,若早了,旁人防得緊,節骨眼上出差錯才合時宜。”黑衣人瞳華噙縷稀薄的笑,那笑是要焚滅人心的:“酂侯嗜好收藏玉卮,高祖廟前所祭夔龍紋玉卮,乃堯帝之物。歷年皇家秋祭,皇帝主祭,諸王列侯助祭,所獻酎金皇帝親自過目,若有成色斤兩不足,勢必廢除封國,削為庶民。再精彩些,配上高祖廟前玉卮被竊,盜者酂侯嗜好收藏天下奇卮,盜卮死罪,兩罪并罰,終局可如皇後的意麽?”

“玉卮被盜固然容易,諸侯所獻酎金卻是各侯親自呈上,成色斤兩不敢欺君,除非有人事先做好手腳,孤鞭長莫及。”皇後胸口一寒,好毒的心計,她與蕭家到底何種仇恨?

“酎金自由我來!皇後盡管使勢便好。蕭家根深葉茂,有蕭相國庇蔭,歷經數世不絕,後世皇帝感念蕭相國忠心有餘,智德天下難匹,故而格外恩顧蕭家。蕭家實實不易樹倒猢狲散,即便兩罪在身,今上也因蕭瑤未必肯賜死罪,唯有一劍刺中命脈,再無回天之術。”黑衣人唇齒陰狠,眉尖蕩過刀刃光芒。

芒刺在背,劃過人心。

皇後微微一愕:“你意怎樣?”

“皇帝視蕭瑤為仙,将要以隆重的禮節迎娶于她,而非普通納妃,必然要大赦天下,以示天子仁心。皇後何不求皇帝放出一批年長宮女,任其歸嫁?”黑衣人意味深長一笑。

“與蕭家有何關聯?”皇後蹙眉。

釋放禁中年長宮女,自是居功一件,皇帝定是準奏,也彰顯皇後淑賢德懿。

“關聯甚大!皇後若肯信我,自有解疑時。皇後只需把一名胡女名籍勾入釋冊中,便是萬事具備了。”黑衣人聲色一轉,有些高深莫測。

“何人?”皇後眉色狐疑。

“渥伊勒,掖廷宮女樂。”黑衣人了然在胸。

那個差點受皇帝寵幸的胡人女子!

皇後略略沉吟,唇綻蓮花:“好,孤應你。”

“民女還求皇後最後一件事,請皇後勸說您母親窦太主放出風純衣!”黑衣人眸露期翼。

“風純衣?不行!風純衣輕佻放蕩,專事諸王侯府勾淫王妃夫人,太後震怒,特賜母親旨意,設法捉拿他歸案,明日即将上告皇太後,将他秘密正法窦太主靜室。孤如何得放?”皇後斷然拒絕。

“風純衣乃劍君四公子之一,曾經也是如修竹般的人物,只因戀上一枚風華國色的女子,偏偏那女子嫁入侯門世家,高居诰命之位。才致風純衣迷失本性,因愛生恨,恣意勾淫高門以洩其憤,一并侮辱于她。”黑衣人喉間冷笑,有恨意深深。

“侮辱于她?難不成真是她?”皇後眉尖一跳,長居深宮,她亦有所耳聞江湖事。而風純衣所為,的确與一女子有關,各王宮侯府風傳是她,只是沒有實據罷了。

“皇後以六宮之主,見過美色如雲,何曾把一命婦放在心尖上?”黑衣人詭異一笑,仿佛世間所有事悉數在心。

“孤雖身在末央,閑暇無事對江湖奇聞也是三分興趣。何況江湖劍君四公子俠名傳得沸沸揚揚,就是皇上也入了心呢。其間風公子以一段蕩氣回腸的情愫名豔江湖,孤當年也是久仰得很。真是時移境易,時間久了倒叫孤忘記江湖風雲了,不說孤如今尴尬境地,就算義薄雲天的劍君又能如何?情之一字,變數莫測,誰人能堅守最初的情分?你是想借他手,毀掉她麽?”皇後說到末字,冷冷一嗤,心有劇痛,皇帝對她當年何曾不是柔情似水,如今空剩皇後虛名了,未央宮裏何人不曉得衛夫人才是皇帝心尖上的寵妃?

她自小富貴中長大,何時受得了這種窩囊,以衛子夫卑賤出身尚如此,等到侯家千金進宮,真真沒有她一毫地位可言了。

“皇後慧質!民女借他一用,仲秋之後,必還太主!”黑衣人眸華微眨,眉尖帶着秋天般的肅殺之氣。

皇後掩去心嫉,微微一笑,胸中了然。

紫檀案上爐煙袅盡,窗外細雨霏霏,更聲催心纏魂。

最深的夜,靜谧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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