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逯羽

畫舫一如既往的靜游,她纖瘦的身子因虛脫站立不穩,卻偏偏倔強的離開了。

修魚绾月紅唇嚅了嚅,自己兼顧不了那份恩情,由她去看看也好,她也乏了,洗漱一番才有精神頭吧。

修魚绾月想要喚婢進來幫着捧栉梳髻,轉眸清醒,心下自嘲,踏上畫舫的那一刻,早已不是尊貴的君侯夫人了,何來那些虛應故事?

對鏡自理素妝,鏡中的那個女子,似乎又回到二七年華,缥缈地,眼淚一酸,到底忍住了。簾外有謙恭的聲音:“二小姐,婢子奉命前來捧栉。”

奉青茉的命吧,終究是舊義,顧念着曾經青梅竹馬的情意。

修魚绾月幽幽一嘆:“進吧!”

明眸睇了一眼榻上的稚子,一股子甜意夾着辛酸,為了你,母親忍垢含恥,兒子,快些長大吧。

一襲碧衣輕晃,仿佛绛葉飄來。

修魚绾月有些恍惚。

婢女低首揭簾進來,手裏捧了一紫檀盒子香,細聲道:“二小姐,青姑娘命婢子送些甲煎香來,特意加了二小姐喜歡的海棠味,以解舫上困乏。”

“放下吧,勞她費心了,也謝謝你,有心了。”修魚绾月神色憊懶,心底微驚,甲煎香名貴,除了帝王之家,一般君侯也是不敢私用。

婢女秀麗的鵝蛋臉,姿色頗為柔美,恭敬福了福,一聲不吭接過修魚绾月手中的玉篦,替她放下如雲的青絲,舒緩有致地篦了,婉麗挽了個風姿眷眷的飛仙髻。

修魚绾月望着鏡中換了新妝的絕色容顏,心下一動,漫不經心道:“善栉不如善篦,手藝不錯,自個兒學的嗎?”

“是!婢子閑暇時,好照着髻譜琢磨些新鮮花樣,只是許久未伺候主子了,生疏了些。”婢女低聲應道,語意裏聽不出喜怒。

“你叫什麽?”修魚绾月嗓間漾了異樣。

“惜秋!”婢女依然無色無緒,仿佛世間的事激不起她任何的波瀾。

“惜秋?秋色寡淡令人意興闌珊,有何可惜之處?”修魚绾月愁眉上稍添了一星興味,一壁在紅唇上點了石榴胭脂。

惜秋俯身道:“婢子自幼失怙,被叔叔賣了壽春公府上,夤緣了牡丹夫人,憐惜婢子,取名惜秋,牡丹夫人說秋天一叢高菊依籬而香就足夠可惜可喜了,并非春花爛漫才值得人費心記取呢。”

修魚绾月燦然一笑:“牡丹夫人果然有趣。”

“夫人仙去五年了,婢子守着小姐過活,只是小姐自幼體弱,靜養內苑,甚少與人相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主母責罪婢子伺候不力,罰婢子去織室剔心,前些日子說派人接二小姐,才挑婢子随了畫舫。”惜秋平平淡淡的語氣,仿佛在敘說旁人的故事。

修魚绾月對鏡往面上細細地勻粉,聞言手指一頓,停下手中的粉撲,斂了溫和的容色道:“既如此,你今後随了我過活吧。”

惜秋秀面愣了愣,眸中一汪霧氣升騰,迅速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個響頭,顫抖道:“婢子遵命!”

“起來吧!以後你我名義主仆,實則姐妹心腸即可,你如何對待牡丹夫人就如何對待我吧。”修魚绾月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牡丹夫人怎麽仙逝的?”

“她……被牽機藥毒死的。”惜秋遲疑,弱聲道。

“我曉得了。”修魚绾月眸華凝悲。

想卓觀妻妾成群,每位妾室都以花來命名,她既貴為牡丹,花中之首,不消細想,定是三千寵了,恐怕受寵在長姊之上吧。

人得貴寵位愈危,可不是名花礙眼薄命時麽?

惜秋眸華楚楚,凄哀流轉:“婢子感恩牡丹夫人,很想照顧小姐,可是主母不肯。婢子辜負牡丹夫人,婢子真想一死酬恩,然而婢子還想茍延殘喘,或許還能得見小姐一面,求二小姐幫幫婢子。”

“好,我幫你!以後我與你,也是相依為命了。”折了一個绛葉,蒼天送來一個惜秋,豈非厚愛于她?修魚绾月嘆息一聲,心中酸意泛開,攏了一眉的澀,唇邊浮了淡淡的笑意:“惜秋,你這篦頭的手法和挽髻的風格我看着極其眼熟,像極了一個人。”

“婢子先前拜師淺紫姑娘,只可惜教了一些就病沉了,她告訴我,二小姐最喜歡飛仙髫,婢子放膽梳了。”惜秋長長的羽睫打下淚來。

“淺紫病沉了?”修魚绾月攥住她的腕子,眸間急迫。

“淺紫姑娘早去了!”惜秋涕淚滂沱。

修魚绾月呻吟一聲,搖晃倒在她腕上,怎麽可能?長姊來信說他們鹣鲽情深,無拘無束浪跡天涯海角,做一對神仙俠侶去了。

惜秋不知所措,半晌,伸手扶住修魚绾月的肩膀,輕聲道:“二小姐,淺紫姑娘叮囑婢子,若遇到二小姐,告訴二小姐,好好照顧羽公子。”

“飛羽?他……”修魚绾月喃喃,痛色染睫。

“二小姐已經見過羽公子了!”惜秋垂眸,小心翼翼道。

怎麽可能?修魚绾月赫然瞪着她,雙瞳錯愕。

﹡﹡﹡﹡

蕭瑤氣喘籲籲。

舫上遍走,杳無人煙。

畫舫若說大再大不過侯府去,卻是上下跑遍找不到半絲人影。

蕭瑤洩氣地折回,步行樓梯處,看見一脈秀偉的黑影憑欄眺望,一頭雪絲迎風飛舞,宛若世外谪仙。

蕭瑤沮喪的容顏立即眉飛色舞,輕腳上前,歡喜叫:“老伯伯,你好些了嗎?”

黑衣人劍眉微擰,頭也不回道:“好了!”

“怎麽可能全好呢?躺着養乏才是,若過了風,再難好了,我扶你回去歇着吧。”蕭瑤柔聲道,他救了她,便是永遠的恩情。

蕭瑤伸手去扶他的長臂,黑衣人粗暴地推開,冷厲道:“不用!你請回!蠢丫頭,不許跟着我!”黑衣人背對着她,黑氅揚風,卷一縷冷氣戾然走了。

蕭瑤怔忡,對着他倨傲的背影,俏皮腹诽了一句:黑白老怪!

語罷,不由失笑,腳步擡起,想追上問幾句,驀然看見修魚绾月迎面而來,正好與黑衣人撞了個滿懷。

黑衣人擡眸惱怒瞪她一眶,癡了。

石榴紅,飛仙髫,宛若瑤池仙子,袅袅淩波而來,依舊當年西子玉花貌,只是再相逢,恍若隔塵一夢遙。

世間最遠的距離不是相隔天涯海角,而是此時相對兩茫茫。

咫尺也是永訣。

修魚绾月猛地被人無情砸了銅釘般,呆怔當地,眸華凝去,面色蒼白如雪。

冷峻的眉,靜若秋潭的眼,俊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唇,含了幾分譏诮的唇角,永遠是那般不屑一顧的模樣,他不是逯羽又能誰降眼前?

修魚绾月嬌軀晃了幾晃,惜秋急忙托住她的膀子,婉聲道:“二小姐!”

一聲“二小姐”拉她回到眼前殘酷的景。

他們當真見過,而且相聚了數日時光,只是斷腸人緊鎖在清冷裏,忘記唯有他肯舍命維護自己。

難怪車中舫內,一切是那樣熟悉,以為是長姊的疼惜,實實的,長姊何曾過問自己的嗜好?是他,只有他!

修魚绾月捏緊石榴紅宮縧,恨不能纏斷雙荑,苦液泛了一唇,弱聲道:“飛羽!”

世間人都稱呼他“碧雪劍”羽公子,只有她一味的嬌呼:“飛羽,飛羽,羽毛豐了帶我飛吧。”

他飛不動的時候,她卻如一根絕塵的雉羽潇灑飄走了,不留一絲風,不肯拖泥,不願沾水,仿佛千古的俠,斷絕了她的劍。

“月兒!”逯羽重重一嘆,伸手去觸她的發髫,一卷浪起,浪花拂過他的雪白發絲,驚醒了夢中人,手指驀然蜷縮,慢慢收回袖內,負在身後,再不看她一眼,擡腳便走,那般決絕,不留一絲留戀。

“飛羽!紫兒她……”修魚绾月眸華黯然,纖淚幽幽,他還是恨的,一頭白發便是最好的佐證,空留下終身的悵惘。一個人若看破了想放下,偏偏叫痛過的痕跡纏繞難忘,時刻提醒着白發為誰的過往,這是怎樣的一種折磨?

逯羽壓嗓低沉道:“紫兒死了也好,總比活着裂膚鞭瘡饑心煎熬強過百倍。你回來就好!各自默默,風晴浪靜別無漣漪便是安了。”

眉不掃,眼不擡,似乎不肯讓絕色風華的臉再入了眸,畫了心,痛了骨。

他決然拂袂離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