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荒蕪
淪為婢子,還能有好麽?
蕭瑤心頭一突,她為何如此恨自己恨蕭家?聽月母親語意,蕭家是滅在她手中,那麽那日挑琴賞昙花盛開之夜,飄出海棠苑的女子是青茉了?
腦中漸清晰明了,不懂月母親為何全盤托出,或許她也恨了修魚翦篁,還是暗示她些什麽?
蕭瑤展眸凝住修魚翦篁,她從容面上,分明有嫌惡的光華,嫌自己還是月母親?
“不行!改名換姓自然,必須以小姐身份留在卓家。”修魚绾月針鋒相對,不留餘地。
修魚翦篁胸中被火焚過,面上卻是妥當的笑容:“小姐身份?妹妹可真會算計!你掌理侯府事務,當然知道大漢國算賦規定,凡年滿十五歲至三十歲而不嫁者,必每年遞增一算至五算的歲賦。再則每年三月案比,必須本人親自到戶曹統一案驗登記,就算我想讓她當小姐,試問我府中哪裏就冒出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姐來了?我如何向上呈報?虛報滿報皆是重罪,我擔當不起!何況是蕭家的罪人!”
“長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只不過讓府中多一個小姐,就左支右绌的,長姊當不至如此失謀技窮吧?”修魚绾月好整以暇,雙手握住蕭瑤的手,眸中優柔萬縷。
修魚翦篁剜她一目,回頭清湯寡水般道:“青茉,吩咐結绮苑,收拾一間上房出來,等蕭侯主和蕭公子先去住下。”
青茉諾諾,冷眸掃視蕭瑤二人一眼,轉身離去。
修魚翦篁篤定笑盈。
旋即命人擺上歡宴,慶妹妹歸來。
蕭瑤和蕭慶雙雙依戀在修魚绾月身旁,仿佛今夜過後,從此再難相見一般。
各自苦澀,卻是默契不語,只能眸眼交流。
或許明知道是條艱難的路,唯有寂寂安然。
它日,總有它日的解法,今日,只過好甫時的處境。
壽春公府上鼓樂歌舞,簾卷簾舒,香氣薰薰,人煙披紅挂綠,仿佛盛事一般熱鬧喧庭。
院裏牆外一皆節下裏的镂金錯彩的繁華,不愧淮南國第一富貴人家,只怕淮南王殿裏也難及壽春公府上的奢婢侈童吧。
到了掌燈時分,壽春公卓觀急燎燎的奔往正廳。
卓觀正了正衣,昂首闊步掀簾,第一眸落入的正是那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修魚绾月,明豔豔一脈俏影,溫綿芊麗,稔色風華,點上釵玳,披錦拖帛,宛若重绾酂侯夫人的天香國色。
她盈盈立在那裏,仿佛月中玉娥,美髫雪膚,玫瑰紅衣,三分冷添豔了絕世姿容,绮貴出塵。
卓觀既酸且喜,一時呆住。
數年相思,唯痛在心,彼時相見,仿佛如墜夢中,不敢相信,怕醒來依舊是夢。
修魚翦篁眸色劃過一道利痕,須臾如柳絮般輕輕飄落,裝作不見。
修魚绾月迎眸凝他,依然潇灑風流,依然眸華深情萬種。這樣的眸,若在七年前,她笑而不予理會。而現在,她需要的正是這樣濃情郁郁的瞳芒。
了解他的牽腸挂肚,才勝算在握。
二人隔案相望,眸中一皆精彩絕倫。
蕭瑤挑眼凝望他們。
悲痛齊湧,如水奔流不息。
她天性敏感明悟,月母親為了她和慶兒好好活着,原來要走一條不歸路。
難怪,她一路心事重重。
蕭瑤拼命忍住淚,端起玉觥,以袖掩唇,隐去眸中的淚花,讓它随酒一起咽入腹中,酒是清香盈心,而淚焚骨。
“月兒,你可好?我好想……”卓觀停住,眸中意猶未盡,卻也問得溫柔多情,語中滑膩似上好的缯錦,酥人耳骨,顫人心懷。
“甚好,月兒日後要倚仗觀兄了。”修魚绾月盈盈一笑,笑似春風的绮柔,催開一室花香。她不叫他姊夫,依舊少年時熱熱喚他觀兄。
卓觀眉上歡喜,心頭突突。
二人無視旁人存在,雙瞳相接,笑得風生水起,各自情愫,一覽無餘,令人動容。
修魚翦篁目不斜視,端起一卮美酒,恨恨落喉。
樂伎曲起,玉階簾蕩,美人婀娜,舞色生香,長袖翩翩飛,仿佛淩波踏步,又如乘風歸去的仙子。
從來富者耽樂,不輸諸侯帝家。
室內香氣撲鼻,撩人心魂,看花花醉,看人人迷。
最不迷的是當局者。
修魚绾月展眸朝卓觀嫣然一笑:“觀兄,陪月兒飲酒!”
卓觀以欣慰的瞳華接她一縷柔情脈脈,溫軟如泉:“好,我與月兒不醉不歸,時光再回昔年。”
他是醉了。
修魚翦篁漠視在睫,命人帶走蕭瑤蕭慶。
一名紫衣美婢袅袅上前,杏眼桃腮,甜甜一笑:“小姐公子,請随婢子這廂來!”
笑意裏有股霜寒襲來,蕭慶畏怯往蕭瑤身旁縮了縮。
蕭瑤攥緊他的小手,低聲道:“慶兒,我們走!”
她頭也不回,仿佛對一切了然在心,自知改變不了結局,越性更加堅強些,唯有這樣,才不增添月母親的苦楚吧。
修魚绾月握了玉爵在手,心尖上的痛如手中的爵,都化成了千年的古董。卻是以恬淡的歡容目送他們離去。
一庭明月,秋意深纏。
風聲烈烈,人心嘶嘶。
蕭瑤收回冷漠的目光,随了紫衣美婢靜靜出簾步庭,絹紅宮燈裏,頭上清冷的月色曳了長煙般,籠了庭院一色銀華。
夜溟幕蒼,心思彷徨。
不知走向何方。
要去的地方,似乎離正院漫漫幽幽的一段長路。
一燈如豆,看不清景致,只覺蜿蜒曲折,曲徑通幽,大約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在一幢庭院前停下。
“鄯保母,人來了,你們仔細着!”紫衣美婢不等有人接話,仿佛避鬼一般匆匆離去。
黑夜以它鬼魅的暗影籠罩而來,仿佛憑空多了魔掌勾魂,蕭慶哭道:“姊姊,我怕!”
“莫怕,姊姊在!”蕭瑤抱緊蕭慶,捺他懷中,瞧不見夜色的晦迷。
“大半夜的,哭喪麽子?小姐還有口氣呢。”一脈蒼涼的聲音,帶着嘶啞的氣息,格外驚悚,迅速攥住人心。
蕭瑤努力撐着勇敢,放膽瞧向來人。
不過一介老妪,佝偻着身,提着半舊的花燈,火光被風吹得搖搖曳曳,仿佛随時都會被息滅,一如提它的人。
“保母,弟弟還小,保母見諒!”蕭瑤溫聲款語,柔得像化不開的的彩墨。
鄯保母混濁的眸華亮了一絲,嘆口氣,不言不語,提着燈折過身去。
蕭瑤摟着蕭慶,亦步亦趨。
鄯保母領他們進了一間卧室,走到門旁,眉角稍稍猶豫,回手把燈放在幾上,咳嗽幾聲,慢慢離去。
她的背影無限蒼涼,仿佛浸在苦境中許久了。
蕭瑤感激送她遠去,殘弱的燈,點燃溫暖之光。
“姊姊,我怕!”蕭慶縮縮瘦小的身軀,拽拽蕭瑤碧幽的素袖,眼淚洇在眶中打旋,隐忍着未敢率性滴落。
“慶兒不怕,姊姊抱!”蕭瑤矮身,輕柔攬他入懷,一縷酸意無知無覺迫上枯黃的面龐,強撐着笑靥,柔聲道:“慶兒乖,睡吧!姊姊永遠陪着你!”
蕭慶再不吱聲,小小的腦袋倚在蕭瑤清瘦的肩膀上,淚悄悄打濕她的薄衣。
光陰如綢,繁華碎盡的時候,六歲的稚子,已懂得唯靜默是安然。
蕭瑤輕撫他入眠,困意襲來,眼饧倦濃,難止的睡意層層湧上,卻半阖着眼睛,儀态澹靜,心中卻是警醒如獸,傷絮暗地厮纏,月母親,你在何處?
仿佛雨滴屋檐,打在窗上,如人嗚嗚哽咽。
初秋的雨淅淅瀝瀝,絲絲寒氣淋漓,宛若人心被水澆過。
天上的雨再綿綿,終會戛然停止。
而人心的飲泣,也将歸于頑強。
翌日醒來,觸目驚心。
卧室竟是意想不到的繁绮奢麗。
金黃的火齊屏風,一色金星紫檀木桌椅,極品的翡翠花觚,花梨木茶幾案椅,連角落放的盛雜物用的竹笥,也是鑲嵌了金片玉珠。
門上挂了合歡花紋錦簾,素白如雪,簾上花紋露水清清,仿佛随時要滴落于地,叫人頓生憐愛。
繁華雖好,只是一皆蒙塵很久矣。
蕭瑤抿緊蒼白的薄唇,迷離的墨瞳無助望向窗外。
镂花雕玉的窗棂明亮敞開,院落寬廣奇大,亦是稀有的蕭條。微雨後的青黃草木滴着水珠,池水見底,枯幽深冥,四處迷嶂飛樓,雜草茂密,愈顯空曠驚心,荒蕪碜人。一切枯寂昭示着院中恐布寂寞的氣氛,與室內的崇光玉晃截然不同。
蕭瑤微詫,凝在眉尖的一片荒蕪,宛若野谷深窟,了無半絲人煙。隐隐約約的陰森虛渺茫茫寒徹着肌骨的透涼。
再美的庭院人跡不至,也是辜負了造它的初衷。
精舍門宇依舊有當年的繁華,畫壁雕梁,琉璃甬道,富麗堂皇之餘,頗為清美莊雅,模糊的猜想,它昔日的主人一定具傾國傾城的花貌,雲儀碧色的女子,才有那一草一木的驚華。
蕭瑤有一枚世間最具靈異的巧鼻,苑中的香味不下千種,只可惜雜草叢生,肆意掩沒了奇花異草的芳容,待到春色青翠時,繁花名草也無處可遁了。
這樣一個兩處風光,各具極端。
蕭瑤無暇去猜。
蕭慶也已醒來,跳下鸾榻,攥住蕭瑤的手,輕喚:“姊姊!”
蕭瑤撫撫他的頭,溫婉噙笑:“慶兒,我們園中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