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如夢

蕭瑤呆怔。

她無法相信,這樣一個美好姿儀的男子,就這樣煙消雲散。

他死了,死得那樣潇灑從容,那般愛恨分明。

他死得如斯痛快淋漓,沒有一絲猶豫。

至倒下,唇邊開了一朵绮豔的笑粲血花,仿佛野外絢麗開放的苦薏菊。

他清俊的眸華牢牢盯在蕭瑤面上,好似要穿越時空與遙遠的她繼續糾纏。

是否,他看見了少年時美好無猜的母親?他與她蕭瑤本無交集,為何在皇帝面前要說出那番中傷她的話來,而他眼中明明是有愧疚之色的,只是那黯淡的色彩微不可察罷了。

蕭瑤迷惘,眸中霧氣氤氲。

從此,再無人替她洗刷不貞之名了。

蕭瑤緩緩轉身,唇齒麻木如澀:“陛下,蕭瑤如今百口莫辯,生死皆由陛下定奪!蕭瑤前去理妝!蕭瑤死前想與雙親單獨說幾句話,請陛下恩準!”

皇帝靜默,銳瞳閃灼。

他的瞳孔透着舉世無雙的蒼涼。

或許狂喜的心突遇肘生變故,胸中已不是失落的悲哀,而是絕望的無可依托。

他要她一心相報,轉瞬成空。

他是皇帝,整個天下都在他的掌紋內,卻控不住女子的情愫外延。

兩人眸華勾着,各自絕望一縷,亦是不忍。

蕭瑤低首,行禮如儀,嫣然一笑,笑得那樣妩媚,那樣颠倒衆生,也碎了他的心,痛了他的骨,怎麽看,怎麽凝瞳,她都不是如斯陰賤的女子。

皇帝有些眼錯,腳下滞住,面色僵硬,半字難吐,心灰得被風吹滅的殘燭,化淚如煙。

召離蕭勉從容起身,攜了蕭瑤往裏間走去。

生死已無關,何懼帝家?

左不過是滅族罷了。

修魚绾月扶起绛葉悄立一旁,绛葉已成木塑,雙瞳滴血般盯着地上那含笑的白衣公子,她分明感到,他眼角有眼淚淡淡滲出。

他還是風純衣嗎?他真的不悔嗎?為何,與她所認識的風純衣雲泥之別?一個不悔的人如何死後還有潺潺的眼淚?

她弄不懂他,唯有心碎。一股子凄涼換上絕望的羅衣,一點一滴披蓋肌膚,一點一滴吞噬她的心骨,她感覺自己也要死了,也要随他去了才妥貼,才安靜,才能如常呼吸。

绛葉搖晃了一下,被修魚绾月一把托住,顫抖道:“葉兒,保重!”

绛葉軟軟伏在她肩頭,默默飲泣。

皇帝冷眼旁觀,心中一動,有幽幽的思緒襲來,似懂非懂。

窗外,綠荑芊雅,桂花金燦,兩種香事,各自飄漫娴舞。

人事哪怕皆非,物事依舊高雅迎睫。

它日,誰對着它歡笑粲然?

蕭瑤惋惜放下窗簾,沒有香氣萦鼻的室內,更是冰潔真純。

“母親!父親!”蕭瑤慢慢上前,張臂抱住雙親,嬌嬌叫一聲,忍隐許久的淚終于奪眶而出。人最弱的一面,總是傾訴至親的。

即便語寂,而淚,卻無法欺瞞。

“瑤兒,人生誰無一死?若與心愛的人一起,死亦歡然。”蕭勉拍拍女兒的後背,一臉笑意濃郁,仿佛不是毀滅,而是羽化成仙。

召離容色澹澹如泉,取帕拭去她的眼淚,柔聲道:“瑤兒,莫悲!讓母親替你理妝,我的瑤兒當是天下最美的新嫁娘!”

召離扶她坐在妝鏡前,接過蕭勉遞過的玉栉,輕輕替她梳順錦緞般的長發。

眼為心苗,發為美苗。

女子青絲三千,一半為愛一半為愁。

世俗的繁瑣從來就是羁絆女子的牢籠,然而,為心愛的人亦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懼?瑤兒,母親懂你。

召離替她插上鳳凰釵,戴好鳳步搖,披上霞帛,用天下所有母親送別愛女的美好情愫,一絲不茍為女兒理着世間最奢麗的妝容。

蕭勉一旁動容,眸中攏了滿滿的愛意。

人生最幸福的莫過于甫時寧靜安好的光陰,明知死亡來臨,卻能與妻女溫馨相守,仿佛不過是短暫的別離。

世間所有的相聚不是為了別離,而是更深情的記住。

哪怕黃泉路上,他不敢相忘,亦不會。

“母親,你如今是否可以告訴我,為何要送我入宮?”鏡中的蕭瑤眸色飄一抹色彩斑斓。

額黃暈膚,秀面含春,胭脂均勻點在本就嫣紅的美唇上,更添華色。

召離握過她的柔荑,腕白過雪,套上一只紅翡镯,齒間溫柔無比:“你可記得召氏先祖?”

“東陵侯召平,秦始皇寵臣。國破甘為平民不肯入漢仕,并于長安城東種瓜,瓜色五樣,味美傾國,世稱‘東陵瓜’。後與蕭相國惺惺相惜,結為知己,并于高祖皇帝十一年救蕭相國一命,故而兩祖相約世代嫡長子女結為姻親之好,召氏亦從此富足,子孫多有為漢官,皆為蕭祖禀誠相助,兩家恩義長存後世,兒孫不得毀約。”《召氏家譜》所錄此節,蕭瑤倒背如流,每每讀它,皆有一縷慧風從心間潺潺而過。

召離笑若百合,紅唇微勾,吐出一句:“瑤兒記得便好!”

時空迷蒙歸于寂靜。

她眉宇陷入深思,是否真要合盤托出?

“離兒,事關瑤兒疑窦,理應讓她釋疑,疑中度過一生,也是遺憾一件。”蕭勉愛撫她的香肩,掌心溫熱如春日的美好。

召離深情看他一目,無論她做何種決定,他從來都是支持,哪怕他并不喜歡愛女入宮,為了成全她的心意,他默許了。

一點一滴的愛愫凝聚,才有今日她肯以死相付。

“瑤兒,當年召祖之所以封為侯,一是其智,二與其妹,也就是我的曾姑婆有關。”召離深深一嘆,握一握蕭勉的手,仿佛充滿了力量。

蕭瑤眉宇一愕:“她是何人?”

“她叫召汐,是秦始皇最得寵的妃子,也就是始皇長子扶蘇之母。若非阿房姑娘之故,她早登鳳後寶坐了。”召離眸心惋惜深重。

蕭瑤胸中凝滞,阿房宮天下無人不知,秦始皇至死不肯立後,只為她癡守一份愛之君懷,最終還是花落人去,情斷魂碎。

秦氏若無阿房姑娘,玄姑婆如願以償,扶蘇得立太子,那将是怎樣的大秦皇朝?

召離眸華爍爍,對往事一往情深:“我幼年曾在母親房中發現兩幅畫像,一幅是曾姑婆,果真美得滴水,仿佛就在眼前搖曳生姿,怪不得帝王深寵不衰。”

“另一幅呢?”蕭瑤心中一動。

“阿房!”召離面上色澤如牡丹初放,落在簾上寶相花紋,仿佛那裏袅袅飛下一枚天姿仙色,朦胧得暈染人心。

“阿房美得無可名狀,清麗得像是從雲中袅來,她的美讓人安寧而靜好,仿佛一座鮮花盛放占盡天下風流的古典又雅致清幽的房子,讓你住進去再也不想走出來。她是注定活在人心的女子,美而不妖,清芊卓絕。即使是母親,也是好不容易才從卑感中逃離,我才明白,秦始皇對她的思念無人可及。”召離眉目流離,宛若隔空與她癡癡相望。

一個美麗出塵的女子若讓另一個拔高脫俗的女子為之恍惚,可見她的風華是何等的驚人。

那不是一般的美,而是明月一輪,只能仰望。

蕭瑤心底微癡,若見一見真好。

“瑤兒,你不會想到,曾姑婆與阿房姑母親多麽相似!唯獨少了那份仙氣。”召離一語驚心。

蕭瑤手心裏的玉栉驀然滑落,碎了一地。

一絲苦澀襲胸,似乎有些了然。

召離拿鏡在手,照在她面前,柔聲道:“曾姑婆抑郁而亡,臨終告訴召氏族人,數世之後,召氏血脈定出一個阿房,讓她一定要進宮,高居鳳位,一了她數十年心結。而你,應中了她的預言,瑤兒,你與阿房近乎同體,僅僅性情跳脫,與她優柔不太相似。”

“所以母親為了圓她的夢,才讓女兒入宮?”蕭瑤眉色凄然。

“不全是!五歲那年,陛下來府親祭蕭祖,而你,恰在菊花叢中撲蝶,陛下驚為天人,凝是阿房重生。當即下旨母親,要以瑤池仙子的标格來培育瑤兒,不染纖塵,無邪空靈,美輪美奂,更不許與世外俗子相見!不信,你父親可以作證!”召離心底喟嘆,一切都是天意巧合,當年她亦不信曾姑婆預言,然而愛女與阿房卻是愈加神似了。

蕭勉伸掌撫在蕭瑤肩上,柔聲如琴,撥人耳鼓:“瑤兒,你母親所言不虛。當今若非大長公主相助,未必能登上帝位。以他十六歲少齡而九五至尊,深信世間有神靈鹹助,故而相信神仙之說。他既相信你是瑤池仙子,又有神鳥赤雁栖香樟之奇,更是認定神仙存在蓬萊。身為臣子,父親也無辦法抗拒,整個蕭家皆屬皇家所有,帝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以女充盈後宮?”

“父親,瑤兒明白!瑤兒不怪雙親!瑤兒釋了疑心中再無煩絮萦繞!”蕭瑤依在父親胸前,重溫兒時的嬌滴。

所謂的聖約,原來如斯。

心中明了,再無自猜惆悵。

“瑤兒,吃了吧!”召離嫣然一笑,手中托一方缇色薔薇羅帕,帕上躺了一粒深紅丸藥。

丸藥圓似珍珠,紅得刺眼,豔得滴血。

蕭瑤擡眸,吃驚道:“母親,息魂丸如何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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