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決裂
午膳後,長公主翩然離去。
蕭氏一門伫立院外,等她走遠,方收心斂氣,正要回院,拐角轉來一名青衣素妝女子,女子大約二十妙齡,藍幽幽的雙瞳,甚是美麗。
阿蕖最先瞧見,自覺眼光一錯,眸露驚色,不覺往蕭瑤身後一縮。
蕭瑤牽一牽她的衣襟,悄問:“你認識?”
阿蕖急忙搖頭,輕笑:“那藍瞳好像六夫人!”
蕭瑤薄嗔:“異族女子多是藍瞳綠瞳,有何稀奇的?”
話語間,二人随了衆人進了庭院。
見院門将關,女子趨勢上前,盈盈一跪:“姑父姑母金安,苌北珠拜見姑父姑母!拜見嫡夫人月夫人!”
蕭勉一愕:“苌北珠?”
衆人目光一皆掃向苌骊人。
苌骊人走在最前,聞聲回眸,跳脫一縷訝然,旋即頓悟過來,如風卷至,一把攜住她的手,豔眉攏了煙色笑意:“珠兒!你怎地來此?快進屋說話!”
不等蕭勉應話,她已然拉了苌北珠往芙蓉苑而去。
蕭勉皺眉不語。
召離輕拉他的長臂,溫聲道:“夫君,随她去吧!”
“好,聽離兒的。離兒也累了,我們回屋歇歇乏。”蕭勉柔情脈脈,挽了她的手,恬淡點染眸光。
他的眼裏,只有她。
修魚绾月淺淺一笑,轉身折向海棠苑。
一幹妾室苦澀含唇,卻是無顏去争春。
蕭瑤只當眼拙。
心底卻是悲哀一縷,小小侯府深藏哀怨,女子的委屈,又何嘗不是得寵歡喜失寵愁?
愁字剜心。
愛上亦有苦。
好在,母親從來就是被愛的女子,只是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
蕭瑤莫名的心酸,順手折一枝秋菊在手,菊色粉紅,有暖暖的香氣撲鼻,秋季有它,蕭瑟裏終有纏綿美意。
芊意苑,四瞳情深似海。
召離溫順依在蕭勉胸前,斜靠在錦榻上歪乏。
蕭勉攬了她在懷,幸福溢滿俊瞳。
良久良久,仿佛歲月停頓一般,只願心意駐在美妙時光裏,再也不願醒來。
驀地,錦門被怒氣蕩開。
一襲白衣勝雪的皎皎男子,玉樹臨風的美面,眉目風流,姿容隽秀,如星雙瞳攏滿悲傷,手中劍氣直指召離。
他眸心含憤,語帶譏諷:“阿離,你曾說心中只有我,苦在祖訓難為,為何今日與他鹣鲽情深?你負我不夠,還要裂我心肺不成?”
“風純衣,你若恨,恨我!切莫傷害離兒!”蕭勉伸臂擋在召離面前,眉澤不驚不怒。
時光恍若停滞,召離久久不語,眉尖心上一皆苦澀泛濫。
空氣膠着,好似人為凝住。
沉寂壓在人心,有幽幽的凄涼。
召離驀然一笑,那一笑,破繭化蝶,仿佛鐵樹盛開。
原來,再次的相對,也不過如此平淡風光,并不旖旎。
而她卻執着了這麽些年美好風華,辜負歲月的恩慈。
召離姌嫋側身,盈盈一握蕭勉的手,從未有過的似水純情額間靥上綻放,她眸華清冷如蓮,語句卻以最柔的芬芳道來:“純衣,夫君赤誠待我,十四年如一日,我召離何其德慧,得他癡情寵眷?我用十四年最美瓊華來謝你的情愫,難道就不能用餘下遲暮紅顏酬報夫君無私無悔愛戀麽?我近日才敏悟,我真正負的人是夫君,而不是你。你若心間有我,為何不善待自己?卻偏要做淫穢茍且之事?污人污己,不知自重,你還是那個白衣勝雪的劍君風純衣麽?還是那個令我尊重坦蕩無垢的江南風公子麽?”
“原來連你也不懂我?”風純衣凄怆一笑,咬牙恨道:“是你閉門不肯見我!我只想逼你主動來見我一面而已,可惜,你卻是鐵石心腸,任我侮辱高門侯婦,侮辱你高華品格,就是為了承諾你既為人婦就忠于人婦。阿離,你做得到優雅轉身,我卻做不到。我再問你一遍,是要留在此間,還是與我逍遙江湖?”風純衣玉面鐵青,本就不俗的谪仙容貌,此時像碎裂的竹,痛得麻木了。
“就算懂你又如何?我早已不是當年的召離了,懂與不懂都沒有任何意義。你兄妹二人處事風格我無法接受,也承受不起。”召離胸中微痛,語中深意只有他二人懂得。
蕭勉淡逸如故,眸中笑意點點,仿若未聞。
召離漸漸平複自如,小鳥依人倚在蕭勉身畔,柔情似水。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召離以疏離的眼神瞅他一目,唇邊攏了清淺如菊的笑意,擡眸深深凝着蕭勉,溫柔如棉:“夫君本是樛木,召離不過葛藟,此際明白這個道理還不算晚,夫君嫌棄召離麽?”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離兒,蕭勉願與你同生共死,此生再無遺憾!蕭勉感謝離兒給我幾日最美時光,足夠笑傲紅塵。”蕭勉軒眉綻笑,別樣溫潤如玉的氣度,使他自成一格的優雅從容。
那是侯府世家的高華豐儀,非江湖浪子的狂放不羁可比。
風純衣心中一悲。
她終究還是認可了他。
那麽,她秋菊般的清眸哪裏會留一地容他?
再無可能了。
原來不見,還有絲期翼,甫時,卻是連最後的留戀也要湮沒虛無。
風純衣劍尖顫抖,狂怒讓他失去了支撐,眸華噴火,手臂憤揚,劍尖冷冽挑向蕭勉胸前。
“純衣,不要!”召離失色叫,長裙一漾,嬌軀往前撲至。
恨在,情亦在,戾氣的劍勢生生扼住。
風純衣眉峰痛如撕裂:“阿離,你竟然肯為他死?”
召離美眸噙悲:“我欠他十四載,死亦難酬!”
“好一個死亦難酬!”風純衣狂笑,雙瞳睚眦,心破碎如齑粉,眸芒刺在她臉上,恨不能與她同赴黃泉,再無纏綿糾纏。
窗外風翼自由飄卷,而人卻已然失去灑脫飛翔的雙翅。
風純衣喉間發出倉皇失措的狂叫:“召離,你死亦難酬,我偏不讓你如意!你我咫尺天涯,今生情斷義絕!再無深纏!”
劍收袂揚,桀骜不馴的身姿冷酷蕩去。
蕭勉緊緊擁住召離,差一點,他們就陰陽兩隔了。
“夫君,我有不祥之感。”召離淚眸霧茫茫。
“我們連死都不怕,又懼誰來?”蕭勉溫容安慰,心潮暗湧。
召離不語,寧靜依在他臂腕,眉角撚柔,唇綻梅韻,卻是胸中澎湃不定。
這世間并不是死能解決所有的恩怨,比死更可怕的還有未知。
但願他不會因愛生恨,恨,才是毀天滅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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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純衣宛如受傷的野獸,奔跑在蕭家庭院中,眸中一色噬人的裂芒。
蕭家數世輝煌,果然大得讓人驚心。
他極力眺望,落入眼中的,竟是綠荑苑。
綠荑苑中的女子,明日離歡妃。召離,你的女兒真是風光旖旎,難怪你要甫時與他鹣鲽情深棄我再不顧。
風純衣挑眉冷酷一笑。
綠荑飄香,人安然。
蕭瑤托頤坐在紫檀榻上,對着榻上的花梨幾兀自出神。
幾上七寶香奁撤在一旁,一支七寶慶雲金步搖灼灼刺目。
皇後也不過九鳳步瑤,而她卻青雲直上,未進便擁有了七鳳步搖,皇太後對她的寵溺可見一斑。
然而,心底愈加多了一份沉重,仿佛少了分勝算。
人愈寵,境越險。寵與辱從來就是一線相隔,帝家翻手覆雲尋常事,得來容易失也易,即便笑到鳳座華冠時,也是紅顏遲暮萬境悲。
皇後以帝家外孫之尊,以皇帝玉口“金屋藏嬌”之諾,尚如此居悲,何況旁人呢?
蕭瑤幽幽一嘆。
“侯主,嘆氣可不好,人未老心老着呢。”香宜俏皮道,一壁遞上香茗一盞。
蕭瑤睨她,神态些微憊懶,蔫蔫嘬了口,棄之一旁,用手揉了揉微酸的脖頸。
阿蕖伸手端過玉盞,放置身後案上,回手握美人拳輕輕替她捶肩,一邊輕聲道:“侯主,你不喜歡七鳳步搖嗎?”
“有何好喜的?皇後不過九鳳,我卻得了七鳳之勢,豈不是有僭越之嫌?人未進宮,想必已是衆口铄金了。一個人若久居沸反盈天之下,是珠子也會消融靈氣的。”蕭瑤唇上一抹無奈之色,對阿蕖,她從來就是視為心腹,母親親手調教的丫頭,端端的心思靈敏,極具眼色。
“那怎麽處?皇太後親賜的,尊貴着呢。”阿蕖憂眸道。
蕭瑤搖搖頭,容色淡淡:“少不得敬着吧。”
“不必敬!本公子替你毀了它!”一脈冷音如風灌入,冰冷似雪破空撒下,涼人心腑。
錦簾碎處,風純衣長臂一展,手中長劍挑過幾上七寶慶雲鳳步搖,高高舉起,往地上掼去。
香宜吓得跳到蕭瑤面前,以自己的薄軀擋住蕭瑤驟然而起的身影。
阿蕖容色劇變,不顧一切撲上劍風,徒手去奪鳳步搖。
蕭瑤急叫:“阿蕖!小心!”
風純衣掌勢淩厲,震飛阿蕖的身。
阿蕖仆倒在地,喉中一腥,吐出一口血。
蕭瑤腳下一滑,使了修魚绾月教的借月弄影步法,順勢扶起阿蕖,以弱身擋在阿渠面前,擡擡下巴,倨傲直腰,毫無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