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碎玉

畫舫慢行,又是逆水而上,算算日子将近十日時光。

蕭慶少小心智,覺得舫上無趣。

蕭瑤攜了他的手,溫溫笑道:“慶兒莫惱,我們找找樂子好不好?”

“好!長姊去哪裏找?”蕭慶興致勃勃。

“随長姊來!”蕭瑤眉眼舒暢。

二人悄悄離開。

修魚绾月榻上靜眠,搖頭失笑,眉間攏上一層難以開解的沉重。

瑤兒自從醒來,似乎忘記了一切,甚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到底是有意逃避,還是她原本就如此的強大堅毅?但願是後者。

一枚驕傲的心靈,脆弱的時候,還是不要輕易去觸碰的好,否則留下的也只是不堪的瞬間,等她慢慢自我梳理,也許才是最好的辦法吧。

她旦立一旁,以關心的眸,呵護就好。

簾外碎步漸遠,卻有一脈勁力而至。

來人猶豫幾絲,待要離去。

修魚绾月睜眸淡淡道:“進來吧,我等你很久了。”

青茉掀簾而入,唇邊攏笑:“青茉擾了二小姐清眠。”

“不擾!”修魚绾月起身迎她,倒了杯香茗盈盈一遞:“請用!”

青茉接杯在手,卻是不喝。

修魚绾月瞟一眼她細嫩的玉荑,這雙手,比梨花潔瑩,梅魂也輸三分雪,亦是曲中高手,當年與紫兒一琴一簫,雙璧競秀,羨慕了多少王孫公子,想不到今日卻為他,落到如此不堪境地。

“不敢喝?怕我下毒?”修魚绾月自飲一杯,笑容帶霜。

青茉黛眉彎彎,仰面飲盡,清泠泠似潭:“青茉不怕!”

“青茉,你來找我,是否想告訴我,你已經是羽公子的妾室,還是他根本就懶得多看你一眼?”修魚绾月秀眉娴致,唇邊曝一絲嘲諷。

青茉咯咯一笑,笑得天地為之失色,緩緩收起,面上已見凜然秋霜,芊眉微橫,薄笑輕嗔:“二小姐,難不成你還想從我手中奪回他不成?如今,你不過是罪婦之身,再不是那個冰清玉潔一騎紅塵傾國傾城的韶齡妙女了,或許他心中還有你,卻不再是癡戀獨系,他現在想的人是淺紫,是一個死去的人。!”青茉笑得妖冶,清渺的聲音帶着碎金裂玉的千鈞之勢,刮在人心,仿佛要散去人最美好的憧憬。

“那我是恭喜你呢,還是替你叫屈?他心中無我,我心中也早無他,兩相幹淨洽心惬意得很,倒是你,如何終局?”修魚绾月不焦不愁,淡逸一縷,好整以暇回她一句。

青茉臉色慘了慘,似笑非笑,苦汁往心裏流去,漫不經心道:“如何終局自有天定,不勞二小姐費心凝神。二小姐倒要好好想想,沒了君侯疼惜,餘下塵生如何度美才是。”

“回了壽春再想不遲,說不定我會讓你意外歡喜呢!”修魚绾月續了杯香茗,自在飲上一口,笑若秋菊,愈加成熟雅麗。

一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做了溫慈的母親,又在侯門掌事許多年,果真風韻別于常人,氣度高華無比,比之大小姐更有鳳儀主母貴氣。

青茉暗恨不已,齒間擠出一句森冷的話來:“對于一個失夫失勢的女子,我想不出有何意外歡喜?二小姐若歡喜,豈非與君侯真真是無情無緒空度許多年?可惜了二小姐絕世容華,青茉才替二小姐抱屈幾分了。”

“君侯對我情深意重,我亦對君侯一心一意,哪裏屈半分呢?我是否該多謝你?青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雖洞悉你心中有羽公子,但我從未想過你如此恨我,竟然嫉妒我會被皇帝獨寵,所以故意哄勸我出外踏青,好與君侯相遇。你心機太深,深到我事後想起,總為淺紫捏一把汗,想不到最終她還是死了,死在某人的陰謀裏。”修魚绾月眸光酷烈剜她一目,恨不能撕下她僞裝的皮。

“二小姐擡舉青茉了,有心機之人必是大智慧肝腸來着。青茉某些時候只是順勢而為,絕無害人之意。若真害了,那只是證明某些人愚笨,當情義是世間獨一無二的好東西。”青茉微笑晃她一眼,明眸有些目中無人之勢,帶了幾分譏诮,幾分奚落。

修魚绾月盈盈粲笑:“青茉,你若還當我是從前寧為俠義而斷癡情的二小姐,就真是高估你自己了。長姊可以利用我,何時許你這個權利?強仆若想欺主,先問問自己夠不夠格。”

一朵冰花浮在青茉的臉,眸間的笑絲漸漸細弱如絮,強撐着氣勢道:“二小姐,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只是麻煩你,少使用些卑劣的手段。紫兒死了,你就能得意麽?我若死了,你真高枕無憂了?只怕你想做妾,他還不肯,或許是你用的什麽香啊草的,害人害己也未可知。”修魚绾月舒舒淡淡,眸色清明,仿佛月光皎然,一泊海棠樣的清逸從容,伸指握了紫檀幾上的石榴紋玉杯,淺淺呷了一口,掩飾着內心的炙痛。

青茉掃了一眸玉杯,那石榴紋豔滴得她眉心似火,卻是不能示弱,眉尾挑得高高,倨傲擡了擡下巴,冉冉笑生:“青茉永遠唯大小姐是主!青茉此生只順心而為!”

“好一個順心而為!”修魚绾月瞳中翩然生粲,烈烈如刀刺來,随手一扔,石榴紋玉杯砰然碎裂,一地玉屑,仿佛細碎的月芒,灼焚人心。

室內飄着一股清雅的香味,不是甲煎香奇異的芬芳。

青茉扭頭看一眼海棠紋香爐,爐中熏煙袅袅,細細的一股,明明換了新式的香料。紅唇冷烈,心中了然,淡而無味道:“二小姐與青茉話不投機半句多,青茉告退,二小姐寧靜養乏,剔透心葉為好。”

青茉掀簾而出,背影如劍光四射。

修魚绾月凝住石榴紅的錦簾,石榴紅是世間最火的豔,而她的眸卻是冷如千年寒窟裏的冰棱,半晌揚聲道:“惜秋,這簾礙眼,換了玫紅羽緞簾吧,這石榴紋碧玉杯坐褥床衾一并都撤了,從今兒起,我屋裏忌諱石榴樣。”

惜秋在裏間安靜熏染着衣物,順手往錾金蟬紋爐裏注了把栀子香,簡約應了聲:“是!”

修魚绾月隔簾問道:“香有股子栀子味,是你制的?”

“是!栀子色白如玉,香芬清爽,媚人顏色。”惜秋謹慎措辭。

“真真可人的丫頭!你悄悄換了香,雖不說,我自個兒鏡中難道不曉事?肌膚晦暗,粉再厚也不過掩了個表面,難為你費心。”修魚绾月暗自激賞,惜秋絲毫不遜色绛葉的玲珑心思。

惜秋低首:“伺候好主子,是婢子的本分。”

修魚绾月掀簾微微一笑:“只怕另有衷腸。”

惜秋面色驟變,雙膝綿軟,跪倒在地,碰頭有聲:“婢子自作主張,全無害小姐之心,二小姐請相信婢子!”

修魚绾月嘆息一聲,雙手扶起她,愛憐道:“好妹妹,我們從此也是相依為命了。你的心我豈不明白?你不害我自然有人不想我踏入壽春公府上。自聞了那香,我一味軟綿無力,想那侯府上,妻妾成群,拈酸攬醋,争寵奪位的,亂若後宮,外人看着光鮮,不過名花寂寞紅罷了,哪一日不要生出點是非來?最平常的就是借香使毒了。用香害人太過卑劣,可惜她白白聰明了,我也是翻過跟頭的人,豈是糊塗油蒙了心的二木頭?”

惜秋抹一把淚,凄楚道:“二小姐終是大處落墨的人!婢子不敢奢望牡丹夫人得洗苦冤,旦求二小姐替淺紫姑娘報仇!婢子苦撐着,左不過是為了還恩情罷了,疼我的人都去了,婢子孤苦伶仃不害怕,害怕的是沒一分結草銜環就入了土,我哪裏有臉去見她們?下了地獄也是怨的。”

“我曉得了自然會管的,你放心罷!把你知道的懷疑的都一絲不漏的告訴我吧。”修魚绾月拍拍她的手,拿了帕子替她拭淚,恍惚裏是淺紫姌嫋站在眼前,執了碧玉簫,吹一首她最喜歡的曲子,簫聲宛轉綿綿,悠揚似泉水淙淙,又似瀑布烈烈流瀉千裏,映着夕陽紅,愈加幽裹人心。

“紫兒!”修魚绾月痛喃。

“二小姐,婢子替淺紫姑娘高興,二小姐對她情義深重,果真懷疑了青茉姑娘。婢子也就放膽說了。”惜秋抹一把淚,且笑且悲。

修魚绾月溫柔抱抱她,撫撫她的背,竭力讓她平靜下來。

畫舫盡頭,一脈孤影茕茕而立。

蕭聲愈加纏綿悱恻。

尋着簫聲,蕭瑤牽了蕭慶的小手,往樓上找來。

畫欄旁,倚了黑白老怪,他白發空中搖曳,如愁絲千縷孤寂迎風。

簫聲漸漸嗚咽,仿佛女子哀涼傷泣,夜色魑魅魍魉裏,獨自信步幽深庭院,對鉛雲半月低低傾訴滿腹的苦楚與愁思,又拖了長長披帛般迷惘起舞,宛若一江秋水,載了許多愁。

他吹的竟是女子一番肝腸寸斷的心曲,更是凄涼人心,蕭瑤聽得癡了。

簫聲驀然停下,那人依舊懶怠回眸,冷酷道:“蠢丫頭,說過不許跟着我,找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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