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畫舫

甫時,灰塵彌漫,光寒森森。

數十騎勁裝男子,一色藍衣,頭戴醒目的藍綸巾,撲天蓋地而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山賊麽?

蕭瑤揪緊了心葉。

修魚绾月面色微變,迅速攥住她的手,定聲道:“我們母子仨千萬別走散了!”

蕭瑤蒙饧了眼。

黑衣人掌中一柄奇異的黑劍,劍聲铿锵,黑光如霧,整個車身籠在黑霧裏,看不清光圈外的劍影。

車身颠簸得厲害,仿佛不是平原之上,而是深谷裏一般。

蕭瑤禁不住使力往外一探,驚了一跳。

酂國城都邈邈無痕,早脫了郊外蒼茫,馬車搖晃在崇山峻嶺間。

蜿蜒的青石小道,仿佛人間煙火已久了。

尖石上散着十來具屍體,頭上一皆纏着藍綸巾。

黑衣人不知藏在哪裏的黑劍,劍尖攏煙,翻騰不息,團團飛舞如仙女散花,劍劍不落空,血濺四處,只是山賊太多,斬之不盡,他黑色的長衣迎風飄擺,一手挽辔,一腕飛揚,看不到劍勢,只有落紅無數。

山賊頭領惱羞成怒,一眼瞅見簾邊探腦的蕭瑤,勁袖一展,一尾泛着寒光的飛镖迎面射來,蕭瑤目裂。

卻是不敢抽身,飛镖打入簾中,死的不是她,而是月母親或慶兒了。

蕭瑤貝齒暗咬,碧袖迎上,欲以運搏一場生機。

黑衣人一劍了結一名山賊,不及抽劍,執辔的手猛然放開,回手接住了飛镖,斜剌裏一羽竹葉刀刺中他的胸口,山賊就勢拔刀,殷紅的血濺透他的黑色衣襟。

蕭瑤驚叫一聲,馬車頓時脫了缰,向陡峭的山坡下滑去。

看不清他如何出手,不明白他如何力挽狂瀾,只覺他雙腳駕緊馬背,伸手拽缰,回腕一劍刺中馬尾上,黑馬痛得長嘶一聲,飛躍而下,馬車隔空飛起,蕭瑤甩出車外,黑衣人鞋尖勾住馬尾,展袖接住她的腰身,一壁怒吼:“蠢貨!”

驚辱交加,蕭瑤無暇抑郁,命在就好。

心底對他又敬又怕,又恨又惱,抱憂且愧,一時間各色情緒紛雜,不甘睨他,可惜黑紗罩面,看不清他的憤怒模樣。

偏偏黑衣人攬緊了她,令她動彈不得,也不敢動。

馬車空中飛旋,驚心動魄,酷酷風中,修魚绾月車內天旋地轉,慶兒哭聲纏繞,蕭瑤眸光恍惚迷離,仿佛心髒被抽去,與死不遠矣!

黑衣人攥緊缰繩,一手抱實蕭瑤的瘦腰,馬兒含憤且怨,與山石掙紮了一番,終于平安墜地,滑行片刻,堪堪停穩一道江邊。

黑馬委頓在地,失血過多,眸閉魂去。

蕭瑤心頭一抽。

對不起,馬兒。

惆悵如絮,纏在心懷,有些微的失落。

蕭瑤輕撫着黑馬美麗的長毛,柔聲道:“馬兒,謝謝你!”

黑衣人負手而立,宛若修竹清隽。幂離随風飄逸,黑紗中射一痕劍般的光芒,又如蝶翼悄無聲息漾去。

江水白浪滾滾,浪花擊打着礁石,有奪人的美。

而觸動她眉尖的,卻是那艘畫舫。畫舫層樓深重,光彩奪目,彰顯繁華一派,悠悠閑閑停在岸邊,仿佛等待很久了。

舫上的人影憧憧,一雙幽瞳翹首以盼。瞧見黑衣人孤鴻般的昂影,清妍無雙的容色乍開芙蓉,離舫袅袅向他們走來。

黑衣人捂住胸口,腳步微踉,淡漠朝舫上走去。

蕭瑤眸中愧憂交織,只能目送他傲拔酷寂的背影踏上畫舫,舫上兩旁的人恭敬行禮,一雙妙手扶他進了舫門,轉瞬不見,須臾,她又折了出來,眸華噙傷,又如流星般一閃而逝,恰如其分的歸于平淡從容,茉莉黃廣袖輕甩,婉婉而下。

修魚绾月牽了蕭慶的小手,神色漠然,眼角泛開悲色。

一江之隔,隔斷她七年的思念。

再見,一切都回不去了。

人在,心死。

而情,不堪回首,只餘碎碎碎。

江色如此美透人心,而畫舫層樓靜谧,仿佛泰山傾情壓來,碾破她千瘡百孔的心腑。

袅袅倩影,如花似錦。

她宛若彩蝶悠然而至,盈盈施禮,語若陽春:“二小姐,青茉可等到您了。”

修魚绾月唇角輕勾,淡撚一絲梅靥:“青茉,你終于肯現身了。經年不見,越發嬌美了,該叫雪茉才是。”

青茉上前挽住她的膀子,粲然笑道:“二小姐見笑了!青茉不是不肯現身,而是無須多此一舉。這樣多好,神不知鬼不覺的,一切了結,二小姐也如願歸來,見到想見的人。”

她笑得那樣妩媚叢生,令人眼花缭亂,錯以為她溫存可人。

“青茉愈上一層樓了,绾月對長姊佩服得五體投地。”修魚绾月伸手擱在她手背,優雅一笑:“想見的不想見的最終都會見,青茉,你我別無選擇,哪怕你想殺我的心都有。這些年,你不見得有多如意,他到底還是和淺紫雙宿雙飛,洽了我心意。”

她的手指冷如刀刃,像似要切去青茉笑容下可掬的一束恨芒。

二人近乎耳語,仿佛一對久別重逢的情厚姐妹。

“洽意非真愫,你我半斤八兩。”青茉眸凝江水,神情悠然。

修魚绾月雅逸莞爾:“人怕自欺。我得感謝你,雖然未做成寵妃,卻也在侯門逍遙得意。七年自在時光,真是終生難忘。青茉,你真是好手段,竟敢辜負長姊一番布局。”

青茉笑若梨花,恍若未聞,俏俏松開她的玉腕,回眸柔喚:“小公子,姑姑抱你可好?”

蕭慶審視她一眸,也不答話,徑自跑向蕭瑤。

蕭瑤牽了他的手,對青茉視而不見,眸中映一江練水。

江水迷人,比人耐賞。

見過绛葉的冷寂,反而不習慣她笑意濃濃的模樣。

心中無形築起了一道冰牆。

青茉眉峰微蹙,不豫道:“還當是蕭家侯主麽?孤高自許,目無下塵!”

修魚绾月睥她一眼,無情無緒道:“下塵若冰清玉潔,倒也值得一顧。”

青茉不讪不怒,依舊眉眼彎彎如月:“二小姐如此一說,她倒不是可憐之人了。”

“你就當是可憐好了,可憐之人也有可敬之處,還是敬着好,敬人總比唾人來得安寧。有些人不露圭角未必見弱呢。”修魚绾月鳳瞳冷利剜她一眸:“長姊形同入魔,你也助纣為虐麽?”

“青茉從來由心而走!二小姐,請上舫小憩!”青茉恭敬拱手,斂去笑容,眉眼蘊上疏離。

修魚绾月牢牢盯她,眼神淩厲,徐徐慢軟。

回眸親和一縷:“瑤兒,小心!”

蕭瑤攜了蕭慶,姐弟二人顫顫悠悠上了畫舫。

畫舫真大,大到驚豔。

畫舫上下兩層,外形看似富家游舟,裏頭卻是金碧輝煌,珠玉寶器,晃亮人的眼。

蕭瑤姐弟被安置一室,隔壁正卧是修魚绾月的燕寝。

夜色如梨花次第開,江面澄澈如畫。

看不見塵世間的豔色風光,江水卻以它的無邊無際廣闊無涯而剔透人心,格外琉璃風流,一江秋水缱绻在心頭。

一輪明月高懸夜空,給靈淨淨的水面添了如煙麗景。

蕭瑤對窗凝視,從小拘禁在侯府深院,所見不過是曲徑通幽罷了,從來不見天高水長、清泠闊朗的純澈畫面。

世界如果沒有殺戮仇恨,一切該是多麽靜好。

蕭慶睡得深沉,人最美好的睡眠時光大約就是如此稚子了。

蕭瑤悄悄揭了水紅忍冬紋錦簾,細腳細聲步到游廊,濤聲依舊缱绻,舟過痕留,浪四散開去,白幽幽如飄逸的長帛。

舫內寂靜,仿佛都熟睡過去。

江面的安靜,令人心驚,感覺世上只餘下自己一人,不免悲從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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