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風亡
綠荑苑,靜若深潭。
蕭瑤久久凝着窗外桂花,它開得如此粲麗動人,哪裏是要枯萎的征兆呢?
驟然而來的災厄,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卻也只能鎮定情緒,不敢流露悲傷。
香宜鋪被,阿蕖收拾書案。兩人也是無情無緒,再無平時巧笑嫣然,不時悄悄回瞳望一眼如松靜立的小姐,暗暗喟嘆。
“阿蕖,你老實告訴我,你從前是不是認識苌北珠?”蕭瑤猛然扔來一句,驚掉人魂。
香宜拍拍胸脯,還好,魂依在。
阿蕖被此語砸得耳根生疼,仿佛中了巨大的石頭一般,愕了愕,搖頭道:“侯主,我真的不認識!”
“那為何六庶母誰也不殺,急于想除掉你?莫非你曉得她們什麽秘密不成?到此節份上,你若再不說,便是對蕭瑤無情無義了。”蕭瑤眸中懇切,走上前,搖了她肩膀,溫聲似求。
阿蕖後退一步,一瞳悲傷,緊咬紅唇,半晌方凄酸道:“侯主,我對侯主忠心耿耿,決無二心,侯主請相信阿蕖!若阿蕖有隐瞞侯主的地方,定有難以啓齒的理由。請侯主原諒阿蕖私心!但阿蕖保證,絕無傷害蕭家的企圖!我與苌北珠從來不是相識!”
“不是相識便是相恨了!”蕭瑤眸中閃爍,光芒如琉璃,透明得似要穿越人心,一道智珠熠熠生輝,半涼半苦道:“從前你與六庶母并無井水犯河水之說,自從苌北珠來了,我覺着六庶母看你的眼光都變得古怪了。其間定有緣故,你瞞不過我去!”
阿蕖凄涼搖搖頭,驀然奔出門外,似掩面傷泣。
蕭瑤哀哀一嘆,罷了,逼她何用!
一切随天意吧。
香宜呆了呆,弄不懂其中原委,瞧瞧苦笑的侯主,瞅瞅門外悲傷的阿蕖,不知如何是好。
“去睡吧,香宜,帶了阿蕖,替我安慰安慰她罷!”蕭瑤溫聲軟軟,音調無力。
有些累了。
心累,智累,思維也空洞貧乏了。
夜色似心底的哀涼層層迫上,壓抑得人有些無法呼吸。
掩簾落帳,身躺眸倦。
然而一夜難眠。月光是如此清隽絢美,照得天地是般般柔情似水,仿佛給世間披了最潔淨的華衣,讓人沐浴希望的純練光芒。
明日,本是她赤雁高飛宮樟之時,料不到節下橫枝。
難道真是天意難違?她才不過暗中使了小計,便被蒼天發覺以此懲戒她麽?
蕭瑤思緒紛擾,心湖難平,眸光所及之處,一地碎月,花影斑駁陸離,亂人的眼。
翌日一早,皇帝親臨綠荑苑,深紅錦袍鮮耀奪目,十二章紋繁麗輝煌,竟是一色喜慶打扮,愈加襯得他英武龍姿,威儀四海。
蕭瑤心中一松,到底,在他心中,她勝過一切沸反盈天。
蕭瑤一襲素裳,烏雲披散及膝,宛若雲間仙子,婉婉亭亭,天香雅鼻,美得皇帝為之心碎。
“罪妾蕭瑤跪安!”蕭瑤盈盈拜倒,眸華籠霧。
皇帝穩穩托起蕭瑤,龍眉灼灼:“瑤兒,今兒就是千山萬水,也擋不住朕來娶你回宮。”
“陛下拳拳情意,瑤兒感激在心。朝堂言官們必是言之鑿鑿,瑤兒深愧陛下,未入宮已然如此,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蕭瑤被他攏在手心,兩面相對,心頭怦跳。
禍福難料,生死在此一舉。
“瑤兒慧質!朕這幾日耳根子卻是不得清靜,朕想來個裝聾作啞,偏偏那群腐臣舌尖綻花,朕随他們議得天花亂墜,朕偏是不信。”皇帝款款情深,俊容攏在光輝中,亮燦人睫。
“罪妾多謝陛下盛寵!”蕭瑤被皇帝攬在胸前,動彈不得,他溫熱的氣息在耳邊萦繞,仿佛要軟化她的五髒六腑。
“朕對酂侯深信不疑!瑤兒莫怕!朕這就赦免蕭府一幹人等!一切等帝妃大婚後再議不遲!”皇帝擲地有聲,瞳中一縷再不容耽擱美好時光的神色。
他唇邊持了期待,眉上是君王的高貴爍華。
他情意深深,深到不顧一切。
即使彈劾酂侯恃寵怙驕的奏折堆滿了紫檀案,他依然堅持最初的相信,瑤兒,是他全部的牽挂,是他無垢無染的瑤池仙子。
挂念一個人,恩及她的家族,不過愛屋及烏的心态罷了。
而他,是要給她最美的離歡宮的,他的離歡妃,怎麽可能有待罪之身的父親?
皇帝金口,便是周全。
“陛下!瑤兒無以為報!”蕭瑤何嘗不知,甫時,心中絞亂如絲。
“瑤兒一心對朕,便是對朕最好的回報!”皇帝輕撫她面,柔柔在她美頰印上一記,聞到她身上的天然清香,直酥軟人心,柔膩溫聲道:“瑤兒,快去換裝,朕要迎你回宮!離歡宮的離歡花開得繁麗多情,想必是知道它的主子要來了,特地鮮姿玉貌迎接瑤兒的。”皇帝情濃如水,纏綿在睫。
“蕭瑤領旨!”蕭瑤清婉柔笑,心中歡喜一縷,秋波流麗柔順,令人百倍疼惜。
“蕭瑤接旨!”驀地如雷驚天劈地,一脈尖細的長音響徹雲霄。
竟是皇太後身邊的總管內侍蒯越。
皇帝眉峰簇冰,不豫道:“蒯越,皇太後有何旨意?”
“陛下,窦太主已擒得風純衣歸案,風純衣不曾偷得七寶慶雲鳳步搖,而是蕭瑤與風純衣兩情相悅,自願贈予。皇太後震怒之下,命蕭瑤自行了斷!”蒯越恭敬道。
蕭瑤腳步一亂,最毒計謀莫過如此了。
她倉皇對上皇帝憤烈的眼風,心底凄哀似凍湖的冬水,徹骨的寒。
皇帝暴怒如狂:“荒唐!風純衣專事勾淫侯門貴婦,定是有心之人構陷瑤兒。”
“陛下,是風純衣親口承認!皇太後怕陛下不肯相信,特地命奴婢帶來七寶慶雲鳳步瑤!陛下請看!”蒯越雙手奉上錦盒,錦盒內金光閃爍,仿佛鳳凰展翅高飛,欲上青雲而去。
皇帝倒退一步,步履微微踉跄:“朕不信!瑤兒冰清玉潔一塵不染,如何會與風純衣這惡徒有染?”
蕭瑤眸色清幽,婉若池中水仙,靜寂安然,淺笑随風:“陛下,瑤兒無愧天地,無愧陛下!”
“陛下,是臣妾罪孽!”召離從簾外沖進來,跪倒在地,肩上藕荷色披帛挂在簾上纓絡,拖曳深纏似卻不盡的愁苦。
她的心已凍成冰棱。
風純衣不肯她死,原來是要她比死還要煎熬。
風純衣,你未免對我忒狠,想不到最毒竟是失愛失心人!
皇帝唇邊染憂,眉上綻裂:“你且道來!”
“臣妾未入侯府前,一心向往江湖,悄然離家游玩,不意坊間偶遇風純衣,原本以為兩情相悅無礙無防,誰知長姊少艾即逝,臣妾謹遵祖訓代姐嫁于侯府,與他徹底斷絕情戀。誰知風純衣因愛生恨,竟然嫁禍瑤兒,陛下,瑤兒清白無辜!請陛下相信臣妾,相信瑤兒!”召離叩頭聲聲,音動雲霄。
蕭瑤展臂抱住召離,水膩的瞳中,不勝凄楚:“母親!是瑤兒禍及蕭家!”
蕭勉自外而跪,以膝當行,眸彩貞正,聲音朗朗:“陛下,臣與離兒婚後感情甚厚,蒼天可鑒!是風純衣恨臣夫婦鹣鲽情深,要拆散臣夫婦,讓離兒痛不欲生他才罷休!”
信還是不信?先有乘風苑飛雲堂門客之毀,再有酎金成色低劣,接着玉卮被盜,七寶慶雲鳳步搖落入風純衣之手,這一系列公案讓明智的皇帝有些應接不暇。
皇帝仿佛被鞭瘡裂膚,額頭青筋似破骨而碎,駭魂動魄。
蕭瑤擡眼,秋水明眸,澄澈撩人。
皇帝與她四目膠着,時空仿佛滞在初見的美好玉潔。
蒯越低首道:“陛下,風純衣已縛門外,陛下可見一見再定奪!”
“好,宣!”皇帝硬石般的語氣,劃透人心。
修魚绾月早領妾室諸子女跪在一旁,焦灼遞眼看向身側的绛葉,绛葉唯有默然以對,一瞳掩不住的悲涼,如晚秋的潭水漸漸冷冰。
風純衣,你如何變得如此不堪?
绛葉心碎如絞,擡頭對向那傲然走來的風純衣。
依然白衣勝雪,豐姿眷儀。
也依然眸中焰火噴薄如日,他愛得如此痛苦,不如歸去,化風化雨,留在她心上,美與醜已然不重要了。
風純衣長身不跪,凜然視死,唇邊一渦譏諷:“皇帝,你乃九五至尊,卻要強娶風純衣愛過的女子麽?皇帝最恨游俠劍客,而本公子恰恰是你所惡之人,真是造化精彩至極。”
“你?”皇帝氣跌,眸華盛怒一蓬,仿佛下一瞬就要血濺當庭。
風純衣大笑幾聲,揚眉滑過召離悲哀欲絕的美面,滑過绛葉凄楚的冰眸,最後掠在蕭瑤清涼如水的黑眸,優柔一笑:“瑤兒,來世我再娶你!你嫁君王做了金鳳凰,切莫忘記風純衣!風純衣死而……”
他仰面狂笑:“我死而不悔!不悔!”
他一疊聲的不悔,漸成癡妄,語畢,長袖一翻,繩斷刃出,劃破潔玉般的頸,血色如花,絢麗染透白衣,笑容定在蕭瑤失色的瞳中。
衆人驚叫一聲,各各低眸不敢看那汩汩而流的鮮血,剛才還活生生的大俠轉瞬就天地兩隔了,只剩悲怆驚人心魂。
绛葉以手掩唇,擋住呼之欲出的悲喚,淚,如名花的花瓣鮮然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