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聽簫

他的聲音冷得如千年寒潭。

語冰雖刺耳。

習慣,倒也自然無拘。

“這畫舫窄窄一片小天地,我上下走一走總會遇上你的,難不成只許你站就不容我來麽?再說了,千裏江濤,坐看雲起,逐月華而悠悠,靜心養氣足夠了,何必吹這勞什子愁腸寸斷的?黑白老怪,你真不講理。”蕭瑤也不知為什麽,見了他就忍不住亂了性子,是否平生未見過老人家,而且游俠似的人物?雖性子怪了些,總是坦蕩的。

見多了陰損的人面,難得遇上合味的,着實有絲趣兒。

千裏江濤,坐看雲起,逐月華而悠悠?好一個清靜自在,他心頭猛然一震。

“自作聰明!”逯羽壓嗓低冷:“臭丫頭,亂取綽號要付出代價的!”一語末了,長袖回腕,掌骨準确地捏住了蕭瑤的細脖子。

蕭瑤擰眉,痛得擠不出一個字,倔強地瞪着他的背,飛腳去踢他的腿,他是大俠,即使老了也是英雄骨,踢不死的。

逯羽不耐煩道:“臭丫頭,找死!”回手一簫打在她腿上,蕭瑤痛得吸口冷氣。

蕭慶一旁惱紅了小臉,叫:“黑白老怪,我不學你了!讨厭!”一壁撲上前來,一口咬住他的手背。

那人愣怔半晌,慢慢松開手,冷漠道:“你幹嘛要學我?”

“長姊說你好威風哦,誰知你這麽老了不惜貧憐幼,還欺負長姊,你壞,不是好大俠,我不要向你學!黑白老怪,就是黑白老怪,你的臉一定很恐怖!”蕭慶氣咻咻道。

蕭瑤揉着痛頸,激他道:“你要麽戴了幂離,要麽長發掩臉,要麽黑背對着人,難不成你害怕見人?”

“就怕我回頭忍不住想殺了你們!臭丫頭,你中毒頗深,才能以毒攻毒救了我,別癡心妄想我會感激你!”逯羽長袖微展,白發飄飄而過,宛如白駒過隙般,竟然看不清他的臉。

蕭瑤跺腳道:“又被他跑了,你越怪,我越纏你!”

蕭慶拍手道:“好,我陪長姊一起亂他。”

一浪高高濺起,打在畫欄上,蕭瑤拉着蕭慶躲開,一壁笑了。

江水漫然成趣,坐看雲起也悠悠。

十日時光,簫聲依舊,癯影依孤。

不同的是,他身後總立了一碧衣少女。

黃發熠熠,眸色如水,清清隽隽,仿佛與他一起沉醉。

日出日落,月缺月盈,畫舫漸近淮南國,而簫聲也不再纏綿悱恻,多了平和恬靜,甚至有激揚高昂。

似乎,他也習慣了少女的陪伴,習慣她用心的傾聽。

或者,當一個人只是安然如月駐在你身旁,你便不知不覺與她慢慢相近了。

遠的只是距離,而近的,永遠是心。

又一個日落時分,霞光絢麗裏,畫舫穩穩靠了岸。

終于又回到地面了。

蕭瑤坐在奢麗寶光灼灼的車中,四處尋找黑白老怪,眸中失落。

他的黑影早已不見,或許暗士總要去往黑暗的地方,除非刀光劍影,才悄然一現。

蕭瑤收斂愁悵,心默眸哀。

前方的路,一點未知,才叫人不安盤結。

淮南國人物埠盛。淮南王劉安嗜好鼓琴弄書,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以行懿德拊循百姓,無為而治,國庫豐盈,民風頗美,因而流譽天下。

無為而治的偏安一國,自然富賈多是牛毛,其中以壽春公卓觀為貴。

公,長者有名望也,而卓觀卻是不及四十歲,富比帝王,風華正茂,妻妾如花。

蕭瑤緊緊牽着蕭慶的手,依在修魚绾月身旁,平淡如常的眸華裏有絲忐忑。

修魚绾月愛憐撫摩她的頭,柔聲道:“莫怕,月母親在!”

蕭瑤嗯了聲,偎在她胸前,莫名的恐懼在眉心劃過,仿佛這一去與月母親隔了生死般,不由攬緊修魚绾月的腰,要把她的溫暖緊緊留住。

修魚绾月愕了愕,婉麗一笑,摟她在懷。到底是孩子,再鎮靜自若也是在侯府內,離了那熟悉的宅院,寄人籬下,難免畏怯了些。

華蓋馬車悠然停下。

卓家富匹天下,府院樓閣無數,畫石甬路連着花紋複道,珠耀瑙琢,精榭美亭,仙禽異獸,瑤池異草,無邊無際,比之酂侯府,更是繁麗了十分。

蕭瑤暗暗驚心,所謂的“素封”,大約就是如此境地了吧。

青茉領着一行人逶迤穿廊度榭,進了三重儀門處,早有一群鮮衣美人迎上前來,衆星捧月般奉出一枚牡丹花貌來。

“妹妹,總算來了,長姊盼星星般,夜不成寐的,這會子心熨貼了。”修魚翦篁執住修魚绾月的玉荑,笑中帶淚:“數年未見,長姊想壞了。”

修魚绾月淡若桃花:“妹妹一樣牽念長姊,奈何造化弄人,嫡親的姐妹偏偏兩處流離,長姊,你可安好自如?”

修魚翦篁攜了她的手,秀眉飛揚:“相逢須借東風,妹妹,一切都過去了,進屋好好歇着,長姊早置下酒席替妹妹洗塵接風,壽春公晚些回來見妹妹。”

“姊夫自便,妹妹只見長姊就好。”修魚绾月冷冷道,數年未見,姊夫妻妾成群,大約更加意氣風發了吧。

修魚翦篁粲然一笑,絕色容顏,篤定從容,如牡丹綻夭夭姿華,風情無限,怪不得嫡妻之位穩穩坐定。

姐妹二人進了廂房,不及落座,修魚翦篁瞟一目蕭瑤蕭慶,眸中一抹銳芒劃過,驀然廣袖上揚,伸手掐住蕭瑤的脖頸,切齒道:“蕭瑤,你禍及滿門,茍且偷生,為何不自戕?”

蕭瑤瞳孔微縮,靜寂無聲,眸華一泊淡漠,瞅着她,仿佛瞅在一江秋水,雅賞過後不過如此而已。

修魚绾月唇邊勾霜,展袖坐在金星紫檀榻上,冷目一哂:“長姊真是心眼愈小了,容不得妹妹休憩片刻。”

“妹妹,長姊掌管卓府上下千口,有責任剪除後患,謀福衆人。是妹妹不明智,偏帶了禍患前來,蕭慶可以留下,她不行。”修魚翦篁手上一用力,仿佛下一瞬就要她血濺當地。

修魚绾月冷漠凝她,寒似玄鐵:“長姊氣忒大了,莫說府上匿了一對罪侯子女,就是蓄養千軍萬馬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太過認真有什麽好?偌大府邸都滅了,還不解恨麽?不為自己,為越兒、綠嬛積點陰德才是正理,世間事從來報應不爽。長姊,你若再動她一動,莫怪我見了姊夫,全盤托出你的根底,只怕你所有心血付之東流。”

“你以為我怕麽?”修魚翦篁怒湧,眸華撕裂一般盯牢她,妹妹變了,再不是那個任由她搓扁捏圓的俠氣柔腸了。

修魚绾月摟過蕭慶,一壁溫柔替他揩拭着眼淚,一壁頭也不擡,冰氣在唇:“長姊,你當然不怕,可是若沒有了卓家富可敵國的財富,任長姊再聰明絕頂,也是無濟于事,長姊還是悠着點好。要知道,姊夫見了我,自然是信我的!”

修魚翦篁美瞳泛開霜芒,貝齒咬出聲音:“妹妹,原來你是有備而來!”

“不錯,我有備而來,拼死而來!長姊既命人接我,無非不想放我自由,就最好不要逼我,我活着,瑤兒就活着,我死了,瑤兒也得活着!”修魚绾月輕輕一推蕭慶,柔聲道:“慶兒,去牽長姊過來!”

蕭慶聽話地往前邁步,瑟縮看一眼修魚翦篁,勇敢拖住蕭瑤的手。

修魚翦篁漠然松手,心中五味雜陳。

姐妹到底是有了隙牆,冰壁相隔久遠了。

蕭瑤回眸看她一眼,那樣一雙清澈澄淨的眼睛,仿佛不谙世事,又似纖塵不染,更似歷盡繁華後歸于純樸的一朵淡泊。

飄逸得令人頓生卑瑣。

修魚翦篁冰冷移過目光,掃在修魚绾月悠然自得的面上,酷烈道:“妹妹,卓家辛苦經營,幾世繁華不能因蕭瑤毀于一旦,若皇帝知道她好好活着,必定治卓家欺君之罪!她必須改名換姓,淪為婢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