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苦薏

風送滞寒,黃柳千絲萬縷,搖拽煙姿,拂動流離的瘦魂。偏偏地,雨弄新晴,細細紛紛宛若玉屑飄揚,姌姌袅袅斜飛梅亭蘭榭,打在一小池臨寒而開的水仙之上,敲碎心翼的悲涼。

寒香寂寞照一庭,縱是仙子淩波亦随春落,豔骨成冰化水魂。

再金碧輝煌的富貴也有支離破碎的光景。

遠遠近近的,竟然只有這一池水仙是活的,像似被人遺漏了一般,不曾毀掉它的生機。

苑中本是四季如春的,甫時頹廢得讓人心生悲憷。

蕭瑤悵惘低嘆,哀傷如墨染了她一眸,又悄然晃去。

寂寥逼人。

人心篤定才是安然。

姊弟攜着手慢慢走了一段路,轉過一道小橋,瞧見前面有一精致的房舍,有數十條人影守在門旁。

珍珠簾外,襦紅裙綠,珠圍翠繞,鴉雀無聲,唯有熏染的香氣壓地貼簾而出。

蕭瑤攜了蕭慶,才要悄悄躲開巨石後,簾邊着杏黃錦衣的容長臉婢女卻是瞅見,迅速走到她身邊,伸手欲拍來,又急忙收手,啐道:“哪裏來的野猴兒,趕緊走開,這裏豈是你來得的?”旋即忙不疊拿粉紅錦帕拭了手,随手撂在身後枯朽的花叢裏,啐了一口:“一股子味,酸膩得很。”

左右兩列鮮衣婢女一皆掩唇粲笑,笑聲雖低,卻是萦逗不去,仿佛忘記屋裏的人。

蕭瑤充耳不聞,搦緊幼弟的粉手,一雙籠煙芍藥般的靈動妙目,斂了幾分冰珠樣的光芒,容色淡然,襯着不相映的年齡。

容長臉婢女厭惡道:“快走快走,主母一會子出來瞧見野猴兒亂闖,連累我們受饬!”

蕭慶吓得攥緊蕭瑤,驚恐道:“姊姊,我們快走!”

蕭瑤溫柔一笑:“慶兒,莫怕!”

一壁說着,一壁腳下輕移,牽着蕭慶淡淡逸逸的離開,心底卻是思緒如潮。

這裏面住着誰人?主母是修魚翦篁吧?她來此何幹?

待到轉回住處,腹裏有些饑餓難耐。

“侯主,這些稀粥,你們吃了吧,院裏荒蕪,你們先忍耐些,總會有法子的。”一脈恭順的纖巧聲音,吹皺沉寂的灣。

“多謝你!”蕭瑤擡眸,遇上一對水樣眸華,漾着十分的真摯,正是十三四歲的妙齡,肌膚粉嫩似蕊,雙眸點漆,紅唇瑩潤,透着聰慧靈巧,不語亦可人。卻是衣裳陳舊,雙丫髻上些無飾物,仿佛許多年未置新衣釵環了。

“不客氣,我叫水蘇,是三小姐的丫頭,她是這裏的主人。”水蘇語調溫綿,唇邊蘊了凄苦的笑容,本是美妙無猜的年紀,眸中的光彩卻被黯然攏碎。

蕭瑤胸中一震,深深凝她。

“我先走了,小姐……快不行了……主母才來瞧過,讓準備後事,怕是熬不過今日了。”水蘇快速說完,轉身便走,一壁以袖抹淚。

纖瘦的身影,跑得比蝶還快,陳舊的衣裾仿佛墜了許多愁。

蕭瑤放下玉碗,俯下身子,撫撫蕭慶的面龐,柔聲道:“慶兒,我們一起去瞧瞧可好?”

“好,等我吃完好不好?”蕭慶溫順答,一邊喝粥,他是餓極了。

蕭瑤微笑:“慢點,姊姊也吃完。”

用膳畢,二人重返先前那幢精舍。

房前空無一人,更顯蕭瑟凄涼。

屋內傳來聲聲悲涼的呼喚:“小姐……小姐……”

蕭瑤掀簾而入,落入眼睫的少女虛弱得仿佛一尾輕羽。

她黑瞳宛若月色朦胧,缈缈籠了煙霧,一股空靈的潔華。她是那樣的美,美得讓人移不開眼,一襲白衣如雪,繡了淡淡幽幽的苦薏菊,愈添清麗妍絕,蒼白的膚色,透着平靜如水,好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是一雙看慣人情冷暖的眼,看慣,才清隽如竹,寵辱不驚。

清貴如她,飄逸如她,柔雪如她,終是要掙脫紅塵的禁锢了。

蕭瑤凝望着她,她亦凝望着蕭瑤。

久久,兩人粲然一笑,仿佛冰封的大地霎時春暖花開。

蕭瑤緩緩上前,緩緩握住她的手,緩緩道:“我叫蕭瑤,乳名苦薏。”

“蕭瑤?我曉得你!真巧,我也叫苦薏。”卓苦薏悠然歡笑,捏一捏她的手,柔聲道:“原來,來續我夢的人是你。真好,你真美!”

枯黃的肌膚,哪裏會美?美的是鳳名遠播吧。

蕭瑤心頭苦澀,眉尖卻是綻了花樣笑意。

“你放心,我一定做好苦薏!心似玉品,質如菊意。”蕭瑤語調比花瓣還柔似三分,她怕一個重的字符,會呵掉她的呼吸。然而心中痛徹無比,她終于敏悟修魚翦篁為何安排她來此處了,卓苦薏就要死了,而她将要代她再生。

卓苦薏唇邊綻了芊麗的笑色:“你的眼睛好美,美得人心安寧無垢。蕭瑤,你會彈曲子麽?”

“你想聽麽?”蕭瑤握實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似雪,仿佛随時都會化掉。

卓苦薏點點頭,眸華溫潤一點,灼痛人心。

“我想去合歡花亭。”卓苦薏濃濃看她一目,瞳中是冉冉而熱的懇求。

“小姐,你不能去,秋風寒心。”鄯保母抹一把淚,勸阻道。

蕭瑤輕輕抱起她,優柔無比:“保母,聽小姐的吧。”

人之将死,心願足貴。

讓她了無遺憾,才是真的心意相知。

卓苦薏身輕如羽,水蘇替她蓋上白狐領子大紅緞羽氅,氅上赫然繡着合歡花,朵朵含情凝睇,仿佛她過世的母親深情柔望。

活在母親疼愛的眸華裏,本就是最美的情愫吧。

如果沒有母親的一點一滴傾情勾勒,也許,她早就魂斷腸碎了。

蕭瑤虔誠抱着卓苦薏,卓苦薏把頭倚在她肩上,唇邊含着嬌微的笑色,眸華裏一抹溫熱的情意,柔情似水看着眼前晃動的一切,一種滿足,一種歡欣。

水蘇等人默默尾随其後,一皆隐忍着淚水,數種悲涼,和着疼痛與絕望。

苑太大,合歡花亭顯得稍遠,蕭瑤一介弱女子,力漸漸怯了。

水蘇輕聲道:“侯主,我來背。”

蕭瑤搖頭,低眸對她淺笑:“就到了!苦薏小姐,你一定要堅持住。”

“外面的天空真好,我好久未看藍天白雲了。多謝你!”卓苦薏長睫如羽,扇一簾笑意如花。

蕭瑤回她清澈如泉的眸華。

“小姐,我來抱你。”一聲凄楚的音脈,惜秋踉跄跑至跟前,伸手于蕭瑤懷中接過卓苦薏,淚水奪眶而出:“小姐,我來晚了,對不起。是惜秋無用!”

“姑姑,你莫難過,苦薏就要見到母親了,真的很高興。”卓苦薏依在她胸前,仿佛依在母親的懷抱裏。

從小,她就是她抱大的啊,若非嫡母的的狠心,她也許會活到很久的吧。

卓苦薏纖眉飄上一絲留戀。

惜秋攬她胸前,淚水如珠斷落,滴在她臉上,仿佛給她虛弱的脈絡注入溫暖的氣息。

卓苦薏知足一笑。

合歡亭,合歡枯。

不枯的是母親飄逸的麗影,她仿佛看到母親合歡花下長袖翩翩,眉目如畫。

母親,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一如合歡花。

惜秋抱她坐在亭內,亭上風景依舊,包括坐褥都是牡丹夫人親手縫制。

可惜,合歡花樹被修魚翦篁盡數毀去。

卓觀最愛的人,她最恨。

恨一個人,是要毀掉她的一切,牽延她最疼的愛女。

而卓觀,有了新歡忘舊人,女兒,不過是舊人的殘留,她不在了,他的愛也就散了。

惜秋淚盡,蕭瑤默默。

亭內的古琴被人扯斷琴弦,弦斷琴殘,只要有心,殘琴依然能自如調音弄曲。

蕭瑤熟練地接上琴弦,撫弦輕勾,一聲悠長的音色劃過天際,仿佛天籁之音。

果然是好琴。

牡丹夫人那般美麗如畫的女子,絕世無雙的琴才配得上她的如蓮風華。

琴韻挑起,若風過幽竹,清音婉拂心際;若晴光灑金,芳草煙波裏,鳥啭莺啼,霎時春暖花開,香軟中庭。

弦柔脈脈,似池水澹逸,舒點眉彎,漸漸江浪騰翻,萬縷銀華射入天際,仿佛天女散花,一地瓊雪雲裳。

蕭瑤綻瞳拈笑,十指纏綿一撥,琴聲轉至激揚,一襲黑衣翩若蛟龍,長劍挽花,雪化碧光,天地須臾籠在翡翠光芒。

他一眸清歡。

她深凝着他。

時空為之靜止,安暖如流穿過蕩漾的心房。

卓苦薏烏瞳烨烨,宛如黑寶石繁麗生輝,她盈盈望着她,粲然笑嫣。

蕭瑤腳似負了鉛石,努力走近她,握住她伸長的手。

柔荑無骨,冰涼似雪,快要化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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